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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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琰每每思及此便恨得咬牙切齒。他從前的算盤打得有多響,后來便有多憤恨!他一度想要除掉這個弟弟,可裴璣年紀雖幼但心機深沉,他根本奈何不了他。后來父親察覺,還疾言厲色地痛斥他一頓,說他狼心狗肺,煮豆燃萁,相煎太急。父親一直強調裴璣是他唯一的弟弟,又流落在外那么多年苦,他應該對他更好些才是。 他卻只覺得父親站著說話不腰疼,一個幾乎奪去了他所有尊榮的人,他不知道要如何真心相待。 但他漸漸也學得乖了些,因為他發現父親十分忌諱兄弟鬩墻這種事。于是他盡量掩藏起對裴璣的憎惡,母親說只要裴璣一日沒當上太子,他便有一日的機會。 “父王,既然法子合計好了,那不如讓兒子幫父王布置吧?”裴琰試探著道。如果這回他能漂漂亮亮地打一仗,父親必定對他刮目相待。 裴弈蹙眉道:“可阿璣還安危未卜。依你看,他這會兒能去哪兒?” 裴琰雖心下急著去搶功,但面上卻不得不換上一副憂色:“兒子聽說最近外頭不太平,總有蒙古人出沒,那北普陀山大了去了,若是阿璣只顧著與弟妹歡會而跑去什么僻遠之處,恐出意外……”裴琰見父親面上陰能滴水,適時地住了口。 裴弈忽然道:“你很擔憂你弟弟么?” 裴琰笑道:“當然,阿璣是我弟弟,顧念手足自是應該的?!毙睦飬s著急,父親為何還不讓他去布置城防。 裴弈欣慰點頭:“那好,既然如此,那你便帶人再去尋尋你弟弟?!?/br> 裴琰傻眼:“什么?!” 時近未時。楚明昭已經幾乎被喂飽了。她望了一眼那群額頭青筋暴突的蒙古人,轉眼看向拿帕子給她擦嘴的裴璣,實在憋不住了,問道:“他們為什么不來抓我們?” 裴璣慢條斯理地道:“他們只是被人指派來困住我們的。不過他們大約是認出了我,知道我素日的做派,不敢輕舉妄動。左右也不是來殺我的,等時候一到,他們就撤了?!?/br> 楚明昭想到一個人,瞬間恍然,旋又不解道:“那這么好的機會,為什么不干脆殺掉你?” “殺了我麻煩很多的,父王一定會徹查,他怕惹火燒身。惹父王對我不滿才是他的目的?!?/br> 楚明昭自然知道裴璣說的“他”指的是裴琰。她見他自顧自慢慢吃烤rou,突然繃著臉道:“你早就知道大伯會來這一手,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裴璣輕嘆道:“我也并不十分確定他會否出手,我大哥這個人啊,野心有余,但魄力不足,常常瞻前顧后、貪生怕死。何況難得出來一遭,提早告訴你怕壞了你的心緒?!?/br> 楚明昭抿唇不語。她望著他優游從容的神情,想到他在楚圭面前也是進退自如,突然低聲道:“夫君這些機謀智計是誰教的?” 要真是被拐子拐了,他即便輾轉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那回王府時也是個任人搓圓捏扁的小傻子。除非被賣給了什么大戶,得到了良好的教育。但一般的教書先生哪里教得來這些。 裴璣轉眸看她:“昭昭都知道了?” 兩人正說話間,忽聞又一陣人馬喧囂傳來。轉頭一看,發現是何隨帶人尋了過來。 那群蒙古騎兵亦識得何隨,當下互望一眼,瞅了瞅偏西的金烏,算著時辰也差不多了,調轉馬頭欲走。 裴璣扶著楚明昭起身時,楚明昭一小截雪白的手腕露了出來。美人柔荑纖美,肌膚如凝脂似新荔,一望便移不開眼目。那領頭的蒙古人轉頭間一眼瞥見,眼睛當即便有些發直。方才楚明昭幾乎都側身低著頭由著裴璣喂食,如今站起身,只覺美人不僅容貌絕色,身段也裊裊婀娜,那蒙古頭領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裴璣眼角瞥見他的神情,當即彎腰撿了一塊石頭,手腕一抬一轉便嗖的一下摔到了那領頭的蒙古人側頸上,冷聲用蒙語說了句什么。 那頭領疼得眼前金星亂冒,張口就罵,然而一轉頭看到裴璣陰冷的面色,又即刻噤聲,瑟縮了一下,領了一班手下打馬就跑。 楚明昭看得直發怔,這群人居然這么害怕裴璣? 何隨策馬上前,笑著請兩人快些回去。又低聲對裴璣道:“王爺適才可把我訓慘了?!?/br> 裴璣抬手一指:“那里還剩下一只雞翅,給你壓壓驚?!?/br> 何隨嘴角抽了抽:“那可不行,世子答應了與我作杯的,可別想賴掉?!毙洲揶淼?,“人家也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世子何必臨了再砸人家一下?!?/br> 裴璣哼道:“誰讓他盯著我媳婦看?!?/br> 楚明昭沒瞧見方才那一幕,聽見這話倒有些莫名其妙。她被裴璣拉著往馬車邊走時,困惑道:“那伙人為什么那么害怕夫君?” 何隨在旁笑道:“世子妃不知道,世子在蒙古人那邊名頭大得很。世子十三歲時就跟隨著王爺上戰場了,如今蒙古人跟女真人聽見世子的名號都是喪魂落魄的?!?/br> 楚明昭眸光一動,十三歲……那不是他剛回王府那一年么? 坐上馬車后,她想起方才未完的話頭,扯住他的手臂:“咱們方才的話還沒完呢,夫君那些本事到底是誰教的?” 裴璣指了指站在對面站架上的鸚鵡,小聲道:“核桃會學話?!?/br> 楚明昭一愣會意,想起他說核桃連敦倫交歡的動靜都學。她咳了一聲,也小聲道:“這是個秘密?” 裴璣將她拉到懷里:“嗯,不過我覺得沒什么,就是對方不肯讓我透露,因為他不想徒惹麻煩?!?/br> 楚明昭忽然來了興致,難道對方仇家滿天下么? 王府,承運殿。郭氏站在裴弈身旁,不住勸道:“王爺還是快去用膳吧,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必定無恙的?!毙睦飬s恨恨想,真回不來才好。 她轉頭見姚氏目不轉睛地盯著殿門口,佯佯一笑:“王妃也切莫太過憂心,否則世子回來更要愧疚了?!?/br> 她這“更要”二字用得十分微妙,首先就幫裴璣扣實了因小失大的帽子。姚氏冷冷看過來時,她挑釁地揚了揚眉,繼而又憂心忡忡地嘆道:“都這么晚了,也不知世子那頭怎么樣了?!?/br> 她話未落音,就聽裴璣的聲音突然自背后傳來:“次妃原來這般憂心我?!?/br> 郭氏扭頭看到裴璣颯然步入殿內,卻不見裴琰的人,不禁怔了一下:“琰哥兒呢?” 裴璣聞言卻是一驚:“什么?大哥也出去了?” 楚明昭跟在后頭瞧見他這樣子險些笑出來,心道你演得還挺像。 郭氏面色一沉,轉向隨后進來的何隨:“郡王呢?” 何隨也是一驚:“郡王也出去尋了?臣沒瞧見啊?!?/br> 郭氏直想翻白眼,本該是個在王爺面前表現的大好機會,結果王爺偏偏派琰哥兒去找裴璣,現在好了,裴璣倒是回來了,琰哥兒還在外頭! 裴弈將裴璣叫到跟前時,姚氏嘴角緊抿,郭氏低頭掩笑。王爺心急火燎地找了裴璣一天,目下必定不會給他好果子吃??v然琰哥兒那頭沒討到好,裴璣也必然被罵個狗血淋頭!郭氏這樣想著,心里倒是舒坦了些。 裴弈看了裴璣少頃,就在眾人都認為他要大發雷霆時,他的面色居然漸漸和緩下來,只詢問了晚歸的緣由,并未加以訓斥。末了竟還問他餓不餓,命典膳所預備晚膳。 郭氏看得目瞪口呆。要偏心真是無論如何都偏心,明明白日間還滿面寒霜風雷,如今見了這個小兒子的人,居然就這么算了! 郭氏心中不甘,然而張了張嘴,終究什么都沒說出來,只暗暗將帕子絞成了麻繩。 她一頭發恨,一頭又發急,擔心未歸的裴琰。她見裴弈問完話便要領著裴璣去偏殿議事,連忙道:“王爺是不是差人出去迎迎阿琰?” “次妃也切莫太過憂心,否則大哥回來更要愧疚了?!迸岘^回頭笑道。 又將她方才堵姚氏的話還給了她。 郭氏忽然覺得脊背發涼,他什么時候到的?怎么會聽到她說話的? 正此時,有長隨傳報說郡王回了。 裴琰上回被裴璣傷得不輕,見今手臂上還纏著紗布。但手臂上的傷倒也不算什么,他如今只是覺得憋悶又惱怒,有種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感覺。父親跟他說務必在天黑之前將弟弟找回來,找不見弟弟就不要回來。他在山上轉悠了半日也沒瞧見裴璣的人影,越想越氣,卻又偏偏有苦說不出。 難道他能告訴別人裴璣遲遲不歸是因為被他買通的蒙古人劫持了么? 裴琰憋了一肚子氣,又奔波了半日,眼下一看見裴璣就氣不打一處來,方欲開口指斥,卻被裴璣搶先上前抓住手臂道:“大哥回來了真是太好了!大哥辛苦?!?/br> 裴琰氣沖沖地道:“你……” “大哥是不是想問我今日為何晚歸?別提了,我今日遇見了一幫蒙古的散兵游勇,耽擱了會兒工夫,”裴璣滿面愧色,嘆氣道,“累得大哥帶傷出來尋我,我心里著實愧怍不已。不過——”他復又笑道,“何隨到的時候正好抓住了一個蒙古兵,我正打算鞫問,看能不能審出什么來?!?/br> 裴琰聞言色變,面上青白交錯,袖中雙拳漸漸籠攥。 裴璣往裴琰手臂上重重一拍,豪氣道:“大哥放心,我一定幫大哥出這口氣!絕不讓大哥白白受累!” 他那一下不偏不倚,正拍在裴琰衣袖下的傷口上,裴琰疼得整張臉都扭曲了,立等惱道:“你是……” 他想說你是故意的,然而裴璣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立馬正色接口道:“我是你弟弟,為你分憂也是理該的,大哥不必謝我,千萬莫要見外,否則我心里會過意不去的?!?/br> 裴璣一臉慨然之色,語氣也十分真誠,看得楚明昭都感到真假難辨。 裴琰氣得鼻子都歪了,卻是漲紅著臉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裴弈揮退眾人,將裴璣單獨領到偏殿。 待到殿門一合上,裴璣便笑吟吟地道:“父王看到了沒,大哥還是老樣子。既然大哥這么想在父王面前露臉兒,那便成全他好了。郭次妃也沒盼著我好,她方才那些虛情假意,父王不會瞧不出來吧?” 裴弈緘默迂久,忽然不知道說什么。 阿璣昨日與他商討對敵之策時便跟他打過了招呼,說今日可能有一出好戲。他一直認為長子對次子的敵意已在慢慢淡化,卻不想他似乎不過是在自欺欺人。 他跟楚圭一樣子嗣寥落,膝下只這么兩個兒子,自然想讓他們兄弟齊心。然而他如今卻有些無力。 兩個兒子的資質與能力懸殊,他心內自然有所偏向。他實則想讓長子守城讓次子隨他出征,一來阿璣是他的得力臂膀,二來他想讓阿璣積累戰功與威望,以為他將來坐上皇儲之位鋪路。 但阿璣并不肯答應。他頭先只以為阿璣不過是在賭氣,但后來倒是漸漸想通了個中關竅,心里感嘆他這小兒子真是被瞿先生教成了人精。 那么琰哥兒也不能隨他出征。一個將來注定無法繼位的兒子戰功太高,后患無窮。 裴弈長嘆一聲,卻是說起了另一樁事:“那日比試時,你大哥雖過分了些,但想來也沒真想對你不利,我也已然訓斥過他了,阿璣不要記怪。目下正是需要勠力同心的時候,你們可莫要生出兄弟鬩墻的亂子?!?/br> 裴璣已然聽出了父親的決定,笑了一笑:“只要大哥與郭次妃不來犯我與我身邊的人,那就自然能相安無事?!?/br> 裴弈負手思量片時,緩緩道:“我讓琰哥兒與你一道留下來守城,我手底下那些人想也勉強夠了,不必再添上一個琰哥兒?!?/br> 裴璣心道果然,眸光微動,垂首應是。 裴弈又與他敘了一回話,直到典膳所的典膳來稟說晚膳備好了才讓他下去。 晚夕,楚明昭坐到床上反復思量今日之事,漸漸蹙起了眉。裴璣進來時正瞧見她懷里抱著個鼓囊囊的大迎枕,側著腦袋趴在迎枕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坐到床邊時,她扭頭看過來:“我想問夫君一個問題?!彼娝倍⒅?,不禁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有東西?” 裴璣傾身湊近道:“我都坐到你跟前了,你為什么還抱著枕頭卻不過來抱我?我都要吃醋了?!?/br> 楚明昭撇嘴,手上摟枕頭摟得更緊:“好吧,那你就吃著醋回答我的問題——你今日帶我出去是為了引蛇出洞么?” “當然不是,”裴璣伸手連人帶枕頭撈到懷里,“我就想帶你出來轉轉而已,只是我也想到了大哥會借此做文章而已。其實我今日帶了伏兵,以資不時之需,不過那群蒙古人如預料之中沒有輕舉妄動,所以沒有用上。故而我說,不是空城計?!?/br> 楚明昭不解:“那為什么不擒下那群蒙古人?” “這出戲得演完,這樣父王才能看得更真切?!?/br> “可是王爺即便知道真相也沒有處置大伯啊?!?/br> “我就沒打算看父王處置大哥,父王出征在即,總要顧及大局。我的目的只是讓父王將那對母子的本性看得更清楚。如果他能因此再生出幾分愧疚那便更好了,正能讓他對母親再好些?!?/br> 楚明昭不由暗道,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她被裴璣壓到床上時,又猛然想起白日未了的話茬,按住他的手道:“等一下,你還沒告訴我你那十年都去了哪里?!?/br> 裴璣在她耳畔吐息道:“一會兒再說?!?/br> 楚明昭心道,一會兒你有力氣說我大概也沒力氣問了。當下撐著他不讓他壓下來:“你先說?!?/br> 裴璣輕嘆一息,翻身坐了起來,抱她躺到他懷里,默了默,道:“其實當年并非我走失,而是母親將我送出去寄養了?!?/br> 楚明昭不可思議地仰頭看他:“為什么?” “當年母妃遲遲無子,郭次妃卻先誕下了子嗣,雖則只是庶子,但勝在金貴,郭家又勢大,因而郭次妃很是得意了一陣子,一度攛掇父王廢了母親??扇旰竽稿铝宋?,郭次妃暗恨不已,幾次三番想除掉我。母親大約是害怕我遭了她毒手,便趁著上元節燈會暗地里將我送到了瞿家?!?/br> “這戶人家是仕宦之家?” 裴璣聞言忽而笑了笑,摸摸她的頭,卻是另起話頭:“昭昭聽說過瞿素其名么?” 楚明昭愣了愣,遽然一驚:“瞿君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