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你這樣的公子哥兒就是瞎講究,我覺得這茶蠻好的?!?/br> 虞紹珩聽了并不反駁,反而笑微微地點了下頭:“嗯,瓜片消食,你這會兒喝著正好?!?/br> 葉喆聽著,噗嗤一笑,唐恬卻頓時紅云飛面,暗道“吃人嘴短”真是顛仆不破的真理! 嘴上不好再同他辯駁,心里卻腹誹這位虞大少爺打起交道來好棘手,好起來溫文有禮,一言一行都讓人舒服得挑不出毛??;一變臉,隨口一句話都要插人一刀。 不過說到吃飯的事,倒讓她覺得今晚這一餐很值得跟蘇眉推薦一下: “哎,我們晚上吃了一個斑魚鍋,很好吃的,我一個人吃了八碟魚rou,下次……” 她話到一半戛然而止,有些心虛地看了看虞紹珩,他既說那店只招待熟客,那她就算說得天花亂墜,恐怕也不能帶蘇眉去嘗,而且她直覺這怪怪的小館子不大便宜,不知道她的零花錢夠不夠去吃一餐。她正心虛,虞紹珩已接口道: “那館子是不錯,不過今天我們去得倉促,有幾樣招牌菜廚房沒準備,唐小姐有興趣,下次我提前去定——師母要是方便,不妨一起去嘗嘗?!?/br> 虞紹珩心里明白,眼下蘇眉重孝在身,無論如何也不會同他們出去吃飯,但唐恬既然腦子缺根弦地起了話頭,他正好就坡下驢預下這一餐。 果然,蘇眉聽了他們的話,只是搖頭:“你們約吧,不用預備我了,我不一定有空?!?/br> 三個人又問了幾句蘇眉搬到這里衣食住行的近況,一過九點,便起身告辭。唐恬上了車,忽然郁郁問道:“像蘇眉這樣,服喪要服多久???不會真的要三年吧? ” 葉喆隨口道:“現在早沒那么長了,一百天吧?!?/br> 唐恬沉吟著道:“那還好?!?/br> 葉喆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不由關切起來,回過頭道:“怎么了?” “她這樣什么都不能干,我一個人也挺沒意思的?!?/br> 葉喆聽了,身子往前探了探,笑瞇瞇地說道:“沒關系啊,你想干什么,我陪你!” 14、催雪(三) 次日晨起,蘇眉才煮了早飯,便聽外面有人叩門。她放下碗筷,裹了圍巾出去,隔門相詢,只聽門外一個溫和沉靜的男聲:“師母,是我?!?/br> 蘇眉聽得來人居然虞紹珩,不禁有些訝然,打開門來要同他打招呼,話到嘴邊卻遲疑了,只覺得諸般稱呼擱在他身上都不適宜,欲要問一句“你怎么來了”,又像是責怪人不請自來。虞紹珩高她太多,隔著一道門檻,她纖纖巧巧的一個人都籠在了他秀拔的身影里,她從前亦知道他頎秀挺拔,但卻不曾察覺他竟這樣高,她在這憂郁濕冷的冬日清晨這樣近地抬頭看他, 宛如樹林陰翳中,仰攀高峻喬木的草本花朵,她甚至隱隱約約嗅到一縷清幽的白檀氣息,是他身上的嗎?她莫名地局促起來。 “打擾師母了?!庇萁B珩見她眼神猶疑,便將手中的一方紙袋遞到蘇眉面前,“昨天說要給您拿些紅茶過來,這是一罐祁紅,一罐錫蘭茶,您嘗嘗看?!?/br> “啊……”蘇眉這才想起昨晚唐恬他們過來,確實提過這么一句,她只當是閑聊,不曾明言推辭,沒想到他這么認真,“不用了,我……”蘇眉本能地推辭,話才出口,便見虞紹珩面露尷尬,仿佛是體味出來自己為著兩罐茶葉一大清早擾人清夢,實在是一件討人嫌的事。 他手里的紙袋僵在半空,神色比蘇眉更局促——人家全然不曾留意的事情,偏他這樣鄭重其事,好意反成了別人的負擔,“……我也是上班路過這里,就順便帶過來了?!?/br> 他補了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解釋,倒讓蘇眉覺得有些抱歉,便改了口:“那就謝謝你了?!彪p手接過紙袋,見他一臉釋然,又道:“你還要上班,我就不耽擱你了……多謝?!?/br> 虞紹珩連忙退開了一步:“師母客氣,這茶您要是喝得好,我再叫人送來?!?/br> “不用麻煩了?!碧K眉這句話說得十足真心,虞紹珩卻仿佛只讀了字面意思:“不麻煩,應該的。天氣冷,您快進去吧?!?/br> 一高一矮兩尊小巧的茶葉罐,一尊亮黑罐身上鋪滿了金線勾涂的大朵睡蓮,流麗的花體字標簽一望而知是舶來品;另一尊卻通體皆是純郁的梅紅色,幾行濃黑精瘦的楷體字點出茶葉的名目。蘇眉捧在手中端詳時,只覺得精致富麗惹人喜愛;待隨手擱在案頭,卻像是淡彩水墨上不小心染了一滴秾麗油彩,明艷矜貴和這一室清冷格格不入。 便像這位虞少爺的為人。 他出入許家執禮甚恭,雖沒有紈绔習氣,但相識久了,一言一行間的教養風度仍是遮掩不住的貴公子作派。和她此前認得的人都不同。他絕不肯盛氣凌人,但骨子里的自傲恐怕連他自己亦不覺察——他仿佛不覺得這世間有什么事是有界限的。 他頭一次到她家里來,便毛遂自薦下廚做菜,言辭謙遜,態度卻是極篤定自己做得一定比旁人好;他邀他們去看歌劇,他放佛處處征詢別人的意思,其實事情到最后都依了他的意思;連昨晚,既是他說冬天不宜喝綠茶,就一定要拿了頂好的紅茶來,讓你信服他是對的……只不過他確是事事妥帖,叫人挑揀不出毛病罷了。 或許他那樣的出身和家境,從來都叫他覺得這世上沒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吧?他自己亦篤定,他做的菜,選的東西,安排的事情……于人于己必然都是最恰到好處的。 他同她,同唐恬——同她們這樣的人在一起,就像此刻她擱在案頭的兩罐紅茶,他處處都好,好得矜貴而不自知,和她們卻終究是不相干的兩個世界。 從她記事起,她就從來沒有過過這樣寂靜的新年。 往年,家里總是很早就熱鬧起來,她的差事是幫母親挑揀那些圓圓滑滑的小石子,擺在青瓷盂里支撐蒜頭一樣的水仙花;父親則親自執筆給大門和正堂寫春聯,有時候也叫哥哥寫兩幅貼到廚房去;滿滿當當鋪開一桌的年夜飯,她只喜歡吃蛋餃;小孩子們都喜歡放炮仗,獨她躲得遠——要上到閣樓,才能從高處的窗格里看見此起彼伏的煙火,在夜色中乍開乍落,絢爛如夢。 這個院子卻是沒有閣樓的,窗外偶有沖到高處的爆竹帶著呼哨炸開,明滅的電光照在橘紅的茶湯上,是她眼前唯一的亮色。 今天是十五,過完了元宵,年也就過完了。 門窗緊閉,蘇眉對著棋盤支頤而坐,聽著雪片撲簌簌地打在窗上。俗諺說,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果然是準的。她一想到這個,拈在指間的一粒云子“?!钡囊宦暤诹似灞P上。中秋那日,濛濛細雨桂花香,她同許蘭蓀也是憑窗敲棋,他讓她五子,她還是要輸,耍賴抹了棋盤,他也只得由她。 那時候,茶盞里是茶湯亮黃的水仙,她抿一口,忍不住彎了唇角,她想,這就是她自己的家了。往后時光荏苒,她總會記得這一個中秋,不見月明,亦是良宵——或許他們還會說起,那時候,她棋下得不好還耍賴。 她怔怔想著,回憶的顏色比眼前的世界更鮮明,一痕眼淚濕熱地滑出來,她才發覺自己是哭了。 蘇眉輕輕拭了眼淚,隱約聽見有人叩門,她疑心是自己心神恍惚聽錯了,推開一隙窗縫靜聽,卻是真的有人在敲門。 蘇眉心下詫異,這時候家家都在過節,怎么會有人來呢?她想著,不覺又有些害怕,撐了傘出來,不急著應聲,卻是先從門縫里悄悄向外望了望。 只見門外站著一男一女,男的一身戎裝,深色毛呢的軍裝大衣上落了雪,壓低的軍帽下露出輪廓鋒銳臉龐,正是虞紹珩。蘇眉吁了口氣,放下心來,再看他身邊,見是個身量窈窕的年輕女子,整個人都裹在一件鵝黃的長斗篷里,紫茸茸的風毛從釘珠刺繡的緞面邊緣露出來,頗為華美,只是那女子身站著,大半面孔都遮在風帽里,只露出一點小巧的下頜,雖然樣貌看不真切,但個子比自己和唐恬都高,不像是她認識的人。 蘇眉又見虞紹珩替那女孩子拂開風帽上的雪,舉止十分親昵,不由愈發訝異起來,上元佳節,年輕男女相邀觀燈是賞心樂事,可虞紹珩怎么帶著個女孩子到這樣冷清的地方來?她按住心頭疑竇,輕輕退了幾步,裝作剛出來的樣子,朝門外問道:“誰呀?” “師母,是我,虞紹珩?!?/br> 她放下傘開門,訝然望著門外的人:“你怎么下著雪來?這是……” 14、催雪(四) 虞紹珩一見她出來,面上涌出幾分活潑的笑意來:“師母,叨擾了。我帶meimei出來看燈,經過這里,來跟您討杯熱茶喝?!彼磉叺呐⒆右参⑽⒘瞄_了頭上的風帽,對她淺淺一笑: “許夫人,您好?!?/br> 蘇眉聞言,連忙閃身讓在一旁:“快進來吧?!闭f著,又撐起傘替那女孩子擋雪,只是她原本個子嬌小,一手攏著身上的大衣,一手盡力擎傘,下臺階時腳下一滑,便失了平衡,手里的身子往后一傾,幾欲跌倒;幸而紹珩跟在meimei身后進來,疾忙伸手從背后扶住了她,“師母小心?!?/br> 蘇眉半是驚惶半是尷尬,虞紹珩歉然道:“我們冒昧登門,實在是打擾了?!?/br> 蘇眉搖搖頭:“是我沒想到會有客人來,自家院子里的雪也沒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