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這些日子他明擺著就閑得很,都有空看交易所的股票盤,叫他出來一趟還百般不情愿,叫他去接一趟蘇眉,他都不肯:“我不順路啊,既然是唐恬叫的她,當然你去接了?!焙孟袢煌怂兴麃淼降资菫榱烁墒裁?,他去接蘇眉——喏,就像現在這樣,唐恬恬窩在后座里就像是席面上離他最遠的那道菜,看得見,夠不著,還不能轉桌。葉喆撇嘴:真真是人走茶涼,從前許先生在的時候,這小子多殷勤,現如今……一點兒孝心都沒有。 他把車開到竹云路,同唐恬一叩門,蘇眉便拎了手袋和一個用墨綠印花棉布裹起的食盒出來,顯是一早就收拾妥當等在家里了。 葉喆讓著她和唐恬上車,不由多打量了蘇眉兩眼。這幾個月,他偶見到蘇眉,都是從頭到腳一身喪服,她又時常低著頭,烏沉沉壓得人都陷在里頭快要看不見了。雖說今天是被拖唐恬特意拖出來當燈泡給葉喆照亮兒的,但畢竟是陪著他們春游踏青,她也特意換了衣裳。 藏青的小翻領外套露出了里頭鴿灰的旗袍立領,素歸素,但勝在清新干凈,配著她柔潤眉眼凈和白膚色,像是從箱底里取出來的汝窯美人瓠,用細棉布擦過薄塵,雨過天青般的潤澤柔光看得人心里一靜。 葉喆想夸她兩句,卻見她唇角含笑聽著唐恬說話,垂目低眉的神態,倒像是他奶奶佛堂里擱的一尊小觀音,這才省起她是“長輩”,趕忙把嘴邊的話憋了回去,心道:果然是人靠衣裝,女人肯打扮,一分姿色也能撐到三分;不打扮,就是十分顏色,也剩不下五分;所謂“天生麗質”,也是打扮得像是“天生麗質”罷了。 “我們今天是到哪兒去?” 蘇眉一問,唐恬才想起來點了點葉喆的肩膀:“我們今天是去哪兒?” “去云嶺?!比~喆答道:“那邊不是有個郊野公園嘛?開闊,正好放風箏。你們去過沒?” 唐恬搖頭,“我小時候學校春游都是去泠湖,還可以劃船呢?!?/br> 葉喆心道,泠湖就在城里,人多眼雜,去那兒還不如去看電影有“意思”,面上卻萬不肯露出自己的小算盤,只道:“你喜歡去泠湖啊,那你得謝謝紹珩,那園子本來是他父親結婚的時候,他伯父送的賀禮,后來讓他母親捐出來做了公園?!?/br> “真的???”唐恬訝然輕呼了一聲,“全都是嗎?” 葉喆笑道:“ 全都是,不過你去的不是全部,西邊還有一塊兒當時是捐給遺屬學校的,現在是陸總小學?!?/br> “嗯,我看到過那邊有個學校?!碧铺裾ι啵骸八麄兗液么蠓??!?/br> 葉喆笑道:“他家里有別的園子?!?/br> 車子出了城,天際遙遙有淡青山影,公路兩邊的田野也有了起伏的坡度,車窗外時時閃過一片鮮黃的油菜花,總能激起唐恬一陣贊嘆。到了云嶺附近,茸綠的山坡被明晃晃的溪水淌出圖案,宛如巨大的綠色葉片上,生著閃亮的葉脈。 “有人放風箏!” 唐恬指著窗外歡叫了一聲,蘇眉順著她的手指仰起頭,只見碧空如洗,一只藍白兩色勾畫精致的沙燕兒風箏正冉冉上爬,順著時隱時現的一根風箏線望過去,cao控那風箏的線軸正在握在一個女孩子手中,那女孩身材修長,雪白襯衫搭著件亮紅底子白波點的齊膝半裙,在天藍草碧之間格外醒目。 她一邊轉著線軸放線,一邊回頭同人說話,她那同伴和葉喆一樣,也是個戎裝軍人。蘇眉剛要開口,唐恬已經嚷了出來: “那不是虞……哎,那女孩子是誰???好像蠻漂亮的,是他女朋友嗎?” “是他meimei?!比~喆說著,慢慢把車子靠邊停了,“我叫他們一塊兒來玩兒的?!?/br> 唐恬聞言,訕訕看了蘇眉一眼,蘇眉也正含笑看她,眼神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人家沒你想得那么心懷鬼胎。 16、春弄(四) 惜月看見他們過來,連忙把手里的線軸塞給哥哥,朝蘇眉迎了過去:“許夫人!”不等蘇眉答話,她自己先皺了下眉,歪著頭莞爾一笑:“這么叫你好生疏,我能叫你名字嗎?” 她軟語嬌聲,帶著點小女孩的嬌憨神色,蘇眉亦覺得此時此地,她這樣一本正經地喚她有些別扭,便微笑著點了點頭:“好啊?!?/br> 惜月又轉眸打量葉喆和唐恬,“唐小姐你好,我叫惜月?!币贿呎f,一邊指了指遠處替他牽著風箏的虞紹珩:“那是我哥哥?!?/br> 唐恬方才已經覺得這女孩子秀美非常,此時近看,更覺她容貌出眾之外,別有一種活潑自然的優雅態度,此時聽她跟自己問好,卻是惑然:“……你好,我們在哪兒見過嗎?” 惜月柔柔笑道:“我們沒見過,不過,聽人說得多了,就像是見過了?!闭f著,笑吟吟地看了葉喆一眼。 唐恬頰邊一熱,只聽葉喆搶道:“月月,你現在也會說謊話了,我哪兒跟你說過……” 惜月倏然睜大了眼睛,“……啊,你常常說的那個又聰明又漂亮心腸好還寫得一手好文章,叫你喜歡的不得了的女孩子,不是唐小姐嗎?” 她一串話叮叮珰珰說下來,葉喆應不好應,駁不能駁,既怕唐恬誤會,又不敢得罪惜月,只好厚著臉皮沖惜月咧了咧嘴:“月月,你是越來越像你哥了。你聽得不錯,眼力也挺好,這就是唐恬?!?/br> 惜月掩唇一笑,正色對唐恬道:“唐小姐,初次見面,我唐突了;要是你不介意,就叫我惜月吧?!?/br> 唐恬原本就是活潑開朗的性子,雖然頰邊紅暈未退,仍是笑容明朗地點頭道:“惜月,你好?!?/br> 惜月笑瞇瞇地看了看她手里的蝴蝶風箏,“你們就帶了一個風箏???正好我們那邊還有一個?!闭f著話,手已挽在了蘇眉臂上: “都是我哥自己扎的,等一下讓他放起來,你拿著玩兒就行了?!?/br> 說罷,挽了蘇眉就走。 三人見狀,只當她是有意拉開蘇眉,好讓葉喆跟唐恬單獨相處,蘇眉暗笑而去,只剩下一臉嬌紅的唐恬和滿眼感激的葉喆。 惜月帶著蘇眉過來的工夫,虞紹珩已經把那只沙燕風箏放到了半空,見她們過來,不緊不慢地續著線踱過去,把線軸交在惜月手里,柔聲笑道:“別光看天上,也小心著腳下,別絆倒了?!?/br> “知道了?!毕г麓鹬?,已被風箏牽著往前去了幾步,紹珩又叮囑了一句“小心”,這才換了端然神色,仿佛有些抱歉地對蘇眉道:“剛才被我meimei當樁子系風箏了,沒過來跟您打招呼,失禮得很,還請師母見諒?!?/br> 蘇眉抿了抿唇,柔聲道:“……沒有什么,你不用這么客氣?!毖巯逻@光景,唐恬自不必說,惜月言談間亦全拿她當個小姐妹,虞紹珩這樣畢恭畢敬,她自己亦覺得別扭,抬眼間,見惜月歡欣雀躍的牽著風箏,便另起了話頭:“聽惜月說,這風箏是你自己扎的?” 虞紹珩點頭笑道:“我弄給惜月玩兒的,讓師母見笑了。哦,我們還帶了一個?!彼熳吡藘刹?,從不遠處的銀杏樹下撿了另一個風箏過來,“您要不要試試?” 蘇眉接過那風箏,卻是一根橫篾上扎了兩只面孔相向的沙燕,一只同惜月正放的那只一樣,藍白兩色如瓷器青花,另一只卻是黑翅白腹,身上用艷粉嬌綠彩繪著大朵的蝴蝶牡丹,她拿在手里端詳,不由脫口而出:“好漂亮,是你自己做的?” 虞紹珩聽到她夸贊,面上卻露出了少年般的慚愧羞澀:“嗯。小時候看到曹寅的《南鷂北鳶考工志》,覺得有趣,就自己動手試著扎了,早先扎得丑,不敢拿出來放?!?/br> 蘇眉聽得莞爾,虞紹珩見她笑了,倒像是愈發不好意思起來,急忙道:“應該很容易放起來的,你試試 ?”他這般神態,和平日的沉穩練達判若兩人,叫蘇眉不禁想起元宵那晚,他在她院子里掃雪,順手堆起的小雪人。他急于掩飾,卻又在不經意間泄露出的天真稚拙,宛如淌過茵茵芳草的明凈溪流,掬水在手,人心也跟著柔軟起來。 他執了風箏往山坡上走,試試了風向,指尖一松,那一雙沙燕立時便乘風而起。蘇眉見這風箏不但畫工精美,扶搖直上飛得也極平穩。她一面徐徐送線,一面暗贊這風箏扎得精良。她全神貫注牽著風箏,便不覺察虞紹珩踱回來時,視線始終盤桓在她身上。 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單純的笑容,便是許蘭蓀去世前也沒有。那時候,她笑起來總帶著些抱歉的意思,像是時時都在怕自己會做錯什么似的。她眼里總在留心別人,自己就看不見了?,F在,她眼里只有晴空之上的一只風箏,那風箏飛得好,她頰邊的酒窩就笑得深,連眸光也仿佛比平時晶亮璀璨。 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實在應該多出來玩一玩。虞紹珩慢慢走到她身邊,既滿意她喜歡他的風箏,又可惜她放起風箏來頗為老練,倒讓他沒了幫忙的機會,“想不到師母風箏放得這么好?!?/br> “沒有,是今天風穩,你的風箏扎得也好?!碧K眉轉著線軸,盈盈一笑:“我自己也扎過,就是那種最簡單的米字風箏,飛得高,不過不漂亮,鉸斷了放走也不心疼?!?/br> 紹珩聽她如此說,見她線軸上的風箏線只剩下薄薄一層,從衣袋里摸出鑰匙串,撥開上頭串的軍刀,在風箏線上一劃,那一雙沙燕頓時騰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