第13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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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素擺手道:“這全是我欠你的,我是不喜欠人情的?!?/br> 姚磬嘆笑道:“那也還得足夠了,我當年亦不過盡些綿薄之力而已?!?/br> 瞿素見裴璣面露困惑之色,解釋道:“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為何說我之前留你在身邊教養是為了報恩么?我要報償的就是你外祖父的恩惠?!?/br> “當年我太過要強,”瞿素憶及昔年往事,面上浮現出一絲自嘲,“明知留不得,還是貪戀功名,后頭落到那等下場也是不冤枉。你外祖為我周旋的恩情,我感念至今?!?/br> 他當年輔佐太祖功成之后,官爵加身,風光無兩。他跟隨太祖多年,實則深知太祖脾性,當時早已經預見到太祖很可能會在坐穩江山之后大肆剪除功臣勢力,但他為功名所縛,總是不肯主動放棄自己謀劃多年得來的權勢,抱著僥幸的心,覺得自己是太祖手下第一謀臣,又幾次三番救太祖于危難,太祖多少還會念及一些情分。 但后來的事證明他錯得離譜。太祖僅僅因為幾個給事中的彈劾,就將他罷官廢爵,非但如此,還欲將他下獄。他豈會不知個中情由,當時只覺人情淡薄,徹底寒了心。 他那時候年輕氣盛,性子倨傲狷狂,又出了太多風頭,以至于滿朝上下對他嫉的嫉,恨的恨,沒人肯站出來為他說話,反倒有不少落井下石的。 但姚磬是個例外。 他之前與姚磬結交時實則也沒將他當做什么至交好友——他也不輕易與人深交。他只是覺得姚磬是個耿介的文人,志趣也算得上相投,便三不五時地與他喝酒論道。他沒想到,在這種眾人都等著看他好戲的時候,姚磬會站出來為他死諫。 他清晰地記得,他僵直地跪在奉天殿之上,聽著姚磬擲地有聲的諫諍,心內波瀾翻攪。 姚磬一定也知曉皇帝不過是有意要整治他,但還是義無反顧地站了出來。他彼時低頭想,興許這世上還是存著道義的。 他之前既然想到了這一日,那么也是有準備的,實質上也不需要姚磬出多大力。只他能做的也只是保命而已,他到底還是要離開朝堂,榮華成空。他離開京都的那日十分落魄,身邊只有家眷相隨。姚磬來為他餞行,他鄭重地承諾他必定會報償姚磬的這份恩義。 后來他定居廣寧,收留年幼的裴璣的初衷就是還人情。 由于身處宮內,瞿素說得語焉不詳,不好直接提起太祖如何如何,但裴璣還是從瞿素模糊的話語里大致推測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聯想到瞿素之前的一些言行,漸漸蹙起眉頭。 姚磬說起姚若婠的婚事,嘆氣連連:“婠姐兒就是心氣兒太高了,她母親給她挑的成國公府那門親事是頂好的,可她總是多有抱怨。前些日子回門時,還與她母親合氣一回?!?/br> 姚若婠已經出嫁,嫁的是成國公府的二房長子。但她嫌棄人家只是個初入官場的觀政進士,又不能承襲爵位,長得還尋常,哭鬧著不肯嫁。姚磬氣得直要打她,這真是作死作到家,人家要出身有出身要前程有前程,樣貌雖只是周正但談不上丑,姚若婠卻是要死要活地讓退婚。后來好歹威逼著將她嫁了出去,她卻總給夫家的人擺臉色。 上回姚若婠被裴璣使人打板子的事姚磬是知曉的,他倒也沒責怪外孫辦事太絕,他覺得讓孫女吃個虧長個教訓也是好的,否則回頭不定捅出什么更大的婁子。是以,他也知道孫女心里是總愛拿旁的男子跟裴璣比的,但要真這么找夫婿,那一輩子也別嫁了。 眼下姚若婠三天兩頭與夫婿合氣,總覺得自己低嫁了,總認為憑著她的樣貌家世能找個更好的。姚磬頭疼得很,他真擔心成國公府那頭哪日受不了她,將她休棄回家,那就真是后半輩子都毀了。 裴璣卻是沒心思聽姚若婠的破事。他抬起頭望向瞿素,踟躕一下,道:“先生,過會兒您……” 他一語未了,便見一內侍急慌慌跑過來,連行禮也顧不上,上氣不接下氣道:“小……小爺,娘娘要生了!” 裴璣一怔,起身就跑。 瞿素只覺一陣風過,扭頭去看時,發現裴璣已經跑得沒了人影。他輕嘆一息,喝了口熱酒,覺著渾身通泰,抬眼對姚磬道:“要不要跟我一道猜一猜太子妃生的是男是女?我們賭一把,輸的人做東請吃酒?!?/br> 不待姚磬言語,瞿素就搶先道:“我猜是龍鳳胎,你猜是兩個女孩兒,就這樣定了?!?/br> 姚磬一怔:“我還沒猜呢……” 瞿素笑道:“我幫你猜了?!?/br> 清寧宮。姚氏瞧見兒子沖過來就要往里闖,一把將他拽住,嚴容道:“你這回別再添亂了!給我在外頭好好待著!” “我怎么會是添亂呢,昭昭肯定在里面一聲聲喊我呢,”裴璣急道,“母后快讓我進去!” 姚氏嘴角一抽,她可不想讓兒子的手臂再被抓得不成樣子。她命幾個內侍將兒子架住,自家轉身入了產房。 裴璣耳力遠勝常人,能清晰地聽到里面穩婆焦急地勸說楚明昭吃些東西的聲音,還能聽到姚氏差遣宮人們去預備熱水剪刀等一應物件的聲音,更能聽到楚明昭低弱的喃喃吶吶。 裴璣曉得這是必由的艱辛,但一顆心還是提到了嗓子眼,抓心撓肝的。 正此時,阿燨一路急匆匆地奔過來,后頭跟了好幾個焦急呼喚著跟過來的保母。 阿燨跑得小臉紅撲撲的,到得近前時也要往里面沖,卻被守在門口的宮人攔了下來。 “我要去看我娘親!”阿燨高喊著,欲掙脫宮人的手,聽到一旁的爹爹出聲喚他,當下跑過去,搖著爹爹的手,眼眶泛紅,“爹爹,我們進去看娘親好不好?我剛才跟娘親說話,娘親忽然肚子痛……我想陪娘親,他們把我抱走了,我哭也沒用……” 阿燨越說越惶恐,扭頭望了一眼門口嚴陣以待的宮人們,哽咽道:“爹爹,怎么辦,娘親是不是生病了……” 裴璣此刻心焦氣燥,但聽了兒子的話也不免覺得哭笑不得。他摸了摸兒子的腦袋,安撫幾句,仔細問了方才的狀況。 原來,方才他剛離開,楚明昭就開始陣痛。阿燨當時正要讓楚明昭教他認字,就見她臉色突然發白,手捂住下腹。他覺得娘親好像是生了很重的病,哭喊著要留下來,但還是被抱走了。 裴璣深吸一口氣,冷氣灌入胸腔,倒覺上下清明。他正要命乳母將兒子抱走,就聽到一陣撲棱翅膀的聲響,轉頭一看,卻見核桃炮彈一樣飛沖過來,最后落到了阿燨肩上。 核桃已經認命了,它確實爭寵爭不過那個鏟屎的。不過鏟屎的對它還不錯,只是這幾個月都沒來看過它了,它倒是有些想念她。它今日看到那個小鏟屎的被塞進了主人的書房后又跑出去了,就跟著飛過來看看,反正它也沒戴腳環。 核桃偷偷地看了看主人和小鏟屎的,腦袋一昂。 主人不讓它站在他肩膀上,那它就站在小鏟屎的肩膀上。 裴璣讓宮人將阿燨抱走,但阿燨不肯,父子兩個正相持間,就聽里面穩婆焦急勸道:“娘娘不要叫喊!省些氣力……” 裴璣終于按捺不住,回身幾下騰轉揮開上前阻攔的內侍,一面命乳母看好阿燨,一面闖了進去。 ☆、第122章 姚氏正發愁兒媳吃不下東西,抬頭就見兒子硬生生沖了進來。 裴璣一路奔到床前,接過姚氏手里的碗跟匙子,俯身在楚明昭耳畔柔聲撫慰一陣,見她微微睜眼看向他,他舀了匙蛋羹送到了她嘴邊。 楚明昭直是搖頭,虛聲道:“我吃不進……”她眼下宮縮頻次越來越高,每一次陣痛都疼得她冷汗涔涔,吃什么都像是嚼蠟。 楚明昭已經沒什么氣力了,想一想這還只是開始,過會兒還要熬上幾個時辰生孩子,她就想昏過去。她雖是經產的,但這次要生兩個,也不知產程會不會比上回還長。 裴璣見楚明昭不肯吃,擔心她過會兒肚里空得難受,好一番心焦,末了又道:“你把這一碗吃完,我就帶你出去轉悠,咱們吃遍京城、” 楚明昭掙扎了一下,又見他滿面憂色,想著似乎是應當多少吃一些,終于慢慢張開了嘴。 裴璣欣慰一笑,小心翼翼喂了一勺,俯身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乖?!?/br> 楚明昭默默咽下,氣力缺缺地垂下眼簾。 果然還是當男人好,不必來月信也不必生孩子! 戌正時分,楚明昭的宮口只開到了七指。熱水一盆盆地端進來,穩婆們一遍遍幫她擦拭,來輔助宮口的張開。裴璣命太醫給熬了催產的藥,但楚明昭吃了一碗蛋羹之后就昏昏沉沉的,再也吃不下東西,遑論喝藥。裴璣想方設法給她喂了大半碗藥后,便坐在床畔陪著,不管姚氏如何勸說,他都不肯走。 姚氏怒道:“你杵在這里頂什么用!” “至少看著她,我心里能安穩些,”裴璣見姚氏要命人來將他拽出去,垂眸看向面色蒼白的楚明昭,溫柔地幫她擦了擦額際的細汗,“母后不必著急,等明昭宮口全開,我就出去?!?/br> 姚氏臉色陰沉。兒媳婦開產門都這么慢,也不曉得會不會難產。這回懷的可是雙胎,要真是難產,那就不知要如何遭罪了。 一個時辰后,楚明昭宮口全開。 裴璣握著楚明昭的手,再三不肯離開,末了被姚氏催得緊了,又見穩婆們在他面前一個個局促萬狀,這才一點點松手。甫一起身,他見楚明昭不安地在虛空里抓了一下,似乎是要來握他的手,卻握了個空。 裴璣心里一揪,傾身擁住她,在她耳畔柔聲低語:“乖乖不要害怕,我就在外面陪著你,寸步不離?!?/br> 楚明昭緩緩睜開眼睛,入目便是他疼惜的目光。她方才被宮縮折磨得迷迷糊糊的,陣痛襲來時,逮著什么抓什么,朦朧之間,她想起上回她把他的手臂抓得青紫一片,眼下想問問她是不是又抓傷了他,但實在太疼,疼得話也說不出。她紅著眼睛凝了他一眼,他低頭在她唇瓣吻了吻,溫暖的手掌包著她的手握了握。 姚氏在一旁看得直嘆氣,她就沒見過這般情篤意濃的兩口子。 裴璣從產房出來后,發現兒子竟然還在外面站著。他催促兒子去歇息,但兒子無論如何都不肯。 “我要等娘親,”阿燨仰頭看向自家爹爹,聲音猶帶哽咽,“娘親怎樣了?” 裴璣摸了摸兒子的腦袋,輕聲道:“沒事,會好的?!?/br> 立在阿燨肩頭的核桃見主人竟然無視它,拍了拍翅膀,跟著學話:“會好的!會好的!” 裴璣看了核桃一眼,淡笑道:“等明昭生完,我給你喂一個大核桃?!毖杂?,拉著兒子往旁側的偏殿去。 核桃跟在裴璣身邊十幾年,裴璣這話它明白大概意思,畢竟有關鍵詞大核桃。只是聽懂了反而有些委屈,合著冷落它這么久,就給一個大核桃了事? 核桃爪子緊了緊,在阿燨肩頭站得更穩了些,堂而皇之地跟著父子兩個入了偏殿。 目下已然起更,朔風呼嘯,暝色彌漫。 這個冬夜似乎格外漫長。 楚明昭渾身都浸泡在疼痛里。她聽到穩婆說瞧見胎頭了,讓她再使把力,但她只覺眼前一陣陣發黑,險些將嘴里的千年山參片咬碎。她的力氣已經被榨得差不多了,從頰側滑落下來的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 見今雖值臘月,但屋內地龍燒著,熏爐供著,即使穿著單衣也不冷。楚明昭身上卻有些發寒,她害怕她會在這樣的溫暖里就此昏厥。 裴璣將兒子送到偏殿后,讓他坐下吃些東西,又囑咐他若是累了就先歇息片刻。阿燨見爹爹轉身要走,拉住他道:“爹爹跟阿燨一起,外面冷?!?/br> 裴璣若有似無地嘆息一聲:“爹爹心里不靜,出去守著。乖,你在此好生待著?!毖粤T,回身出殿。 他命人去將瞿素請了來——為防萬一,他白日間沒有讓瞿素離開。 瞿素趕來時,見他滿面焦灼之色,知他是真的懸著心,也沒揶揄他,大致問了里頭的狀況,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緊,必會母子平安的?!?/br> 裴璣望了一眼緊閉的殿門,嘴角抿了抿,道:“可明昭之前已經生過一胎了,怎么這回還這樣艱難?” “婦人生產這種事不好說的,每一環都至關要緊,”瞿素接過內侍遞來的袖爐,“我頭先給她看過,胎兒不大,她又是經產的,只要她熬下來,胎位正,娩出胎兒不成問題。不過她自家心境不佳,想來是這回生得艱辛的主要根由。她總擔心胎位不正、擔心自家到后頭脫力,惶遽焦慮,這般可不好,先就沒了底氣?!?/br> “那先生說要如何?” 瞿素掃了殿門一眼,低嘆道:“先等著看看?!?/br> 裴弈聽聞兒媳婦臨盆,已經著人去打探了好幾回,但得到的回稟一直都是還沒生出來。 裴弈長嘆一聲,他一心想讓兒子身邊多添幾個人,就是想綿延子嗣。他這一支血脈凋敝,他最想看到的就是子孫滿堂。但兒子鐵了心吊死在一棵樹上,他也是無奈至極。幸好楚明昭這回懷的是雙胎,能一下子添倆,就是不知道懷的是男是女了。 裴弈一直等到三更也沒等來信兒,實是困乏不已,便先安寢去了。然而他剛睡下,就有內侍跑來急匆匆地傳報說,太子妃生了,是個男孫。 裴弈大喜,撫掌連聲道好,又想起兒媳懷的是倆,忙問道:“那另一個呢?” 內侍磕巴道:“另一個還……還沒出來……” 裴弈神色凝了凝,思量一番,披衣起身:“擺駕清寧宮?!?/br> 清寧宮。姚氏安置好了剛剛誕下的小孫兒,轉回頭便又匆匆入了產房。 楚明昭目下面色慘白,若非嘴里的千年山參吊著,恐怕早就暈死過去了。第二個孩子依舊是頭朝下,很正的胎位,但是楚明昭如今很難擠出力氣再娩出一個胎兒。 裴璣早在第一個孩子娩出時便沖了進來。他看著幾近虛脫的楚明昭,心中錐刺一般的疼。他勉強平復了心緒,向穩婆們詢問了目下的狀況,聽罷便又轉身奔了出去。 瞿素一直在偏殿等著。他看了一眼鸚羽綠腳地風磨銅香爐里逸出的淡淡輕煙,無聲嘆息。 他對面的阿燨已經安靜地在榻上坐了近半個時辰,明明已是滿臉困倦之色卻不肯睡去,立在他肩頭的核桃都打起了盹兒。瞿素中間勸了好幾回,但阿燨只是搖頭說要等娘親醒來——他一直以為楚明昭是得了重病,在里面被施救。 瞿素輕聲一嘆,又暗暗點頭,這個孩子知恩義有定力,將來必能成就一番宏圖。 一片闃寂中,裴璣遽然奔進來。 阿燨一下子站起:“娘親怎么樣了?” 在阿燨肩上立著打盹兒的核桃被猛地顛下去,一頭栽倒了獅滾繡球絨毛錦毯上,倒也不疼,只是有點暈。 裴璣安撫了兒子,旋即將楚明昭的狀況與瞿素大致說了一番。瞿素聽到后來直接站起了身:“總是這般,遲早導致胎兒窘迫,屆時就不是生孩子,而是下死胎了?!彼娕岘^面色發白,一面往外走一面道,“這只是最壞的結果。明昭頭一個孩子剛娩出不久,咱們現在想法子也不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