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二)
沈青昭再默十遍,認下這名字后,她也就釋然了。 雖在望月臺就因取名被師父羞辱過,但這回可并非她所為,尚可扳回一局!“衛姑娘,咱們走罷,去下一個地方?!彼脕硪桓w紲索,左右交折綁好傘弩,此器輕盈,飛燕游龍,只不過神魂有了卻欠佳調。 這接下來所去之地,正是界暗門。 鬼市有三不問:一不問來處,二不問懷玉,三不問去處。 即是此人一身行頭,踏入你的店門時,除了兩相買賣外,可千萬別細追那把剛剛賣出去,而又天下特殊獨此一把的劍……為何會莫名其妙出現在他的手頭上? 界暗門就是打破這個規矩的地方,它乃傳聞中的“包打聽”,那玩意兒是何來頭,有何名堂,只要你出得起,統統都能打聽得事無巨細。想叫人出手?只要付得起,那也是無論多遠都能替主人搶回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鬼市不立秩序,若真論單個字來,那便是“強”,故此懷玉不可外顯,而真顯擺出來的,身手也定深藏不露。 不過沈青昭卻沒用遮布,因為她想,路上到底會有哪個瞎子能瞧得上這一把空空如也的弩架?!于是她直接背上去,許是懷有故友遺物,目光也清透了幾分。 這個紅裙少女有不一樣的美,她身子骨嬌俏,生得喜笑,就像頭飾釵玉,露在外頭的那端明艷含光,裹在里頭的,則是強勁深沉。迎面對峙,她是粉色的箭,黑色的花,輕易破開閡擋。 “二位客官慢走,還望下次多顧!” 毓寄堂里頭傳來高聲。 沈青昭跨出石階,天下萬物有靈,她一邊走,一邊掐指盤算著升靈所求的鍛料。 這過程亦像一味入藥,有人養身,有人養蠱,望月臺問仙立道,因此“青出于藍”純比雪山,鎮煞邪物,沈青昭每想至此就頗為尷尬……自己又不是一個恪守教規的宗門人士,一時興起,就像為了藏儲鬼菟絲子的惡氣一般,養個小鬼也是有可能的。 許多時候,她的做法其實都同神弓相悖。 如今拿到了這一把新弩,沈青昭最想做的便是打造一把既正又邪、中立于世的武器出來—— 當自己按規矩行事時,它能保持正氣,當自己反其道而行之時,它又能令其發揮作用。 世上就該有這般兩全其美的好事! 沈青昭越想越美,步子慢下去,也就在這時,她意識到衛坤儀已走至館外,背影一個人孤零零的,于是道:“姑娘久等了?!?/br> 方想過去,卻不由自主止步原地。 在前頭。 長市昏光,游人如梭,衛坤儀撐一把傘靜等。 她青絲深潭一般散覆雪衣,相襯撞峙,身量高挑,這一身冷得只剩黑白兩色,仿佛不能與其他相容。 光暈朦朧,罩住烏發齊腰的背,她成了傘下明月,連同影子都是美的,水中迷濛生光,雨不停落,過路人亦頻頻回眸。 手上那一把素傘,由白底勾勒出幾筆青花,她眸色平平,看人時,很遠,仿佛一尊本該供奉在深山廟堂的神女。 當它被世人遺棄后,留在這里,觀望萬千。 “衛姑娘……” 沈青昭站在毓寄堂檐下,遠處不知何人在吆喝,隔著幾條街,擊缶三兩,心聲化為鼓弦。衛坤儀側身,一把傘正好卡在肩上細發間,她道:“進來?!?/br> 斜風把雨擰成一條線,打在臉上,清清醒醒。 冷風灌過沈青昭的衣角,把這抹燥熱吹走,邁過水灘,朝她走來的同時,沈青昭毫無雜念地想,世間怎有人的氣質能這般美?她的光若是月,身旁將再無流銀,她的白若成葉,嬌花就此顛倒圍襯。 外頭廟堂破敗,鬼市川影如流,一個個山客頭也不回地路過,她不受傷害,永遠立在人群,立在遠方。 沈青昭來到傘的下面。 “走罷?!彼貙t來的人笑。 “嗯?!鄙蚯嗾巡桓以俣嗫?,心思像掌心把一簇飛蛾握住,生怕它們破籠而出,“衛姑娘,咱們去下一個地方罷,那個地方叫,叫……” 叫什么來著? 心神一剎轉不過彎來。 啊,對了對了! “界暗門?!?/br> 她抓住了浮板。 “我也正有此意?!毙l坤儀一面走,一面舉傘。 沈青昭不禁好奇道:“莫非姑娘也想去那里買東西?” “不是?!彼卣f,談起此事,眉頭稍顯肅然,“鬼菟絲能成形,尚能借宿于人,在人間恐怕已自成一派,我在界暗門有一友人,許能打聽?!?/br> 沈青昭頓時心中了然,鬼市什么人都有,北狐廠身為專門調查方士的官署,有伏哨也不奇怪,于是道:“我也認得一掮客,八年熟人了,我之所以能棄了‘青出于藍’,選擇這把弩,正是因為她在升靈取材之事上,可以幫我許多?!?/br> “她是誰?” “就那個最黑的?!?/br> 這都不是什么秘密了,能進鬼市就得記住幾個人的名字,此人正算其列,要不是兒時就死皮賴臉地做上友人,還不知會被坑多少年。 衛坤儀看著她:“最黑?” 沈青昭道:“是的?!毕肓讼?,又補一句,“這外號可不是我說的啊?!?/br> 衛坤儀道:“哦,那也許不是?!?/br> 沈青昭:“肯定不是,伏哨人緣沒有這么差的?!?/br> 衛坤儀:“她不是伏哨,而是我來京師后第三個認識的人,起初我人生地不熟,她聽聞我的經歷后,就總做最低的買賣,待我落籍也一直如此?!?/br> 沈青昭聞言,不禁詫異:界暗門里頭還有這種好人?! 快介紹一下來認識! “她叫何名字?”沈青昭問。 衛坤儀答:“封靈兒?!?/br> 沈青昭頓了頓,小心地問:“確定……叫這個名字?” 衛坤儀睨她一下:“我何故騙你?!?/br> “……” 沈青昭沉默了。 “你說的這個姑娘,和我那位八年的老熟人,若沒重名的話,應該是同一個……人?!?/br> 界暗門。 陰檐重重,鐵門纏枷,落在鬼市中后途,一進門只覺怨氣憧憧,聽聞他們的總莊比這里更滲人。封靈兒作為鬼市上一個熟練的揩客,她同沈青昭一個年紀,易生愛恨,受了刺激,能憐憫泛濫,可要真提“錢”這個字眼,就馬上六親不認。 不過從模樣上看,也生得精巧,細發柔軟,額前一層薄碎門簾,頭上左右扎得倆小團子,其間綁得兩根輕羽,猶似會自己作動。 她襯著手。 四壁燃著明火符,身影嬌小玲瓏,此時的她正專心致志地翻閱桌上古籍,對下一個到來的是誰永遠無動于衷。 “原來姑娘認得的好人就是她,其實,我和靈兒相認八年,從十歲起,就常一起作樂,她性子和善,過去總做一些……” 長廊上傳來熟悉的少女聲音。 果不其然,那兩根輕羽動了兩下。 她聽見了。 但都說的什么?這么好聽的話也能從那個人口中說出來? 沈青昭望見了封靈兒,面露歡喜,仿佛半年不曾相見一般說:“靈兒姑娘,你在呀?!?/br> 封靈兒抬頭,正見她身旁還站著一個白衣女子,定睛一瞧。 唷,兩個老熟人來了,可以宰。 “我們很熟的?!鄙蚯嗾呀吡ο蛐l坤儀展示好人脈。 心中有些緊張,她希望封靈兒莫給自己捅亂子,從玉袖中掏出一袋碎銀,由素雅絹花包裹著,她打了個招呼,輕輕地投過去,封靈兒也不消去看,抬手一接,正穩穩當當落在掌中。 這是兩個人的默契,她們私下經常相聚,因此想要什么,都彼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沈青昭笑道:“老價錢,一樣的東西?!?/br> 封靈兒也不等話音落,隨手甩過。 “唰——!” 一個東西飛來。 沈青昭條件反射地接住。 打開一看,不用懷疑,掌心上正是自己方投過去的銀袋。 沈青昭道:“這是?” 封靈兒道:“不好意思,京師出事,跑來打聽的人太多,漲價了?!?/br> 沈青昭:“……” 她慢慢地再掏出一袋來,只這一次,是笑不出來了。 兩個錢袋同時扔過去,封靈兒接住,熟悉地掂量了重量,這才放回了抽屜里頭。 “說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