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這少年,看形貌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一張臉眉目宛然,好像藍空下的雪峰,清逸高遠,熠熠生輝。雖然坐在輪椅上,不良于行,卻恬靜安然,氣度不凡。 西川水土養出的兒女,偏向粗豪,眾人何曾見過這等人物,頓時都看呆了。 這時,另一頭有人快步行來。領頭的是個三十左右的男子,五官端正,雙目神飛,身穿九瑤宮掌門服飾,顯得清俊灑脫,又不失威嚴。 阿生看到這人,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后背被惠娘拍了一下,才知道喊出聲:“老爺,老爺,我是阿生??!” 第4章 惠娘和阿生都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以為見到人就能行,誰知道,他們剛剛擠出人群,就被維持秩序的九瑤宮弟子抓住了。 他們自知,要是這次見不到付澤,以后更不可能,想到客棧里奄奄一息的陸清儀,都拼命往里擠。 惠娘也喊:“老爺,您往這邊看一看啊,這是小姐,是您的親生女兒!” 付澤——現在該叫付尚清了,聽到喊聲,眉頭皺了皺,給身邊的弟子遞了個眼色,卻沒有轉頭。 他能在短短七年間,就當上九瑤宮的掌門,當然不僅僅因為天資過人。眼下七真觀貴客到來,關系到九瑤宮的一樁大事,萬萬不能出差錯。他不理還好,若是理了,豈不是告訴別人,他們喊的就是他?他現在是一派掌門,有事自有下屬去處理。 付尚清照常向對方迎過去,露出笑容:“久聞廉貞公子之名,一見之下,果然名不虛傳。在下付尚清,忝為九瑤宮掌門?!?/br> 廉貞公子露出淡淡的一抹笑:“不敢,付掌門天縱奇才,在下向往已久?!?/br> 兩人寒暄起來。 另一邊,下屬意會而去,看到被弟子抓著的一男一女并一個孩子,皺眉道:“怎么回事,不是早說過今天不能出差錯嗎?” 沒等弟子回答,惠娘沖著這人喊道:“公子,您行行好,你們掌門是我們老爺,這是他的女兒,我們千里迢迢從東越來的,求您讓我們見他一面!” 誰知道這下屬聽了,臉色一變,喝令弟子:“還不堵了他們的嘴!這種話能瞎說嗎?” 弟子忙忙答應了,上前堵嘴。 惠娘瞪大眼,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她再沒見識,也看得出這人反應不對。他肯定知道她說的是真的,果然是付澤不想見他們! 眼見付尚清和那個廉貞公子就要離開,阿生大急,嘴里嗚嗚直叫,拼命想要掙脫出去??伤挥幸话蚜?,哪里比得上九瑤宮這些練武的人?頓時挨了幾下重打。 阿生被打,惠娘堵了嘴,陸明舒被抓著動不了,眼見付尚清的身影越來越遠,三人越來越絕望。 陸明舒著急不已,雖然她不想要爹了,可救娘的事,還落在爹的身上,要是見不到爹,娘的病怎么辦? 就在這時,不遠處一個尖銳的女聲響起:“付澤,你忘恩負義,停妻另娶,氣死岳丈,怎么還有臉當九瑤宮的掌門?” 惠娘聽到這聲音,心里一驚,趁對方不備咬了一口,掙脫開就往聲音來處擠去:“夫人!” 陸明舒也呆了。娘居然也來了?她的身體那么差…… 其實,他們三人離開不久,陸清儀就跟出來了。 她知道這是惟一的機會,如果錯過,再難見到付澤——他現在有妻有子,肯定不希望再冒出個前妻和女兒。阿生和惠娘只是下仆,陸明舒又是孩子,對方想不認賬太容易。 沒想到,事情比她想象的還難,阿生和惠娘才出聲,就被抓起來了,還堵了嘴。 這時候她不出聲,機會就錯過了。 在此之前,付澤一直沒有露面,陸清儀對前夫到底還抱了一絲幻想,萬沒料到,他會把事情做得這么絕。壓抑了半年多的氣憤心傷頓時爆發出來,趁著九瑤宮弟子的注意力都在那邊,她大喊起來。 這一聲凄厲大喊,付尚清再不能當沒聽到了,陸清儀叫得太大聲,對他的指控又罪名清晰,已經引起了圍觀眾人的注意。 不過,他也沒有表現得太較真,只是轉過去,淡定地吩咐另一個弟子:“去看看怎么回事?!?/br> 下屬領命而去。 不想,陸清儀絕望激憤之下,竟掙脫了九瑤宮弟子,一頭往墻柱撞去。 “夫人!”惠娘尖叫一聲,撲上前。 陸清儀額上歷歷見血,奄奄一息。虧得人多,她沒有撞實,不然以她的身體,命都丟了。 看熱鬧向來不嫌事大,眾人都擠在一起圍觀,這會兒看到陸清儀這模樣,跟著大呼小叫起來:“死人啦,死人啦!” 那下屬人還沒走到,就有這番變化,臉都綠了。 付尚清心里咯噔一下,腦中念頭飛快閃過,立時找了個理由:“快些把人帶回下院,看看能不能治?!?/br> 下屬答應一聲,只要進了下院,就不怕那婦人再說什么。 不想,斜刺里伸出一只手:“且慢!” 付尚清定睛看去,心中暗叫不妙。 出言阻止之人,叫宇文師,是九瑤宮的年輕長老之一。他未入門前,宇文師一直被視為下一任掌門的最佳人選。只因他進境太快,又有前掌門全力支持,才能順利繼任。 即便如此,他根基太淺,這個掌門坐得也不是很穩當,九瑤宮長老,至少有一半不怎么聽命于他。也是因為如此,他才一力促成與七真觀的合作,擴大自己的影響力。 宇文師這個時候出面,付尚清不用腦子也知道,對方想利用這件事。 “掌門,這婦人信口開河,又以命為注,如果不能當面澄清,恐怕會對掌門的清名造成影響。以我之見,不如讓這婦人出來,把事情說清楚,免得別人聽信了她的話?!?/br> 付尚清道:“宇文師兄,你之好意,本座明白。這事……唉,她如今重傷,需好好救治才是,事情以后再說。何況,眼下貴客在此,怎好怠慢?” 宇文師笑道:“掌門忘了嗎?若論醫術,我也能夸一句口,何須舍近求遠?至于貴客,人命關天,想必廉貞公子也能體諒?!?/br> 說著,他看向輪椅。 廉貞公子含笑一伸手:“客隨主便?!?/br> 宇文師也不再問付尚清,招手讓弟子把人抬來。 惠娘見他出聲為己方說話,撲通便跪下了,連聲哀求:“這位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家夫人,我們千里迢迢從東越來尋親,不想老爺早已另娶,夫人求見無門,才會出此下策。我家老太爺一氣病逝,小姐才七歲,萬萬不能沒有夫人??!” 沒等宇文師說什么,那邊陸明舒趁著對方疏忽,掙脫開往這邊跑來:“娘!” 第5章 陸清儀躺在地上,整個人蒼白消瘦得不成樣子,額上血跡斑斑,氣息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出來。 陸明舒跪在她身旁發呆。早知道尋親會是這個結局,她怎么也不會讓娘過來。 這半年來的世事變化,她早就把往日團圓的心愿扔到一邊去了,對這個爹失望至極。要不是娘堅持,她根本不想認什么爹。 看到宇文師過來,陸明舒被驚醒,一把抓住他的衣擺,仰頭懇求:“這位大叔,求您救救我娘。我們不尋親了,只要你們救活我娘,我們這就回東越去?!?/br> 宇文師蹲下身,微笑著安撫:“你別急,先讓我看看?!?/br> 他先看了下陸清儀額上的傷,又翻了翻她的眼皮,最后拉起手腕診脈。 陸明舒看他眉頭皺起,緊張地抓住惠娘的手。 只一會兒,宇文師便嘆道:“已經油盡燈枯了?!?/br> 陸明舒呆了呆,祈求地看向他。 宇文師見她一臉懵懂,即便一開始存了利用的心思,這會兒也被看得心中一軟,柔聲道:“你別傷心,生死本是人生大道……”忽然覺得,跟一個才七歲的孩子說這些做什么?喪親之痛,才是切身體會。 那邊惠娘愣了一下,捂臉大哭。 她哭聲凄切,陸明舒哪有不明白的?頓時渾身失去力氣,坐到地上,淚珠滾滾。 宇文師瞟了付尚清一眼,抓住機會開口:“你們到底是什么人?為何要污我掌門清譽?即便有苦衷,這種話也不能亂說?!?/br> 知道陸清儀沒救,惠娘對付尚清恨意大起,歇了哭聲,凄聲道:“我們沒有亂說!你們掌門,就是我們老爺,他原名付澤,出身東越清風鎮。因自小喪親,家徒四壁,被四鄰欺凌,我們老太爺憐惜,時常照應接濟。后來我們夫人長成招婿,付澤心慕夫人,自薦入贅。老太爺原先不允,他苦苦懇求,這才招他入門,此后更是視他如己出。付澤好習武,欲去尋找名師,老太爺拿出所有積蓄,還賣了半數田產,予他做路費。沒想到,他就此一去不回。半年前,家中忽然來了一個女子,說是奉付澤之命,送來一紙和離書,言語之間百般污辱。我們老太爺一氣之下,吐血身亡。夫人受此刺激,一病不起,怕小姐沒了依靠,這才帶我們來西川尋親?!?/br> 惠娘拭淚,嗚嗚哭出聲來:“我們來此才知道,原來付澤早在六年前就已經停妻再娶。大概就是如此,夫人才心存死志?!?/br> 這番話,圍觀眾人聽得清清楚楚,不免議論紛紛。大多數人不肯相信,九瑤宮掌門竟是這樣的人,但惠娘字字泣血,又不像是假的。 “竟是如此?”宇文師面露驚訝,看向付尚清。 之前付尚清沒有出言阻止,因為他知道,有宇文師在,一定會讓惠娘說完的,他阻止也沒用?;菽镎f的時候,他就在思索怎么應對,此時宇文師看過來,付尚清已有腹案,長嘆一聲,看著陸清儀:“一夜夫妻百日恩,往日種種恩怨,此時都不必再提。人之將死,還有什么好爭的?惠娘,你家夫人有何心愿,只管說來,看在往日情份上,我定會替她完成?!?/br> 惠娘聽他這話,暗示自己胡說八道,他卻大度不計較,不由大恨:“付澤,剛才你怎么不說認識我們?現在倒來裝好人!” 付尚清道:“惠娘,當年之事,我不想再計較,故此,見了也只當是陌生人,你又何必逼我?” “你少在這花言巧語,你走便走了,陸家沒有你過得甚好,何故又來送什么和離書?生生氣死了老太爺,氣病了夫人??蓱z小姐才七歲,孤苦伶仃……” “你才少在這花言巧語?!边h處忽然傳來一道女聲,眾人望去,卻是個雙十左右的女子,衣著華貴,妝容精致,仙子一般裊裊而來。 她眉目凜凜,走到近前,抖出一張紙:“說我們掌門停妻再娶,也不看看和離書是什么時候簽的。早在八年前,你們趕他出門的時候,就已經恩斷義絕,如今竟敢污掌門清譽!”說著,將那張紙遞給輪椅上的少年,“廉貞公子,麻煩您看看日期,這和離書是什么時候的?” 和離書都遞到面前了,廉貞公子便是再想置身事外,也只能看上一眼:“宣平五年,如今東越是宣平十三年,確實是八年前?!?/br> 廉貞公子作證,這和離書上的日期就是真的了。人群“哄”的一聲,竊竊私語起來。 女子換上冷笑:“如何,還要再編嗎?” 惠娘大吃一驚。和離書確實是今年二月才送來的,怎么可能會是八年前簽的?難道他們早有防備,故意把日期寫早了? 女子收回和離書,轉身面對眾人,揚聲道:“諸位鄉親,莫要聽這婦人胡言。我乃前掌門之女周茵如,此事大有內情。掌門確實出身東越清風鎮,但這婦人所言不實。那陸家在清風鎮有些家產,家中只有一女,那位陸老太爺看中掌門年輕有為,逼迫入贅。后來又見掌門習武耗費頗多,卻無甚收益,漸起嫌棄之心,故而簽了和離書,將掌門身無分文逐出家門。之后掌門去了東越國都,遇到我父親與jiejie,這才入了我們九瑤宮。也不知道他們從哪里得知,掌門如今不比當初,起了攀附之心,遠尋而來。他們心知當年行事有虧,便行誣蔑之事,逼迫掌門接納他們,當真豈有此理!” “你胡說!”惠娘喊了一句,可對方編得很圓,她沒有證據,急得直冒汗。 此地是九麓州,民眾親近九瑤宮,自是信周茵如一些。何況,惠娘只有空口白話,周茵如卻有和離書為證。 眾人望向惠娘的眼神,已經帶了譴責。都說東越人狡詐,果不其然,難怪掌門不愿意認他們。 付尚清嘆了一聲,道:“茵如,得饒人處且饒人,他們也是走投無路?!?/br> 惠娘沒想到付尚清這就裝上了好人,直犯惡心,當即啐了他一口:“付澤,你忘恩負義,還要潑恩人臟水,早晚要遭報應的?!?/br> “惠娘……” 付尚清剛想開口,那邊陸明舒大叫一聲:“娘!” 卻是陸清儀得了宇文師輸送的內力,回光返照。 “娘,你怎么樣?” 付尚清也蹲下身,柔聲道:“清儀,你這又是何苦?” 陸清儀不去看他,對陸明舒露出個艱難的笑,將手伸向惠娘。 “夫人!”惠娘目中含淚,握住她的手。 “惠娘,不用再說了?!标懬鍍x氣息微弱,“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好說的?” “可是夫人,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