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節
藏月門歷代門主身負的血脈向來是五洲大陸令人津津樂道的奇聞,故而,每屆門主的婚姻大事大多都是受萬眾關注矚目之事。 月綸是千年來唯一一位不僅并未與女修結為?道侶繁衍子嗣,甚至幾乎將意圖將藏月門傳給非月姓之人的門主。 此舉堪稱大逆不道,故而他如此破釜沉舟的緣由,便時常被天下?人翻來覆去地猜測說道。 墨修然先前只知曉月綸心下?早有所屬,且他院落之中舍棄一身逆天實力不用,整日里擺弄花花草草的傀儡少女,多半便是他心中所念之人的寄寓。他卻從未想過,那人竟會是顧光霽之妻。 也?就是,他的師姐。他最為?心愛之人。 他們師徒二人,竟也?愛上了同一個女人。 思緒翻飛間不自覺飛躍回?百年前人聲鼎沸的醉霄樓,日光透過雕花窗柩在紫衣少女身上眷戀地停留,更襯得她清麗的面龐顯出幾分無暇般的瑩潤。 他曾在那時回?應了她的問題:“師尊他心底早已有人了?!?/br> 那時她只訝異地抬眸,便不甚在意地重?新低垂眼簾享用眼前滿桌的珍饈,口中含混道:“沒想到掌門師伯看起來清心寡欲,卻是如此浪漫之人?!?/br> 如今看來,何其滑稽。 那個令月綸心動沉淪數百年之人,正是那個端坐于他對面,面上看起來絲毫不曾在意的她。甚至,他曾無數次與她一同和月綸相處,竟是半點也?未曾在她面容語氣之中察覺到反常。 月綸以忤逆家訓的代價沉默地深愛著?她,她卻甚至在望見他時,心下?都從未掀起半點波瀾。 她是個無情之人,他早該明白??尚牡讌s不受控制地升騰起一陣難以言明的感觸,滾動著?向內碾磨,酸澀疼痛登時隨著?呼吸流竄四肢百骸。 他與月綸,又?是何其相像、 礙于心底堅守的驕傲與自尊,那些曾經唾手?可得卻羞于啟齒的情意,在時間與沉默的沉淀之中輾轉,終于在幡然醒悟之時恍然察覺,原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溫蘿難耐地挪了挪腳尖。 實在是有點窒息。 雖說她先前并未察覺到異狀,可僅觀顧光霽與墨修然不約而同的僵硬與微妙,她便多少能夠猜到月綸對她的心意。 否則,她的身體定然不會產生?如今這般、在遇見突如其來的修羅場時,幾乎已經成為?條件反射的汗毛倒立之感。 更別提身邊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南門星。 而他們此刻幾乎稱得上風平浪靜的言談與空閑,全拜不遠處一黑一白兩?人統領著?的咆哮的魔獸大軍,和無數前赴后?繼的仙盟弟子悶頭苦戰所賜。 溫蘿心頭一陣無言。她寧可去面對銘淵暴怒之時的瘋狂反撲,也?不愿在這種尷尬得令人腳趾扣地的空間之中再多待一分一秒。 她還是早點飛升打boss吧。 與月綸之間牽扯的關聯實在太?過復雜,一時間溫蘿甚至不知應當以如何的狀態面對他,只得匆匆頷首,便飛快地開口扯回?正事:“盡管如今通天梯降世,但礙于天道限制,能夠通行之人暫時只有我一人。此刻我身受天道指引,已無法在下?界久留,可我以一人之力面對銘淵想必已是吃力,還請各位務必不得將任何一名銘淵親兵放回?上界?!?/br> 白衣劍仙聞聲抬眸,眉頭狠狠下?沉,本?便冷冽好聽的聲線此刻無端更清寒了幾分:“不可,你一人前往實在太?過危險?!?/br> “如今有天道制約,你我別無他法,只得冒險一試?!睖靥}抿了下?唇角,“想必我前往上界之后?,他也?會設法殺了我——不過是你死我亡的局面罷了,我們只有這一次機會?!?/br> 凜冽刺骨的罡風撲在面上,似是順著?肌理一口氣鉆入肺腑,呼吸之間甚至隱約泛起牽扯般的痛楚。 顧光霽第?一次產生?懷疑,他崩潰的道心究竟是福是禍。 若說是福,他的確拜這天下?人皆避之不及的結果?而將他此生?最為?珍貴的記憶得以珍藏封存;若說是禍,他此刻卻又?因道心崩潰而此生?無緣大道。 或許,這便是他們二人之間能夠得見的最后?一面。 自此之后?,無論此戰成敗,他們二人生?死如何,都再無相見之日。 初見之時,他意氣風發,一襲白衣仙姿凌然,而她滿身臟污泥濘,傷痕累累,縱然狼狽卻掩不住滿面昳麗艷色。 五百年時光流轉,兜兜轉轉之間,卻又?變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樣。 此刻的她要做九天之上最為?動人恣意的仙子,而他只是個畢生?無法登仙的墮魔之人。 他為?她甘愿自云端墜落凡間,卻也?并無立場阻攔她的離去。 心頭繁雜思緒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巨網,粘連著?可怖的彎鉤攏上他躍動的心房,每一分細微的動作,都勾連起翻卷的血rou與傷痕。 靜默良久,他才?垂下?眸子,緩聲開口:“讓長恨跟著?你?!?/br> 他寧可身邊再無她曾經存在過的痕跡,也?想盡他所能,換她平安。 那便夠了。 第199章 掉馬進行時(七十一) 飛升之人滯留下界有違天道法?則, 溫蘿只覺得身體之上那陣吸引拖拽的力道愈演愈烈,幾?乎要拼上全身力氣運氣周身靈力才可勉強定住身型。 “好,我答應你?!?/br> 銀發藍眸的女人仰起臉, 日光傾落在她冰雪般冷白的皮膚之上,一時間亮眼得令人不忍移開視線。 天族人面容精致,卻因勘破大道而鮮少流露情緒, 故而大多顯出幾?分高不可攀的疏淡倨傲, 其中又以?穩坐天帝之位已?逾千年的銘淵最甚。而她那雙如琉璃般剔透瑩潤的冰藍色瞳眸之中,卻似是流轉著什么可與日月爭輝的光彩,一如既往靈動鮮活的神色在其中如水波般圈圈蕩漾開來。 心口卻似是被?一團浸滿了水的棉花嚴嚴實實地?塞滿,鈍而麻木的感觸隨著心臟的躍動一下又一下地?泵入全身每一寸角落, 顧光霽垂眸專注地?凝視著她,似是要將這令他此生難忘的畫面深深鐫刻在魂靈之中, 永世不得磨滅。 她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眸, 光暈雀躍翩躚著穿越明?亮的云翳包裹著她飛揚的銀發, 閃亮得似天邊蜿蜒的星河。 時間的流逝在這一刻無限放慢, 恍惚間過了許久般, 卻又似乎只是一瞬,他緩緩挪開視線,唇角挽起一抹似是澀然?又似是欣慰的弧度:“去?吧?!?/br> 溫蘿面上微微一怔。 顧光霽甚至并?未似柏己那般, 開口說出那句極為應景的“我等你”?;蛟S他心下明?了, 此次分離即為永別。 他再也?等不到她。 團子暗戳戳提醒道:“主?人,先把任務完成, 總部?之后必然?還會有新的指示——畢竟, 咱們這現在走的是言情不是無cp文劇情?!彼惨暨€未落地?, 一陣前所未有的吸力便自通天梯之上席卷而來,似是天道最后一絲耐心也?告罄, 終于?忍無可忍地?鎮壓渺小生靈在它看來微不足道的掙扎與反抗。 身邊之人也?再無遲疑流連地?飛身而去?,朝著不遠處綿延的戰火之中飛掠,將那愈發焦躁暴動的銀甲天兵盡數攔下。 而不遠處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則似是有所感受,遙遙轉身回望,對上她略有些怔忪的視線。 視線在溢滿罡風氣浪的空氣中極盡柔和地?糾纏,卻又在下一秒匆匆錯過。 周身抑制不住的劍芒終于?煥發出空前澄瑩閃躍的光芒,云層在天邊自發旋轉起來,卷集起蘊著浩瀚無匹靈壓的風卷,空氣中甚至漾開道道幾?乎凝為實質的紋路向虛空之中瀲滟逸散。 長恨劍在半空之中長嘯一聲,化作?一道雪白的流光在天幕之中疾速穿行。 聚攏的云翳驟然?隨著它凌厲無匹的動作?轟然?散開,虛空凹陷,一瞬間時間凝滯,萬事萬物都?似是靜止一般遁入虛無,僅余一片混沌明?亮的空間。 劍吟聲此起彼伏,劍光裹挾著天道威儀勢不可擋地?穿透這方虛無的空間,掠過厚重的云翳直向上界飛掠而去?。隨著一聲悶雷滾動般的轟然?巨響,通天梯玉階之中瑩潤的玉髓顫抖著流動,靈壓穿透蒼穹自遙遠的不知名?虛空之中傾壓而下,巨石粉碎,古樹歪斜,修為不佳的弟子甚至抑制不住地?嘔出一口血,面如金紙地?勉強在原地?支持著站立。 而以?不遠處仗劍而立的銀發女子為中心,猛烈的氣浪裹挾著令人靈魂顫栗的威壓向著四?周肆無忌憚地?蔓延擴散,空氣似是隨著此刻天地?間沉寂已?久的異象而迅速被?抽離,空氣急速下降,原本花香鳥語的三月陽春間,竟一息間紛紛楊落下雪來。 那晶瑩的雪花幽然?墜落她發間,轉瞬間便沒入如銀河般蜿蜒披散于?肩頭的銀發之間,更襯得她面白如冷玉,似落葉落入沉湖,驚起點點漣漪四?散漾開。 下一刻,她便御空而起,煙粉色衣袂在周身流淌的劍風之中上下翩躚,宛若一只振翅而起的粉蝶,成為這滿目瘡痍的廢墟之中唯一的亮色。 狂暴的風在虛空之中快速地?凝集朝著她如江河交匯于?汪洋般聚攏,千年來未曾如此濃郁的靈力在風中肆意滌蕩,飄然?而下的雪凝固在風中,一片片拼湊成自天幕懸垂而下的晶瑩帷帳,在她身側無聲地?沉浮。 溫蘿緩緩抬步,挺直的脊背上落下數道灼灼目光,卻自始至終未曾彎折半分。她一步一步仗劍踏上這綺麗壯觀的蜿蜒玉階。 在她身影湮沒于?洶涌的云層之間時,落雪被?日光融化。 一切再次恢復了先前的模樣。 * 在那扭曲的混沌虛無的空間深處,云煙浮動,日光與橫斜的樹影和朦朧的遠山交相掩映著,在地?面上拖拽出一道明?亮的剪影。 翻涌的云翳無聲地?變幻,仙云繚繞之間,是一座恢弘壯闊的燦金色神殿。 空曠通明?的神殿之內,玉階拱合而上的王座之上,銀發銀甲的男人猛然?睜開雙眸,光華在冰藍眸底流轉,化作?凌厲無匹的視線穿越虛空,不偏不倚地?遙遙落在登臨上界的女人身上。 面色狠狠下沉,五指不自覺收攏似是要將掌心象征著無上權勢的銀紋法?杖捏入骨髓之中,四?下無人,那虛偽慈悲的面具終于?在這一刻村村龜裂,銘淵緩緩勾出一抹涼薄殘忍的笑意。 竟然?還是讓她突破成功了。一群廢物。 不過,即便她當真突破前來上界,也?不過是入甕的獵物罷了。 來到這個他統領了千年的地?方,他若想讓她今日死,她又如何能夠多活到明?日?如今,她身邊已?經沒了那些愚蠢的為了她能夠出生入死的幫手。 典夏的劍意在她手中,又能夠發揮出多少應有的威力?她的劍,絕非人人皆可游刃有余駕馭的存在。 ……典夏的劍意在靈臺之中無聲地?運轉,數不清的劍氣劍罡在虛空之中凝集,自四?面八方交匯涌來,靈風盡數沒入眉心,溫蘿只覺得額心傳承印記猛然?發燙。 溫蘿緩緩張開雙眼,耳畔的風嗚咽著掠過,似是預感到即將降臨的災難,在不遠處琉璃瓦頂之上盤旋,細碎的金光隨著樹影婆娑的簌簌聲響輕盈地?閃躍。 千年前令她厭惡得周身血液凝固倒流、脊背發寒的聲線在這一瞬間穿越時光,再一次隨著無形蔓延的風肆無忌憚地?鉆入她耳廓。 似是冷哼了下,銘淵的語氣辨不清喜怒,在靜謐的空間四?處飄忽逸散,與日光一同鋪天蓋地?地?傾落:“進來?!?/br> 團子抑制不住地?作?嘔吐狀:“太惡心了,實在是太惡心了。主?人,都?到這種時候了,他竟然?還在擺架子裝逼好端端地?坐在王位上等你去?見他?!決戰之時主?動出門相見難道不是常識?!” 溫蘿冷笑:“或許他根本沒有把這一切當作?所謂的‘決戰’——在他眼里,我不過是個一只手就能碾死的螻蟻而已?,哪怕是成功飛升上界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br> 團子:“可我們已?經獲得了典夏的傳承——典夏難道不正是他心底最為恐懼的克星么?否則,他也?不會做出如此過激的反應,三天兩頭傾巢出動地?派人下界截殺你……” 溫蘿深吸一口氣,劍花在腕間迸發出清麗絕倫的光暈無聲地?綻開。她緩緩抬步向前:“典夏的正統繼承人和心機弟子的battle罷了,自以?為名?正言順的冒牌貨永遠不會承認自己頭頂的陰霾,只能靠旁人以?行動告訴他?!?/br> ……銘淵依舊是千年前曾經見過的模樣。 臉廓清瘦分明?,如琉璃般剔透的淺色睫羽之下,是一雙冰藍色的眼眸,眸光流轉間,似是漾出什么如汪洋般深邃厚重的威勢,銀發如瀑順著他清晰的下頜蜿蜒而下,如一匹雪亮的匹練自然?垂落肩頭,與他一身精致華貴的銀甲交相掩映著,更顯出幾?分令人不敢直視的壓力與貴氣。 分明?應當是極為養眼的畫面,然?而和著他俊美面容上掩于?平靜之下看起來并?不分明?的陰鷙,溫蘿卻下意識抿了下唇角,壓抑下周身因厭惡警惕而不自覺立起的寒毛。 見溫蘿一步一步仗劍踏入正殿,銘淵卻自始至終端坐在王位之上未曾挪動過半分,辨不清喜怒地?定定地?望了她片刻,他冷冷勾唇,似是譏誚似是感慨:“一千年了,你竟然?真的成功了?!?/br> “殿下何必與我多費口舌,我知道,你此刻心下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殺了我?!睖靥}微微一笑,“不巧的是,我也?一樣?!?/br> 聞言,銘淵卻似是聽見了什么可笑至極的荒謬無稽之談一般,不加掩飾地?放聲大笑,悅耳聲線之中寫滿不屑與譏嘲。他甚至笑得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好整以?暇地?摩挲著掌心法?杖,良久才輕哂:“就憑你一個人?” 四?下環視空曠的殿宇,溫蘿抬了抬眸,淡淡道:“你先前將全部?部?下排遣下界,如今無人來得及趕回上界助你一臂之力——我們二人皆是孑然?一身,這樣不是很公平么?” “你也?配與本尊相提并?論?”銘淵意味不明?地?輕笑,緩緩起身,銀甲之后寬大的披風無風自動,勾勒出與此刻劍拔弩張氣氛截然?不同的明?亮。 “獲得典夏的認可得到她的傳承、集結如此多心思各異之人替你行事、千年來第一次突破上界,甚至重建了太虛昆侖……”銘淵緩步自王座之上下行,一步一步靠近她,腳步聲在一片寂靜的殿宇之中清晰入耳,在廊柱之間肆無忌憚地?來回碰撞迂回,“本尊承認,你的確很特別?!膘`風撲面而來,糾纏著溫蘿滿頭銀發向腦后飛掠,發間玄鐵發鏈前所未有地?矚目,在風中搖曳撞擊出細碎急促的“叮當”之聲。 “但?你的特別,不得不在今日終止?!便憸Y輕輕抬了抬右臂,掌心電光噼啪作?響,在銀紋法?杖之上肆意攀爬蔓延,霎時間便將其包裹入內,他頗有幾?分輕蔑地?扯了扯唇角,“放心,本尊定會為你選個妥帖的死因?!?/br> 話畢,燦白的電光轟鳴,自法?杖之上匯聚凝集,驚人的威壓如狂潮般滔滔朝著四?面八方奔涌而出,朝著溫蘿毫不留情地?席卷而來。 他甚至并?未使出千年前接連重創柏己、斬殺公羽川的殺招,似是對千年之間夜以?繼日的修煉極為自信一般,法?杖在他掌心化作?殘影般翻轉,在大盛的罡風之中狠狠點地?。 澄瑩的靈石鋪就而成的地?面登時隨著他的動作?碎裂翻卷,一道無形的氣流裹挾著可怖的威勢在兩人之間的地?面上拖拽出一道深邃的裂縫,森寒殺意碎裂虛空,撲面而來。 溫蘿平靜地?抬眸,因九天雷劫重塑之后更顯出塵動人的面容被?這迎面而來的電光襯出幾?分透明?般的精致之感,及微劍在腕間流轉,劍風勾動連成殘影的劍光,緋色如水波流動的劍芒劃破空氣,數十道劍意登時破空轟殺而出,與攻勢在半空之中相接。 劇烈的氣浪登時隨著幾?乎震碎耳膜的巨響轟然?蕩開,銀發翩躚狂舞,分明?是勢均力敵的局面,銘淵面上卻絲毫不見慌亂,反倒不甚在意地?笑了,語氣甚至染上幾?分虛偽的悲憫:“我勸你此刻繳劍認輸,本尊還可為你留個全尸,若是當真激怒了本尊,到時候,你只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