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朱元璋喘息未定,“你在嘲笑朕老了嗎?” 朱棣扶著父親坐在龍椅上,淡淡道:“兒臣若受傷,父皇傷心失望;父皇若受傷,兒臣愧疚不安,何必呢,我們是父子,不是仇人?!?/br> 這句話戳動了朱元璋的心窩子,他甩開朱棣的手,“你既然什么都明白,為何要故意氣朕?” 朱棣說道:“父皇明知兒臣想迎娶徐妙儀,您為何突然對她表哥朱守謙動手——” “夠了!”朱元璋舉起手,想要一巴掌將情根深種的兒子打醒,手掌在半空停住,狠狠的拍在御案上,啪的一聲,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震落一地,嘩啦啦砸在朱棣腳背上。 朱元璋怒道:“你以為朱守謙暗地里做的那些事只有你知道?早就被李善長發現了!朱守謙私藏那么多火器想要做什么?難道你不明白?” 居然是這件事!難怪父皇如此厚待李善長,這個老狐貍又在背后使壞!震驚過后,朱棣強令自己冷靜下來,“守謙侄兒年少無知,被人哄騙了,他已知錯,毀掉了火器?!?/br> 朱元璋問道:“他知錯了,那你呢?如果不是李善長告訴朕,朕恐怕要被你蒙蔽一輩子!關系到朕和大明江山安危的謀逆大事,你居然隱瞞不報,萬一朱守謙還有后招,殺了朕,你就是謀逆的從犯!” 朱棣說道:“父皇,我絕對不會坐視謀逆之事發生,如果朱守謙不聽勸誡,我不會讓他一錯再錯下去?!?/br> 朱元璋嘲諷道:“你已經被徐妙儀迷惑了心智,只要那臭丫頭哭一哭,求一求,你就輕易放過朱守謙了?!?/br> 朱棣說道:“徐妙儀深明大義,不是無理取鬧之人。她知道罪魁禍首是李善長,她已經和朱守謙解釋一切,朱守謙真的已經收手了?!?/br> 朱元璋說道:“不,徐妙儀和朱守謙不一樣。徐妙儀覺得謝再興的謀反案是李善長一手炮制,她和李善長勢不兩立,但是朱守謙——他覺得他父母之死罪魁禍首是朕!他要殺了朕,奪了朕的皇位,為他父母復仇!” “朕不計前嫌養了他多年,視為親孫,他就是這樣報答朕的,朕養了一頭白眼狼!你現在為了這頭白眼狼,和朕父子反目,朕對你太失望了!” 朱棣說道:“父皇言重了,兒臣是您的兒子,也是您的臣子,無論發生任何事,兒臣都不可能和您反目?!?/br> 朱元璋將寶劍遞給朱棣,“你親手殺了朱守謙,朕就信你?!?/br> 朱棣不肯接劍,“父皇,朱守謙是你的皇侄孫,是我的親侄兒,您不能殺了他?!?/br> 朱元璋說道:“你殺了朱守謙,朕立刻給你和徐妙儀賜婚,決不食言?!?/br> 朱棣一怔,夢想就在咫尺,幾乎無法抵抗的誘惑。 可有的時候,咫尺便是天涯。 他若親手殺了朱守謙,徐妙儀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的。哪怕她成了燕王妃,將來夫妻同床異夢,由愛生恨,反目成仇…… 朱棣想起他發現朱守謙私藏火器那天問徐妙儀,“你恨我父皇嗎?” 她說,“恨?!?/br> 他問她,“你愛我嗎?” 她堅定的說,“愛,我愛你?!?/br> 不,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也愛她,我不會讓心愛的女人淪落到終日在愛恨中煎熬,蹉跎美好年華。 朱棣搖頭,“父皇,收手吧,朱守謙一時誤入歧途,做錯事了,但他已經悔改,不會謀反的。你不要忘了,他祖父和您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當年他祖父將救命的糧食給了您,自己活活餓死,您就當一命換一命吧?!?/br> 朱元璋惱羞成怒,一腳將朱棣踹飛了,“朕生你,養你,給你榮華富貴,你有什么資格指責朕做錯了?” “你不過是在沙場殺了幾個敵人,在鳳陽種了幾個月的地,就自以為看透了世情,曉得人生冷暖了?簡直幼稚可笑!恩和怨這兩樣東西是不可以混淆的!大哥對朕有救命之恩,朕從未忘記,朕追封大哥為親王,哪怕大哥的子孫相繼犯了謀逆大罪,朕都不會奪了大哥的尊榮!” “朕難道對朱文正和朱守謙不夠好嗎?他們恩將仇報,意圖謀反,難道朕還要容忍他們將屠刀架在朕的脖子上?” 朱棣捂著被踢的生疼的胸口,跪地說道:“父皇,朱文正和朱守謙父子都沒有真的謀反,李善長在其中興風作浪,挑撥離間皇室宗親,請父皇三思?!?/br> 朱元璋驀地拔劍,鋒利的劍刃架在朱棣的脖子上,劍氣刺破了皮膚,細線般的鮮血蜿蜒而下,朱元璋冷冷道:“你再說一遍?!?/br> 朱棣說道:“請父皇三思?!?/br> 劍刃又往頸脖處逼近了兩頁紙的厚度,血紅的細線開始變粗,像一條蚯蚓似的蠕動。 可朱棣依然一動不動,沒有避閃的意思。 朱元璋手中的寶劍似乎變得千斤重,握劍的右手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皇位和金銀權勢都不一樣的,皇位至高無上,有生殺予奪大權,沒有人能抵擋皇位的誘惑,朕也絕對不容許任何人意圖窺覬皇位?!?/br> “當年你和太子他們都還懵懂無知,朱文正卻正當壯年,倍受文武百官推崇,一旦他順利奪位,必然容不得你們這些兄弟,你根本活不到今天!” 朱棣說道:“父皇,事到如今,您還覺得朱文正是真的謀反嗎?” 朱元璋說道:“皇位的較量,就是你死我活,沒有第三種結果。生死關頭,你不能有任何猶豫,要么不出手,要么必是絕殺。朱文正,還有現在的朱守謙是不是真心謀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血統和行為對皇位造成了威脅,朕要保住皇位,保住自己的血脈,就必須先下手為強,除掉他們?!?/br> 朱棣靜靜的看著父親,似乎若有所思。 朱元璋放下寶劍,嘆道:“你現在想明白了吧。朕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住你們的榮華富貴。你怨朕棒打鴛鴦,不成全你和徐妙儀的姻緣,對朱守謙太過冷酷??墒悄阆脒^沒有,如果沒有朕的庇護,朱守謙的今天就是你的將來,你永遠不可能娶到徐妙儀——一旦朱文正奪位成功,封朱守謙為太子,朱文正為了拉攏大將徐達,八成會讓朱守謙娶了徐妙儀為太子妃?!?/br> 朱棣說道:“父皇,您現在所說的,都是往最壞處的猜測,不是現實?!?/br> 朱元璋說道:“身處皇位,時時刻刻都要居安思危,將所有潛在的威脅統統除掉,必須往壞處考慮,這就是帝王心術?!?/br> 朱棣遲疑片刻,說道:“如果按照父皇的想法,將來父皇龍歸大海之后,太子大哥登基,是不是也會用這種帝王心術猜測我們這些弟弟們?” “混賬!”朱元璋勃然大怒,一記耳光還是落在了朱棣臉上,“大逆不道的東西,如何說出這種骨rou相殘的話!” 朱元璋被自己帝王心術一番話打臉,就像所有的皇帝一樣,總是以最大的惡意防備手足兄弟或者堂兄弟,卻自欺欺人般覺得自己的兒子們能夠一直保持兄友弟恭,其樂融融的局面。 朱棣的唇被打破了,鮮血順著下巴流到頸脖上,和剛才的劍傷合二為一,蚯蚓般的血跡立刻壯大成了蛇形。 朱棣說道:“所以父皇說的帝王心術是有錯誤的。太子大哥寬厚仁德,從小對兒臣這些弟弟們關心愛護,兒臣也十分尊敬大哥。朱守謙是父皇的親侄孫,父皇殺朱守謙,也是骨rou相殘的慘劇,請父皇三思,饒他一命?!?/br> 朱元璋和大哥是親兄弟,大哥甚至為了他獻出了自己性命,到后來,朱元璋依然對大哥唯一的后人朱文正起了殺心。 殺朱文正,因為朱文正在洪都保衛戰后的名聲太響亮了。如果朱文正沒這么優秀,說不定能夠多活些時日。如果朱守謙沒有中買的里八刺的離間計,說不定不會做出私藏火器這種事情…… 可是這世上沒有如果。 即使有,也無法抵過帝王那顆多疑的心一次又一次的猜忌。 狼要吃羊,可以找出一千種理由??墒切±轻套訁s質疑老狼的行為。 朱元璋怒急攻心,吐出一口血來,朱棣忙膝行過去扶著父親,卻被朱元璋拂袖甩開,怒道:“好,很好!既然你堅持認為朕不該殺朱文正,不該殺朱守謙,那你就承擔不殺他們的后果吧!他們父子一旦上位,你最好的下場,不過是在流放到邊關當一個無名小卒,悄無聲息的死在沙場?!?/br> “從今日起,朕將你從皇族宗室除名,沒有朕的庇護,你一條狗都不如,來人!剝去庶人朱棣的蟒袍,編入軍籍,發配西北戍邊!” 朱棣難以置信的看著朱元璋,“父皇!” 朱元璋說道:“想要保住燕王的身份,就親手殺了朱守謙?!?/br> 父子目光撞在一起,誰都不肯退縮。 朱元璋冷冷道:“既然你已經選擇了自己的命運,朕無話可說,來人,將庶人朱棣拖下去?!?/br> 坤寧宮,胡善圍帶著宮人正在擺飯,準備晚膳。 馬皇后問道:“五郎人呢?” 胡善圍說道:“周王還在跪在御書房外,等著求情?!?/br> 馬皇后嘆道:“大冷天的,五郎身子骨又弱,不像四郎那樣抗折騰,你去傳話,就說我腰疼,要五郎過來診治?!?/br> “是?!焙茋嫱?。 馬皇后掃了一眼餐桌,說道:“要御書房做一道炙羊rou,五郎愛吃這個?!?/br> 其實宣朱橚來坤寧宮診治只是托詞而已,馬皇后是想穩住他,別瞎攪和,免得火上澆油。這些皇子都不是馬皇后親生的,但身為母后,保護皇子是她的責任。 另一個女官應下。 不一會,胡善圍和朱橚匆匆趕來,朱橚撲通跪地,抱著馬皇后的哭道:“母后快救救四哥,父皇把四哥貶為庶人,發配邊關。父皇還要賜死朱守謙,鴆酒都送過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朱重八也在立flag呢,幻想子孫們兄友弟恭,叔侄情深,可他的皇孫朱允炆對付皇叔們的手段比皇爺爺當年還要殘忍無情 ☆、第210章 舊債新償 聽到朱橚的哭求,馬皇后一時有些恍惚,她仿佛回到了過去,大小謝氏姐妹花抱著她的腿,哭得梨花帶雨,“夫人,我們父親對主公向來忠心耿耿,不可能做出謀逆之事,求夫人開恩,給父親一個當面辯駁的機會,莫要滅謝家滿門??!” 這對姐妹花有吳中雙壁的美稱,大謝氏是馬皇后的侄兒媳婦,小謝氏是大將徐達的妻子,兩個傾世紅顏一慟,仍是石頭心腸也會被哭軟了。 但馬皇后的立場必須和丈夫一致,她平靜的勸道:“謝再興謀反案,鐵證如山,做錯了事就要接受懲罰,王子犯法都與庶民同罪。如果主公不懲戒謝家,如何向鸞知府的子女交代?可憐一雙兒女,一夜間淪為孤兒?!?/br> “你們都是謝家嫁出去的女兒,罪不及出嫁女,以后好好的相夫教子,方是為人婦的道理……” 任憑大小謝氏如何苦求,馬皇后都不為所動。 一個月后小謝氏遇刺身亡。大謝氏又來找馬皇后哭求,求她幫忙尋找失蹤的徐妙儀。 三個月后,爆出了朱文正謀反案,而這一次,大謝氏靜靜的陪在被幽禁的丈夫身邊,沒來求馬皇后。 直到朱文正被圈禁而死,大謝氏病重,馬皇后去探望這位侄兒媳婦。 臨終前的大謝氏就像即將凋零的花朵,枯瘦干癟,似乎要被棉被壓垮了,她囁喏片刻,還是將求情的話咽下去。 哀莫大于心死。 看著大謝氏欲言又止的樣子,馬皇后胸口像是被打了一悶拳,眼睛一陣酸澀,“侄兒媳婦,你有什么交代的嗎?” 大謝氏用盡全身力氣,吐出四個字,“稚子無辜?!?/br> 馬皇后說道:“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鐵柱的?!?/br> 大謝氏瞪大眼睛,劇烈喘息片刻,艱難的說道:“還有……鳳兒?!?/br> 馬皇后說道:“皇上和徐大將軍都不會放棄尋找她的下落,如果有天真的找到了,我也會對她好好的?!?/br> 大謝氏死了,死不瞑目,漸漸散開的瞳孔,滿是嘲諷和不甘。 馬皇后親手合上了她的眼睛…… 馬皇后陡然站起來,說道:“我要見皇上,善圍,想法子拖一拖朱守謙那邊?!?/br> 胡善圍心中大喜,說道:“是?!?/br> 朱橚慌忙問道:“母后,那我四哥怎么辦?” 馬皇后嘆道:“傻孩子,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先救得一個十萬火急的,另一個我會另想法子撈回來?!?/br> 清冷的宮殿中。 “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送郡王上路?!崩咸O指使手下的一個小內侍。 小內侍手捧著一個剔紅茶盤,茶盤上擺著一壺鴆酒,一個竹根雕琢的杯子。 據說是防著賜死的人摔破杯子,撒潑鬧著不肯死,所以將瓷杯換成了竹杯,怎么摔都摔不破。 靖江王朱守謙自知大限已到,這一天他已經夢到過無數次了,他對著父母陵墓的方向磕了三個頭,平靜的說道:“爹,娘,兒子要和你們團圓了?!?/br> 小內侍端起酒壺,往竹杯里倒酒,眼睛的余光卻看著窗外。 壺口的鴆酒形成一條細線,緩緩傾注在杯子里。 老太監不耐煩的催促道:“磨磨蹭蹭,倒一杯酒都那么慢,咱家聽得都快尿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