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四)
從鬼市離開后,在騎馬的途中,沈青昭一路心神不寧,反復咀嚼方才的話。而鐵蹄旁同行的衛坤儀,也只是仿若未曾發生過什么一般,安靜地保留距離。 戳破這層紙的人只用隨意打個馬虎眼,就可以全身而退。 但身為當事人,她們不行。 煙雨霏霏,茶館被拋在腦后,二人馳騁在長安與扶風郡間的山道上。 衛坤儀手持韁繩,景色擦肩而過,在說完那些話之后,她仍得體像祀堂外石階長出的白花,若換作尋常時刻,甚少人盼望能從它們身上讀出什么來,那里只有寒禪,徒留神性。但就在此刻……她眸底有一種難掩的興奮,洞若觀火,天生的唇弧不再向下,像用一種淡粉色,薄綃似的胭脂,稍稍地,晦澀提在了嘴角。 整張臉帶上血色。 誰都知道純潔不可沾染的階花,竟悄無聲息地活了。 活了,就有欲望。 這是狡黠的顯擺,帶得頭暈目眩,她好像讓所有認識的人都知道,自己對沈青昭有多著迷,無論走到哪里,都能留下強烈的證據。 這也是一種過錯的推脫,因為就在此時,那名在前方騎馬的紅衣少女,已開始滿溢愧疚,正心事重重地想,她過去可否無意間傷害了誰…… 沈青昭成了站在祠階上,勾起白花欲念的人,可她亦不過無意經過,什么都沒做。如今她低頭,長望這一簇細花,感到奇怪,卻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花懂得低頭,也懂得遮藏。 望她把錯都攬向自己。 望她的善良…… 成為滋養骯臟的土壤。 直到它破土而出,直到它初次登場,轟轟烈烈,聲勢浩蕩,溢滿整片本該清靜無欲的祠堂,每一寸角落都逃不開染指,要聽掌聲,要掏心挖肺,要把供奉的神女踩在腳下,才能向世人證明這一種情緒。 這種,足以毀滅一個人的情緒—— 奇怪又濃烈。 不可控。 衛坤儀的心微微抽痛了一下,稍俯身,卻并不難過,相反,她眸色剎那喜色,稍縱即逝。 山道寂寥,馬蹄空空劃破塵囂,沈青昭就在斜正方,并未留意到身后的動靜,因為她沒發出半點聲音,一切都遮掩得極好。 她只無聲地騎馬,與前方不遠不近,給對方留下適當的余地,在種種細節上,衛坤儀一直很體貼,但在心中,卻在期待著其他。 想被憐憫。 想受戕害。 已無法抑住怦然心跳,方才那般唐突之舉,原來自己也根本不會無動于衷。 慢慢地。 抬手放在心臟上,攥緊它。 她低下頭,眉眼平靜,但知道在那里面,有什么花開了。 沈青昭騎著馬,依舊對后方的情況毫不知情,實際上,這少女也無心去顧及,因為她早已是一片心亂如麻,聽到那些話只剩措手無措,像被人摘責犯下惡行后,兩手攤開卻空空如也,根本未曾拿過兇匕。是啊,自己做錯了什么?只有十八年來潔身自好地在京城過活。 做該做的事,見遇到的人。 但片刻后,沈青昭還是深感冤屈,因為左思右想,良心到頭來還是仍然告訴她……也許,還是像,自己做錯了什么? 明明師父替自己留意一些天資非凡的好苗子這種事,本就無可厚非,世道強強聯手,只是她不會特意尋找,因為人算不如天算,并非每個人都出類拔萃才能成為同道。 所以,像衛坤儀這等罕世之才……對自己那般偏執算正常么? 她一念之差,就能讓對方去截然不同的地方。 這根本…… 毫不公平。 沈青昭愈發惴惴不安,途經山腳時,那座祠堂仍然停在原地,香樟遮得嚴嚴實實,破敗門檻邊上的蜘蛛網好似察覺到震動,立晃幾下。兩匹快馬匆匆趕路,門內正中央,被人們遺忘的守護神頹坐在地,一路望她們遠去。 古樹抵檐,雨水滴答,殘瓦上聲音不斷,它支離破碎,神女嘆氣,在頭頂漫無目的地游蕩。 回到長安官邸。 院落靜謐,梨彎倒垂水影,二馬停留廄中。 兩個人下來,衛坤儀立在遮棚下,她左手挽動韁繩,白色馬兒的鼻孔哼出冷氣,她指尖上的繩子一點點縮緊,神情愜意,仿佛出門買了束花回來。 沈青昭系好以后,看了半晌,終鼓起勇氣開口道:“衛姑娘?!?/br> 她偏頭,“何事?” 沈青昭當即心虛起來,因著衛坤儀太過自然,渾然不受影響,可自己卻已胡思亂想了一路。 “師父可曾……同姑娘揶揄過我一些事?” “揶揄?” “嗯?!?/br> “好似不曾?!?/br> 李昆侖天師說的,永遠都是她在長安外的事跡,絕不與私底下沾邊。 “我,有些經歷和姑娘不同?!鄙蚯嗾涯尬⒋?,帶得自嘲,“很多時候,我看得透徹,但在自己身上,就瞧得沒那般清楚,姑娘你待我太好,以至于今后……我不知該把它當成什么?!?/br> 若只是出于敬仰,亦或師父所托,那么種種多思都無異于一廂情愿。 衛坤儀卻停下繞繩。 “哪一種,”她溫和地說,“都可以?!?/br> 沈青昭不由得被這姑娘的大膽所驚,這叫什么?三番兩次當庭表白?活了十幾余年,她自認從不循規蹈矩,卻也未曾見過這等架勢,出入長安這般久以來,身邊只有一個女子同她一樣,那就是師父,可就算如此,她倆也沒到這種地步! 這感覺,宛如走在街頭上平白無故被砸中繡球。 “有,有一種不能隨便可以……”沈青昭掙扎道,也就在這時,余光瞥見眼前人露出一絲微妙的不解。 她太過雪白,以至于一點臉紅,都突兀顯眼,可在這時,卻罕少地并無害羞。 沈青昭當下隱約明白過來什么,師父說她不近兒女長情,加之經歷曲折,也許以前從未考慮過這回事。她也許真心,更是情不自已,但在心中這層薄紗捅破前,她定是無法理解,自己眼下為何會慌里慌張罷…… 衛坤儀只將表現盡收眼底。 半闔眸。 “沈姑娘,你討厭我么?” “不……” “那就把它當成,你最樂意見的一種?!彼p聲細語間,不容置喙。 梨花簌簌隨風,沈青昭沒了思慮,像都跟著飛跑了,再同衛坤儀不沾邊際地寒暄幾句后,她連忙后撤,因為無論是哪一種,都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衛坤儀對她有超乎尋常地執著。 兩相告別。 不差半分規矩。 沈青昭走向回去的路,慢慢地,她終于想明白了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她并沒有,也從未弄混淆過一些舉動。對于某些姑娘,她們是無心,還是有意,她第一念頭都很清楚,就算表現成另一種樣子,在內心深處,也不會把真誠和廉價弄混,但是,衛坤儀就不一樣了……若是她的話,自己只會更小心地,躡手躡腳,去確信這件事罷。 她像神女。 遙不可及地存在著。 若早認識的話,沈青昭愿在身旁留下一個位置,就像正常相識那般,愿讓她借宿國公府,也愿送出精致的寢衣,這不一定是情愫,它是欣賞。 她想讓衛坤儀枕在膝上,想握緊她的手,說根本沒有替身這回事。 想…… 天云長卷。 沈青昭的背影愈走愈遠,衛坤儀立在身后,手里還拿著她遺忘的素傘。 后方是一片無盡梨園,這白衣女子就這樣立于其中,風一陣陣來,無來也無歸,好似已與灰墻化為一體。 她的青絲將纖脖遮住,在吹落間,隱約可見胸襟處有白布纏繞,在這一刻,她若是神像,那么在此處,也被行人遺棄在了路的盡頭。 在臨走前,她看穿了她的害怕。 所以對鬼市的話并不多作一句解釋。 但沒關系,因為這份不可遏制的情緒,并非像失去主人的猛獸,它不會吃掉她,固然也不會傷害她。 沈青昭就是她的神。 可這尊相,不該供奉在人頭攢動的祠堂。天下人人皆知“青出于藍”,她美名遠揚,勾得他們慕名而來,足以踏平無數崎嶇泥濘的山道,這不是她想要的,沈青昭太溫柔,誰都可以摘得福澤,天眼待蒼生一視平等,這也不是她想求的。 活在這種污濁的地方,不像李天師一般離開的下場,那就只有等著紛爭。 所以沈青昭今日的局面,衛坤儀尚在北狐廠時就早有所預料—— 直至半月前,馮宦官懷揣懿旨過來,命令她去國公府接人時,她也絲毫不意外。 神女失去了供香,倒在地上,屋內老鼠四竄,盜賊會來掃蕩。她嘆息著,不被人尊敬,也就只有那種時候,自己才是獨一無二的虔誠者。她與他們,都不一樣。 人們渴望造神,而她,只想玷污神明。 望月臺偷走了名弓,茶館內的聲音議論不堪,這群人就像貪婪的竊徒一般,趁著月黑風高夜,污鞋踩住底座,他們爬在高大的仙人身上,剝下她的珠花,摳破她的金粉,刮榨一切能討來的東西。 就在神女獨自垂淚時,她出現了,來擁抱,安撫,協助她。 “代替”那些惡徒。 從此以后—— 青昭身邊只有她。 梨花樹下,衛坤儀白衣無暇,玉劍抵腰,只消沈青昭回頭一眼,也瞧不出任何不對勁。 她是弒神者。 縱然心懷一片崇敬,也想把神拉下污泥,衣袂相疊,她俯身下去,要在這里毀滅她。 就和那些貪財的人一樣,卻用著完全不同的方式。 從今天起—— 她要掠奪。 不留一寸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