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荼蘼花架下,是朱允炆最美好的記憶,他信筆在紙上寫道:“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嬋娟,待把俺玉山推到,便日暖生煙……敢席著地怕天瞧見,好一會分明,美滿幽香不可言?!保ㄗⅲ撼鲎浴赌档ね?尋夢》) “大哥,寫完了?!敝煸薀着踔鴦偝玫摹吨芏Y》走過來,朱允炆猛地從春夢中驚醒,掩蓋似的將紙上露骨的艷曲揉成團。 朱允熥有些好奇,“大哥剛才在寫什么?” 朱允炆將紙團扔進火盆里,面色如常,說道:“寫了半首歪詩,傳出去貽笑大方,干脆燒了?!?/br> 朱允炆一目十行檢查過抄寫的《周禮》,“好了,可以交差了,我們回東宮吧?!?/br> 朱允炆堅持要送朱允熥回房,因為他知道,無論朱允熥多晚回來,常槿都會等著,他可以再找借口接近她…… 可是這一次朱允炆失算了,常槿并不在這里。朱允熥也覺得奇怪,問宮人,“小姨不在,她是不是生病了?” 宮人說道:“今天常小姐回開平王府了?!?/br> 常槿在東宮照顧朱允熥,偶爾也回家小住幾日,朱允熥沒有多想,說道:“明天去外公家問問小姨什么時候回來,我親自去接她?!?/br> 宮人應下。 朱允炆覺得有異,當著宮人的面不好多說,心生一計,說道:“弟弟,天色太晚,我累了,今晚我們兄弟同榻而眠吧?!?/br> 朱允熥從小就和大哥親近,笑道:“好啊,大哥別嫌棄我打呼嚕,說夢話就成?!?/br> 床榻上,朱允熥倒頭就困了,朱允炆并無睡意,問道:“既不是祭祀,常家最近也沒有各種紅白喜事,小姨為何突然回開平王府了?” 朱允熥打了個呵欠,“畢竟是小姨的家嘛,回家一趟有什么奇怪的。幸虧她今天回家了,我還擔心被她看見哭紅的眼睛呢。她若知道皇爺爺又教訓我,定會難過的?!?/br> 朱允炆心虛,又問道:“今天早上……小姨有沒有對你說些什么?” 朱允熥說道:“今天去大本堂上學之前,我本來想和小姨一起吃早飯的,但是去了小姨那里,小姨還沒起來,我們沒見著?!?/br> 朱允炆又旁敲側擊了幾句,朱允熥說著說著就睡了,小少年瞌睡多,呼嚕打的震天響。 朱允炆輾轉反側,一夜未眠。早上朱允熥去大本堂上學,朱允炆命心腹暗中打聽常槿的下落,黃昏時心腹密報,說常槿住在家廟旁邊的道觀里,已經是女道士的打扮,不再回東宮了! 朱允炆大驚失色,當即出宮,去尋常槿。 因親眼看見jiejie不幸的婚姻,常槿以前就發誓此生不嫁,將來撫養朱允熥長大成人后,就去道觀當居士,修身養性,了此一生。 常槿的兩個哥哥苦勸無果,只得在家廟旁邊修了道觀,等著將來供養meimei。 兩個哥哥這幾年都很爭氣,大哥常茂繼承了鄭國公的爵位,在沙場上建功立業,已是大明中流砥柱;二哥常升也因戰功而獲封開國公,一門兩公,沒了父親常遇春,常家榮耀。 道觀就在雞鳴山常家的家廟旁邊,盤踞著一個山頭,修的頗為豪奢,堪比皇家園林,名為道觀,其實就是一個山居的別院。 常槿前天出宮,并沒有回到開平王府,而是徑直到了道觀。 如今鄭國公在云南,開國公在西北,都在外打仗,兩個嫂嫂來看常槿,常槿只是說連夜夢到了父親,夢見父親十分孤寂,想來這里清清靜靜的抄經書,為父親祈福。 誰也攔不住當女兒的盡孝道,嫂嫂們命人好生伺候,打道回府。 常槿穿著月白道袍,梳著道髻,看著自己的清修之地,她打算先找這個借口住下,若是東宮來催,或者朱允熥來接,她就裝病,從此不踏入東宮一步。 二月春風滿面,常槿心如死灰,明麗的春景皆不能入眼,走在花園里,裙擺被小路旁邊的荼蘼扯住了絲線。 做道姑打扮的小丫鬟忙蹲下摘下常槿裙擺上的枝葉,順手摘下一個春荼蘼花苞,“小姐,這花過幾天就開了呢?!?/br> 常槿看見鮮紅的花苞,猶如看見毒蛇的信子,她瑟縮一下,厲聲道:“扔掉!把荼蘼架搬走,從今以后,花園里不準種這種惡心的花朵!” 小姐真奇怪,荼蘼架風雅,誰家花園里沒這個?不過主人的命令當然要聽從,小道姑連忙應下,當即就命花匠除掉了荼蘼架。 入夜,常槿泡在浴桶里,一遍遍擦洗著身體,白皙的皮膚搓出了血點,十個指腹泡得皺巴巴的,她依然覺得自己很臟。 小道姑提了熱水進來,倒進浴桶,拿起布巾給常槿擦背,誰知常槿居然一聲尖叫,反手打了小道姑一耳光。 小道姑捂著火辣的臉,不敢哭,“小姐,奴婢那里做錯了?奴婢可以改?!?/br> 常槿眼里滿是怒火和屈辱,一對精致的鎖骨隨著身體微微顫抖,脆弱的似乎一折就斷了,“不要碰我。以后無論沐浴更衣,還是洗面梳頭,我都自己來,現在,滾出去?!?/br> “是?!毙〉拦梦嬷樛讼?。 常槿又開始自虐似的搓洗身體,直到脆弱的肌膚不堪重負,浸出了鮮血,一滴滴的落進清水中,暈染,化開。 常槿看入了神,喃喃道:“我意志脆弱,被心魔引誘,犯下大錯,玷辱了自己,無顏再回常家,清水無法洗凈污穢,唯有血與火能還我清白?!?/br> 常槿取來匕首,在水中割斷了手腕,腕間的鮮血迅速溢出,猶如一朵瞬間在水中綻放的玫瑰花。 明明泡在熱水里,身體卻越來越冷,慢慢的沒有知覺,常槿連脖子都立不穩了,歪著頸脖,脖子以下被冒著熱氣的血水包裹著。 身體失控的情形似曾相似,她想起那年去蓮花觀給父親做法事的那夜,恍惚中,她似乎被一個道士輕薄,那時候她欲哭無淚,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絕望時,是一個小少年持劍斬殺了道士,救了她…… 如果是夢,卻又那么真實。她無數次想要找少年求證,可羞于啟齒。慢慢的,小少年長大了,他英俊,聰慧,機智,樂于助人,慷慨的幫她和水生度過無數難關,一點都不像那個陰險的呂側妃。 人非草木,她雖立志終身不嫁,但她無法抗拒這個近乎完美的少年,偶爾她能感受到少年炙熱的目光追逐著她的背影。 她本能的覺得害怕,卻在灼熱的目光中感受了莫名的歡喜。 他是宮里無數少女的春閨夢里人,包括她的。 他成了她渴望而又避之不及的心魔。 心魔推倒了荼蘼花架,那一刻,歡悅大過了恐懼,正是清楚這一點,她才越發厭惡自己,厭惡心魔。 心魔無法消除,唯有和rou身一起消亡。 視線已經模糊,瀕臨死亡,常槿微笑,終于可以解脫了。 可是心魔陰魂不散,再次出現在面前。朱允炆從快要溢出來的一桶血水里撈出了昏迷的常槿。 作者有話要說: 正太養成其實挺虐的,君生我未生,君生我已老,何況他們還是敵人。 ☆、笫232章 一別兩寬 皇宮,大本堂。洪武帝又在訓斥朱允熥。 這一次朱允熥并沒有覺得難過、難堪,腦子里全是病重的小姨,無心讀書,也不在乎什么榮辱得失了。 洪武帝見孫兒冥頑不靈、不知悔改的樣子,愈發失望,拂袖而去。 朱允熥默默收拾著案幾上的筆墨,朱允炆進來了。 朱允熥眼睛一亮,“大哥!帶我出宮吧,我想去道觀看小姨?!?/br> 朱允炆摸了摸弟弟的頭,長嘆一聲,“我即將大婚,有很多事情要準備。這樣吧,我派心腹護送你去看望小姨?!?/br> 朱允熥點點頭,朱允炆叮囑道:“去了道觀后,扶著小姨在花園里多走走,散散心,別總是悶在屋子里。我這里有幾本書坊新出的游記,送給她解悶,不過別提我,就說是你送的?!?/br> 朱允熥納悶了,“可明明是大哥送的啊,為何還要我說謊騙小姨?” 朱允炆看著弟弟不帶一絲污垢的眼神,說道:“我即將大婚,和小姨畢竟男女有別,倘若傳出去一些閑言碎語,恐怕會打擾她休養身體?!?/br> 論名分,常槿是朱允炆的小姨。不過論血緣,兩人一點關系都沒有。 朱允熥根本不可能把這兩個他最相信依賴的人,往最不可告人的方向想,還忿忿不平說道:“那些人內心齷蹉,用心歹毒,若有誰敢胡說八道,我定將他們拔了舌頭,千刀萬剮?!?/br> 朱允熥出宮了,朱允炆的心也隨著弟弟飛到道觀。他很想見常槿,哪怕遠遠的看上一眼也好,可是常槿不想見他,還以命相逼,說下次重逢之日,就是她命絕之時! 朱允炆永遠不會忘記將常槿從血水里抱出來時觸目驚心的那一幕,失血過多的常槿輕若鴻毛,她的臉色白的嚇人,身體冷硬如僵尸,幾乎感受不到呼吸。 那時候他很絕望,覺得自己已經失去她了。 手下控制住了驚呆了的小道姑,連夜請來大夫,隱瞞真相。次日常槿短暫轉醒,一見他的臉就閉上了眼睛,氣若游絲的說道:“我恨你,我也恨我自己,走吧,不要再折磨我了?!?/br> 朱允炆說道:“不要再做傻事,死亡解決不了任何問題?!?/br> 常槿依然閉著眼睛,“你我相見之日,就是我命絕之時?!?/br> 朱允炆只得離開。 新荷初綻的初夏,庶長孫朱允炆大婚,娶了傳聞是馬皇后族人的太仆寺卿馬全之女為妻。 馬氏十里紅妝,風風光光嫁入東宮。聚寶盆大街上,迎親的車駕猶如一條不見首尾的巨龍,“龍頭”是騎著白馬,穿著大紅皮弁服的新郎官朱允炆。 夾道觀禮的百姓將道路兩邊圍得水泄不通,朱允炆的目光落在人群中,始終沒有看見他期待的那個女人。 朱允炆自嘲:她怎么可能會來呢?真是癡心妄想。 已經做道姑打扮的常槿坐在茶樓里,窗戶半掩,面前的茶水絲毫未動,已經涼透了。 朱允炆騎著駿馬經過茶樓,她并沒有探身去看,只是靜靜的坐在原位,聽著外面的喧囂,教坊司吹奏喜慶的《鳳求凰》樂聲飄到耳邊。 外面的熱鬧和她無關。 朱允熥再去見常槿時,道觀池塘的荷花已經開了大半,蜻蜓飛舞其間,常槿在采蓮船上釣魚,她的左手手腕上戴著一個翡翠鐲子,以遮掩腕部的疤痕。 朱允熥絮絮叨叨說著話,“……大嫂為人隨和,很有才華,有時候大哥彈琴,她能以簫和之,猶如天外飛音?!?/br> 常槿看著水面的浮標,“哦,那很好啊?!?/br> 朱允熥又道:“最近有太醫一天三次給大嫂診脈,呂側妃親自過問大嫂的膳食,大哥這幾天都睡在書房,據傳大嫂有孕了,待滿了三個月就公開這個喜訊?!?/br> 一只蜻蜓落在浮標上,一圈圈淺淺的漣漪蕩開了,嚇跑了差點咬鉤的魚。 常槿看著手腕上的翡翠鐲子,舊疤痕似乎隱隱作痛,淡淡道:“你大嫂挺有福氣的,進門一月就開枝散葉了?!?/br> 朱允熥遞過幾本書,“這是我買來給小姨解悶的?!?/br> 常槿瞥了一眼封面,“又是游記?連同以前的游記都拿回去吧,寫的大同小異,我最近挺煩看這些的?!?/br> 朱允熥問道:“小姨喜歡看什么?我再去買?!?/br> 常槿說道:“不用,我自己上街去買,還四處逛一逛,挺有趣的?!?/br> 朱允熥見小姨臉上有些血色了,心情也不錯的樣子,忙又問道:“小姨打算什么時候回東宮?我來接你?!?/br> 常槿看外甥一臉期待的樣子,不忍心告知真相,敷衍說道:“等夏天過去,我就去海寧觀潮,看看海上生明月的美景,然后啟程去云南。你二舅舅來信說云南并非傳聞中煙瘴之地,那里四季如春,最適合過冬了,對我的身體也有好處,所以回東宮至少要到明后年吧?!?/br> 等到明后年,自然會有新的理由搪塞過關。 再過兩年,朱允熥也要說親了,到時候常槿更不用進東宮。 想到大半年見不到小姨,朱允熥強忍住內心的失望,故作輕松的說道:“皇爺爺也說過,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小姨既然想去走走,那就痛痛快快的玩一回吧,記得時常給我寫信。還有二舅舅那里,我會準備一些禮物,小姨替我捎給他?!?/br> 朱允熥如此懂事孝順,常槿更加愧疚了,低聲說道:“好,十天一封家書,你別嫌棄小姨啰嗦就成。小姨不在身邊,你更要好好照顧自己,尤其是在大本堂里讀書,好好聽宋大學士這些鴻儒講課。我知道皇上對你要求嚴格,時常專門擰你出來考校功課,你不要太在意一朝一夕的得失,總之天道酬勤,皇上能看出你的進步……” 朱允熥一一應下,留在道觀陪小姨吃了晚飯才匆匆回到東宮。 朱允炆在燈下等著弟弟,指著一張古琴說道,“這是宋朝的古琴,我這幾天親自動手修了修,調試琴弦,你試一試?!?/br> 朱允熥的琴藝是朱允炆親自開的蒙,他試了幾個音調,其聲音悠遠,難得的一張好琴。 朱允熥大喜,“多謝大哥?!?/br> 朱允熥信手彈了一曲《酒狂》,朱允炆負手看著窗外明月,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問道:“今天去見小姨,她身子可好了?” 朱允熥一邊彈琴,一邊說道:“小姨很好,我陪著她釣魚,晚上吃的全魚宴,都是我們親自釣上來的,小姨還在荷花里蓄了茶葉,做成荷花茶,給我包了兩罐。大哥,你走時記得拿一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