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虞紹珩和葉喆背地里品評許蘭蓀夫婦,許夫人蘇眉亦免不了同丈夫談論他們。許蘭蓀那邊一送客人出門,蘇眉便拿過虞紹珩送來的《玉臺新詠》玩賞,許蘭蓀轉回房中,見她捧書在手,移到燈下細看,唇角輕揚,欣悅之色溢于言表,不由笑道: “這書是送的,不是借的,你明天再慢慢看也不遲?!?/br> 蘇眉摩挲著那書的素藍封面,嫣然笑道:“你這學生不識貨,這書若是我的,我絕不肯送人!” 她這半日盡力撐出一副為人長輩的主婦面孔,雖然不甚成功,但卻著實費心費力,到此時沒了客人,方才顯露出小女兒的嬌憨本色。許蘭蓀含笑望著她,目光中不覺滲出一縷憐惜來,“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書,自然是送給書生最合宜。于你我是心愛之物,于他便是一份佳禮?!?/br> 蘇眉的下頜抵在書冊上,歪著頭想了想,笑微微地說道: “我以前去過虞家,他家里排場很大的,他母親開車帶我和舅母出去野餐,不光有傭人,還有許多警衛……不過你這個學生,倒沒什么紈绔作派?!闭f著,盈盈一笑,“居然還會下廚?!?/br> 許蘭蓀搖頭道:“你不要看他家境好,便以為是蜜罐子里泡大的。紹珩的父親在家里管教兒子是長官帶兵,行軍法,比尋常人家的孩子還要吃苦頭。紹珩是好的,他那個三弟淘氣些,挨打受罰是家常便飯。有一回我去他家,老遠就看見紹珩的小弟滿頭是汗跑過來跟我問好,臘月里就穿了件單衣,我同他說話他也不停,一邊跑一邊說,他和三哥被父親罰了,他這個‘從犯’要繞著棲霞跑圈,他三哥那個‘主犯’正在家里挨打呢! 我去到他家一看,他父親一藤條下去,那孩子的襯衫都抽破了……” 蘇眉聽著,訝然而笑,“虞先生脾氣這么壞?小時候,我父親拿戒尺嚇唬我和哥哥,總是舉得高落得輕,我們一哭,他就后悔?!彼谥姓f著,面容倏地一僵,睫毛低低閃了兩下,慢慢收住了笑容。她同許蘭蓀戀愛結婚,家中不啻一場地震,父親一怒之下,登報同她斷絕了關系。到現在,全家上下沒有一個人敢和她有過一言半語的聯系,連母親也沒有過問她的近況。 許蘭蓀見她眸光黯然,便知她是提及家事觸動了愁腸,卻又無計相勸,只好溫言談書:“這部小宛堂的《玉臺新詠》是明覆宋本,刻得風雅,當時的書商便挖了序跋落款當宋版書賣。我自詡‘黃金散盡為收書’,可即便是肯散盡黃金,這樣的東西也要有機緣才能得見?!?/br> 蘇眉撫著手里的書,柔軟綿韌的紙頁從指間劃過,沉淀了歲月的文墨氣息濾靜了心意?;蛟S人生中稱得上寶貴的東西都需要付出代價才能摘取,而且有時候,還需要一點運氣——她想起當初在舅父家中第一次遇見許蘭蓀的情景,那年她十五歲,到江寧來過暑假,經過舅父的書房,隔窗聽見一個低清的男聲: “……世人嘗言黃山谷的情詞淺俚,豈不知世間小兒女的情意,非淺俚不能描其情摹其態,從來男子作閨音,多是美人香草自抒懷抱罷了,只見自命高標,少有情真意篤,反不如他‘隨俗暫嬋娟’來得赤誠灑脫?!?/br> 她一時聽住,偷偷撥開近旁的紫薇花枝去看,卻只窺見一個素灰長衫的背影。到了晚間吃飯方才知道,這人是舅父留學時的師兄。她正訝異一個學礦業冶金的人怎么談起宋詞這樣心思入微,便聽舅父接著道:“眉兒,你前日一徑說好的那副扇面就是這位許伯伯的佳作?!?/br> 許蘭蓀連忙謙辭,她卻驚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半晌才喃喃一句:“您的畫真好?!?/br> 后來每每追憶,都不免羞悔,第一次見他,她那樣傻。 十五歲,父親說,小孩子不要偷懶,業精于勤荒于嬉;母親說,年紀不小了,該有個大人樣子了。 十五歲,就像艷陽下的紫薇花,密密匝匝的花朵團作一枝凝艷,熱烈蓬勃;然而細看那一朵朵小花,每一朵都像彼時最隱秘的少女心事,柔弱嬌怯,不堪一捻。 如今想來,她亦佩服自己的勇氣。那幾個月,仿佛日日都電閃雷鳴,從來對她寵溺有加的父親,盛怒之下,幾乎要一掌摑在她面上??伤槐Ф艘粋€念頭,那念頭便是許蘭蓀。 人生中最寶貴的東西總需要我們付出代價,有時,那代價會難以想象。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她想要的這樣簡單,那她付出的代價足夠了嗎? 02、暗香(四) 虞紹珩一回到家,便在書柜上查看相冊的編號。他記性一向都好,尤其是認人,他記得在哪里見過她,就一定是見過。他慢慢回溯,抽出書柜頂層倒數第二盒相冊,小心地翻開。按盒面上的標記,這是三年前他離家時拍的最后一冊照片。虞紹珩一頁一頁翻過,一幀照片赫然撞進眼簾——一方七寸的黑白舊照,梳著兩條發辮的女孩子,蓬勃稠密的紫薇花……那時已是夏末,她穿著件淺色波點的連衣裙,十四五歲的年紀,正凝神仰望面前的花樹,薄薄的劉海被風吹開,眉間一點嫣紅,吸住了他的視線。他在花園里試相機,一眼瞥見,隨手便按了快門。 家里常有親眷的孩子來往,他并沒有在意,連想要去問她是誰的念頭也沒有,拍過之后便走開了,仿佛她只是園中新栽的一枝花。 紹珩想著,微微一笑,那時候他看她,只是個半大的小孩子,不想三年后再見,這女孩子卻成了一個小婦人,還做了自己恩師的妻子,怪不得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只覺得似曾相識,卻記不真切。想不到這么一個小姑娘居然有如此的魄力。 他又端詳了一下那照片,大約當時花園里高樹陰翳遮擋了日光,她的人和周遭景物反差太小,這照片看起來未免灰黯了些,那時他初學拍照不久,相片洗得倉促,也不懂得補救。他一邊自己品評著,一邊從編了號的無酸袋里找出當年的底片。 為著他喜歡擺弄相機,棲霞的配樓里專門設了一間暗房。一應門窗都特制了兩層,深黑的窗簾隔絕了每一寸光線,只有幽紅的燈光為這個布滿工具的房間帶來一種脫離現實的奇幻感。唯一和旁人的暗房有所不同的,大概是他在這里擱了一臺唱機。大多數時候,他都享受這片幽深湖底般的寂靜;但如果某一卷膠卷有麻煩,他便愿意在這隱謐的黑暗里先聽支曲子,再動手。 稍高的水溫,濃度更大的顯影液,定影,去水斑……三年前的豆蔻倩影不多時便躍然而出,是比當年那一張好得多。然而就在他把照片順手夾起的那一刻,心頭突兀地掠過一絲異樣: 他深夜開了暗房,只是額外多洗了這樣一張照片,未免有些怪異;但已然洗出來的照片,也沒有毀了的道理。虞紹珩退開幾步,遠遠打量著那照片,猶豫片刻,不等它晾干,便帶上門走了出去。 軍情部對很多人來說,是個神秘中帶著一點陰郁色彩的所在。但實際上,凡是門口掛著牌子的情報部辦公區都和其他軍政機關沒什么兩樣。作為情治系統的最高長官,蔡廷初的辦公室出人意料的空曠明亮,書柜幾乎是空的,雪洞般四面空墻也沒有任何裝飾,甚至窗簾都從不拉起,只有他辦公桌上的四臺間距相等的電話顯示出主人的事物繁雜。 “鈞座,我跟您添麻煩了吧?” 虞紹珩負手站在他辦公桌前,恭敬而謙遜的笑容里夾著一點親昵。 “坐吧?!辈掏⒊跣ξ⑽⒌負u了搖頭,“虞校長倒沒有過問什么,是總長知道你在我這兒,叮囑了兩句?!彼D了頓,視線落在虞紹珩身上,有贊賞,也有不加掩飾的疑慮: “其實平心而論,我也覺得你到參本部去可能更合適。不過,你想留下,我一定不反對?!?/br> 虞紹珩正色道:“鈞座,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到三局去?!?/br> “去東亞處?” “是?!?/br> 蔡廷初略一思索,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讓你去看六局的舊檔案嗎?” 虞紹珩道:“了解別人做事的手法,才知道怎么同他們到交道;了解別人犯過什么錯,自己才會少犯錯?!?/br> 蔡廷初點點頭,“所以,我建議你是不是先到六局待一段時間?” 他說得溫和婉轉,虞紹珩卻從沙發上肅然起身,答得極干脆:“是,鈞座?!?/br> 蔡廷初垂眸一笑,輕輕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夫人近來好嗎?” 紹珩聽他問及母親,這便是談完公事閑話家常了,遂放松了態度,道:“家母這個禮拜到燕平去了,她有個朋友在那邊開畫展?!?/br> 蔡廷初道:“你到我這兒來,夫人怎么說?” 虞紹珩笑道:“母親叫我聽您的安排,不要自作主張?!?/br> 蔡廷初剛要開口,恰有秘書進來請示公務,虞紹珩便辭了出去。蔡廷初望著他年輕挺拔的背影,一時喜憂參半。作為長官,他給他的建議都是對的;但作為長輩,他并不愿意讓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來作自己的部屬。 現在和過去不同。曾經讓其他人艱苦卓絕的過去,反而叫他懷念。因為那個時候,敵人是清楚的,朋友是清楚的,光榮和夢想是清楚的……但所有這一切都隨著戰爭一起褪去了。保護一個國家比創造一個國家更復雜,復雜到……他翻著手里的“機要”檔案:閣揆的新歡,一個剛從國外回來的26歲留學生,兩個人在江寧近郊的一處別墅里約會了三次,閣揆的幕僚長自以為安排得隱秘,不會有人知道——蔡廷初眼中掠過一絲譏誚,可是在他這里,所有人都沒有秘密。無論多么私隱多么骯臟,他都不得不知道,并且,用最有效的方法去使用那些秘密。在他的世界里,保護一個國家復雜得超乎人們的想象,但卻從來沒有榮耀可言。 一個他喜歡的孩子,不應該來做這種事。 作者有話說: 虞紹珩:總覺得好多蜀黍暗戀我娘親腫么破? 冷:其實也許可能大概是暗戀你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