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絲心(一)
竹林颯颯,風淹了聲兒。 沈青昭忽然覺得,北狐廠和天下方士好似也沒有那么兩看相厭了。模糊的東西有了辨識,這個姑娘是活生生的人,她再冷,古怪,表達感情時就像一條擰巴的繩子,那也都是真的。 她不是傳聞中令人聞風喪膽的惡犬,而是,一個在北狐廠的年輕女子,姓衛,身法很快。 她們從今天起,開始認識彼此。 次日一早。 刺客毒發身亡傳開了出去,子夜人沒的,折子遞出去,在早朝上公之于眾。此時的北狐廠內外交困,里頭人去牢空,只剩下妖力失控的頭發在瘋竄;外頭又在各自推諉,互相指摘,但沈青昭并不關心,這一整夜她都待在這里觀察氣魂,此案還未結束。 長安天子氣薄弱,已經到了妖邪滲透的地步,那個傀儡術士與其說是一個“人”,不如說是妖怪借的一具“骨”。沈青昭轉著風邪鐺,桌上擺有一張堪輿圖,山林錯落,以范圍來說,這次藏在暗處的元兇定離得不遠。 拋開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盛、求不得。 人重貪而狂,草木重貪而邪,只要找準了氣,就能長途跋涉追蹤下去。天下如一張巨網,沈青昭的這對眼睛,仿若帶了把弓摸進山林的獵人,然而可惜的是……她嘆了一口氣,默默地拿了小刀,開始剔起木偶。 都說世道“重正氣”,談起有名的方士來,各個仙風道骨,羽化登仙,只有幫天下度化一說,哪有自甘墮落化邪氣為己用一說? 因此越有用的,反而越是禁術。 沈青昭和望月臺正是不合在這一點上,他們端得一副長安正宗術士的派頭,她并不是,哪里好用,當然就用哪里。 還好,師父也是個不拘泥于此的人,按她的話說,那就是:“咱們的眼睛都能瞧見氣魂了,一塊rou就丟在面前,你偏生叫我站著莫動,先念一串嘰里咕嚕,待它洗干凈了,才可碰。有這功夫,我早就用煙熏干它,折騰它,做成老臘rou了!” 師父說得太好了。 沈青昭心底動容得稀里糊涂,越是這種關頭,她好似越想念她了。 唉。 這三年來見面寥寥,多憑書信問安,也不知她去做甚了?遮遮掩掩,鬼鬼祟祟,從九州各地風雨無阻寄箋,若非見字知其日子滋潤,沈青昭險些以為她入了邪門歪道。 所以對于師父何年才能歸京一事,她從不過問,只有一個心愿:不犯法就好。 削著木偶,風邪鐺“呼哧”地轉。 沈青昭低頭專注,她指壓木腹,慢慢地書寫符咒,黑發撩在耳側,沉沉靜靜得如同一枚破開飛花的棋子。 突然一聲炸破屋頂:“砰!” 望月臺擠了滿屋,多數人一夜未睡,臨著北狐廠去送奏才闔了眼,這一響立馬引出怨聲無數,此正是探邪靈之物發出來的,沈青昭有兩個東西,一個是風水大盤,一個則是小搖鈴。 那個刺客被捕之后,妖氣便在牢中橫行,所有術士的探邪物都有所感應,這在荒郊野外是能讓人活命的重要防備,但在今天就沒必要。沈青昭早早施了禁聲術,所以風邪鐺也只是一骨碌地轉,虛張聲勢。 “誰的在響?!” 望月臺內有人大聲問。 “砰——砰砰!砰——砰砰砰!” 刺耳聲貫穿滿屋,其中有個人閉著眼渾渾噩噩道:“禁一下,謝謝?!?/br> 片刻后。 不知誰的風邪球終于停止了撞地。 沈青昭削完木偶的左手,輕輕一吹,撫去碎屑,這時門口終于有人影在晃,江風媚等人方休憩不久,聞聲不禁抬頭:“回來了?”但他們并未等到想見的女子,只有個北狐廠守吏站在外頭:“四小姐可在?” 她回頭,此人手上拿得一封信。 “這是國公府送來的急書?!?/br> 誰送的?莫非是因為幾夜不歸祖母寫來催放人的? 沈青昭接下它,打開。 上頭第一行便是熟悉的語氣,字體清麗,如蘭橫姿:“見到她了?” 立即合信,沈青昭生怕被人追問師父的下落,于是面色不慌不忙:“多謝?!北焙鼜S的人再度關上大門,此處連通著地下牢,在命令下達前只容有進無出。 沈青昭獨自走到牖邊,一路上,江風媚目不轉睛。待她停步,展開了繼續讀:“好徒兒,可曾覺得那位姑娘戴的銀飾似曾相似?無錯,此乃為師所送。不必多問——你且明白,今后你多了一個同門就是?!?/br> 猶如晴天一道山雷打過。 她愣了。 趕緊讀下去。 “對不起,沒有的事。衛姑娘這根骨,你看看,我教得起么?方才的話作忘罷?!?/br> “……” “這姑娘我認識的,在她去接你前,我還說:‘戴此物無用’,因為青昭就是這么個人,我認識她十余年,性情多疑,越淺顯可見的事,她越易疑神疑鬼,興許不以此為同門,反倒懷疑我偷了別人老家的墓,撞上你這個正主!賭十蠱酒,在我親自寫下這封信前,且看她認不認你這條項鏈?” 沈青昭無言以對。 還真沒敢認。 “多謝你,這酒我贏定了。想必你此時已在北狐廠了?我聽聞城中不少事,此番云游已畢,關乎復雜,我已請衛姑娘護你周全,待我回來,這幾年的事再慢慢同你道來?!?/br> 她讀到最后一個字時已經滿是歡喜,此話可算作……當真回來了? 三年了。 師父終于肯回長安了。 沈青昭不動聲色地合上信,有了一種心安,原來師父是認識衛坤儀的,難怪她對自己格外關注,就在這時后頭傳來一個女聲:“某人寄來的?” 她抬頭,只見江風媚在遠處已打量她許久。 “不是?!鄙蚯嗾颜f,這么多年了,她一直咬死不松口,即便他們都在打聽。 江風媚也早已習慣,她和沈青昭師父同輩,從小一起在望月臺長大,高手惺惺相惜,但那也是建立在互補之上,你缺一處,我差一點兒,咱們待在一起,那就更好了??伤齻z不一樣,什么都像,因此比劍爭符,可謂是各搶風頭。 人們都說她們水火不容,這一下就容了三十余年,故此江風媚道:“可這紅葉箋眼熟得很,某人不就一直偏好這個嗎?” 沈青昭一臉詫異:“竟是如此?我和她不大熟的?!?/br> 江風媚聽罷也不惱,反而笑盈盈地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來,也是紅葉信箋,她對著這個老對手的徒弟道:“那你們該多熟一下了,某人三天前寄了一封信給我,用的,也是你這個箋紙?!?/br> 這女人眉眼風情,舉手投足天然媚態,食指夾出這封信時,不似簡單拿信,倒像是解開了一條腰緞。 沈青昭品了品這信外頭落的字,一時五味雜陳。 確實是師父的筆跡。 江風媚展開箋,半晌,突然詭異地來了一句:“四姑娘,你可要看看?” “風姑此話過猶,信乃私事,我豈能多窺?!鄙蚯嗾哑届o地拒絕,然而當江風媚伸過來時,她立即低頭讀了幾行。 “如何?” “……”沈青昭不禁暗中吃驚,好狠的兩個女人,三十年了,還能罵成這樣!再是相看不歡,那也是正經的同門,她們到底有多少新仇舊賬? 江風媚這時若無其事道:“莫緊張,我們之間的事,本就與你無關。只可惜了四姑娘的天眼,若當初拜的師父為他人,可會走到這一步?某人撂下封信,做了甩手掌柜,那天你一人來到空蕩蕩屋里的樣子,我記得清楚。如今風云有變,你我立場有異,不過仍想勸你一句話:在你最脆弱時離開的人,以后,都沒資格回來了?!?/br> 沈青昭聽完,細細品了很久。 她的第一念頭竟不是難受,亦或抵觸。 反倒是—— 你倆這是在作甚,干嘛把我也拉下水? “風姑,若你還認我曾算望月臺的一個門生,此事就不必再提了?!?/br> “你就不怕她再次丟下你?”江風媚脫口而出,她知道,他們都知道的,沈青昭自幼就沒了娘親,這些年來……她一直視那個女人為半個娘。 望月臺當年人人皆知第一瘋師身邊總跟著個小女孩,出身神秘,生得嬌媚,眼睛一彎就甜甜叫人,大家只叫她“四姑娘”。 后來師父走后,這姑娘就沒那么愛笑了,這眼這么好看,怎無人留意?大家說,就像明珠蒙了一點塵,所以她此后都努力地,不令身邊人有所察覺。 也就兩三年功夫,她搖身一變成了大人物。 世道羨她天眼罕見,又拜承第一符師,自然就包容下了她們的作風,那就是“物盡其用”,有啥用啥,見過一回除邪的,都覺得:不愧一脈相傳。不同的是,美人發瘋,那能叫瘋么? 江風媚頗有后悔,此時沈青昭已走回了原位,收拾東西,她低頭時,一頭烏發流瀑,眸子微垂,沒有半點難過,真不知該說心大,還是過分堅強了。 “什么丟不丟的,我又不是東西,師父離開總有理由,而我也并非止步不前?!?/br> 江風媚早知她看開了,沒想到看那么開,只好訕笑道:“也是。那你現在……要去何處?” “地牢?!?/br> 上來只是為了閉目養神,削削木偶,等待布局。既然事情都做成了,那也沒必要留下來罷? 沈青昭剛走沒幾步,江風媚就愧疚道:“對不住——”然而她頭也不回,直接一步踏向地牢。 邊走邊想。 師父一定和江風媚有一腿! 沈青昭越想走得越快,她是這么覺得的,否則那兩人也不會怨恨彼此成這樣,真是太難察覺了,怎會裝得這么好?!要不是看了這一封信,還真以為是勾心斗角,走了三年,沒想到還要在回長安之際寄一封信,特此咒罵……師父常說一句話,喜歡女人的女人,都是瘋子。 但瘋成這樣的,確實罕見。 罷了,離開望月臺這些事也沒必要去管。掩著虛光,沈青昭重新打開信,想知道師父究竟哪一天明確回來。 她讀著最后一行字。 然而上頭只有這種話—— “對了,衛姑娘倒生得是你喜歡的模樣。 我雖不見她對男子動心,倒也不見女子有緣。 所以這一次,還望你自重些…… 畢竟我與她相識多年,比你更久,這一回,我未必能陪你飲醉?!?/br> 沈青昭看了又看。 相信這些字的確是師父寫的。 半晌。 她把這封信揉成團,像塞垃圾一樣,面無表情地推入袖中。 ※※※※※※※※※※※※※※※※※※※※ 這幾章插科打諢一下~ 大家知道嗎,如果作者章章寫小作話,卻都是0評論,她會很尷尬。 想鉆地洞。 現在讓我們把一只作者丟在這里,讓她一個人寒冷至冰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