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徐妙儀口鼻皆被白布罩住了,只露出一雙寒光閃閃的眼睛,“你方才說賣身葬父,你知道現在城里最便宜的薄木棺材多少銀子一副嗎?” 少女一愣,而后說了個她認為的天價,“十……十兩銀子?” 徐妙儀伸出一個巴掌,“五十兩。你知道在這種災年,你這樣的女孩子能賣多少銀子嗎?” 少女低頭不語。 徐妙儀伸出一個手指頭,冷冷道:“最多一吊錢,有時候一個白面饅頭就能買下一個女孩?!?/br> 少女絕望了,她放開徐妙儀的腿,雙手捧著臉頰跌坐在地上痛哭起來,士兵們趕緊抬走尸首,扔給少女一個木牌,“明天拿著這個木牌去領骨灰,放心吧,骨灰壇免費送,不要錢?!?/br> 地動之后大多是嚴重的外傷,斷胳膊斷腿,甚至砸破腦袋,徐妙儀在傷兵營里走了一圈下來,抬出了十來具尸首。 出營地時已經到了夜晚,徐妙儀拖著疲倦的身軀取下口罩,洗去手上的血污,這幾天她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女扮男裝替兄從軍當軍醫的時候,每天看著那么多人死去,心里其實很難過,但必須扮作冷酷無情,送一具具尸首火化。 地動過后,朱棣要馬三保送她回京城的,她堅決留在鳳陽幫朱棣收拾殘局,沒想到這次鳳陽歷練,考驗不是繁重的勞作和枯燥的鄉村生活,而是接連兩場天災。 但愿天災早點結束吧,徐妙儀抬頭看著綿綿細雨,地上鋪滿了預防瘟疫傳染的石灰,聞起來嗆鼻,她快步走過這片石灰路,猛地在一棵大樹上看到熟悉的標記。 是一只筆法簡單的鳥兒,看起來幼稚可笑,似乎是孩子的涂鴉,可徐妙儀知道這是寒鴉,她以前在明教的代號。 是道衍還是狐蹤找我?不,我和義父互相欺騙隱瞞,已經斷絕關系了,應該是狐蹤,難道他有了新的消息? 徐妙儀走到大樹后,看見荊棘叢里,一個面目清秀的有些不可思議的錦衣衛站在那里。 錦衣衛施了一禮,“徐大小姐,我們又見面了?!?/br> 居然是“重cao舊業”的風塵女子明月。 徐妙儀先是有些錯愕,而后面色如常,說道:“原來你不是自甘墮落,而是找了新的出路。我和宋秀兒以前都錯怪你了?!?/br> 徐妙儀心中暗自著急:明月居然加入了錦衣衛!她找我做什么了?糟糕!寒鴉標記會不會被她識破了?! 明月有感而發,說道:“方才你改變了那個要賣身葬父女孩子的命運。她還太單純,并不清楚賣身意味著什么,女人在那種臟地方,太容易墮落了。徐大小姐,你是一個外冷內熱、善良的好人?!?/br> 徐妙儀被說的有些臉紅,“哦,其實我沒你說的那么好,其實我騙了他們所有人,什么拿著木牌編號取親人骨灰,全是瞎話。那么多人堆在一起焚燒,化為灰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不分彼此,仵作們將一堆骨灰按人頭分一分裝進骨灰壇里,給親人留個念想而已,所謂木牌編號,是騙他們相信骨灰壇里裝著死去的親人?!?/br> 明月說道:“人,總要留點念想,找一些繼續活下去的理由。你說是不是,寒鴉?” 作者有話要說: 下午有事出門,寫完這章后本來想點保存到存稿箱的,結果卻不小心點了立刻發表…… 好吧,那就今天提前更新吧。 ☆、第177章 叔侄交鋒 聽到明月淡淡道出她以前在明教的稱呼,徐妙儀心中第一個念頭是:殺。 但轉念一想,萬一這是錦衣衛的圈套呢?我對明月動手,就意味著承認寒鴉的身份了。 徐妙儀佯裝不知,故意回頭看了看,“誰是寒鴉?” 明月說道:“這月我們抓到了一個魔教逆黨,他是魔教長老狐蹤的手下,關在詔獄嚴刑逼供,招認出魔教有個寒鴉已經混到了世家豪門里,等待機會刺殺皇上。他說寒鴉這個人十分神秘,只有狐蹤和明教教主知道她的身份,但通過這個飛鳥可以誘捕寒鴉。這個飛鳥和你以前教給我的一模一樣。倘若我沒有加入錦衣衛,不知道魔教的來龍去脈,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意味著什么?!?/br> “你七歲時失蹤,十年后才重新回到京城,這十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情,其中就包括加入魔教?!?/br> 被明月揭穿了老底,徐妙儀冷冷道:“你很會編故事。是毛驤派你來抓我進詔獄的吧,等賑災完畢,我會跟你走的,反正詔獄不是第一次去,上一次我怎么出來的,下一次我就怎么出來?!?/br> 反正我不承認,你們也沒法子逼我招供。 明月說道:“那個魔教逆黨招認時恰好只有我一人在,我佯裝用刑過猛,此人已經氣絕了?!?/br> 徐妙儀冷笑:“死了啊,這個人可能并不存在吧?!?/br> 徐妙儀忌憚毛驤,懷疑明月是受了毛驤的指使,故意設了圈套詐自己。毛驤為了效忠洪武帝,連愛情都能忍心舍棄,她和毛驤的那點交情,就更不值一提了,徐妙儀覺得毛驤能夠做出這種事情。 明月說道:“信不信隨你。其實你到底是誰,是男是女,是世家千金還是魔教逆黨都不重要,我只是希望這個污濁的世界里多一個好人。都是我這樣自私冷血的人太無趣了,人,總是要留點念想。你好好保重,那個寒鴉標記不能再信了,告辭?!?/br> 明月在荊棘叢里消失,倘若不是大樹樹皮上用石灰描畫的寒鴉圖案,徐妙儀甚至會覺得剛才只是夢一場。 徐妙儀靠在大樹上小憩,想著剛才明月的話,倘若明月句句都是真的,那么狐蹤最近肯定出了問題!手下被抓捕,為何狐蹤不派人提醒我防備? 還有道衍禪師,他的身份會不會泄露了……我必須找個機會提醒道衍。 徐妙儀回到營帳,剛踏進帳篷,一個黑影閃過,緊緊捏著她的手腕,低聲喝道:“快跟我回去!” 徐妙儀以為是刺客,聽到黑影的聲音,頓時放松下來,“表哥?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沒聽燕王和太子說起過?” 朱守謙見徐妙儀進出自由、神色如常,并不像是被燕王囚禁強占的模樣,他掃了一眼徐妙儀的小腹,沒看見夢魘時幻想的凸起,心下稍定,暗想幸虧沒有聽買的里八刺的鬼話,差點釀成大禍。 朱守謙放開了表妹的手,“鳳陽也是我的故鄉,皇陵葬的也是我的祖父祖母。我向帝后請命,押送糧草和藥材連夜趕到這里,沒來得及告訴太子和燕王。表妹,跟我一起回去?!?/br> 和表哥重逢,徐妙儀方才的煩惱頓時消失了,說道:“表哥放心吧,我在這里不會有什么危險,等賑災結束,我和燕王他們一起回去?!?/br> 朱守謙聽見燕王兩個字就蹙眉,“你不是去查案嗎?怎么到了鳳陽?” “我……我和燕王……”徐妙儀吞吞吐吐,不知怎么和表哥解釋。 朱守謙看見徐妙儀一副小女兒態的樣子,頓時大驚,“表妹!你莫要被燕王騙了!燕王打小就是個冷血冷情的人,除了親弟弟周王朱橚,他誰都不放在心上?!?/br> 徐妙儀說道:“表哥,你了解我的,從來不聽別人的花言巧語,我只看事實。我和燕王相識三年,他……他為我付出了很多。無論我做什么,他都原諒我,包容我,支持我。為了求娶我,他被皇上鞭打貶斥到鳳陽種地,差點病餓死在路上,表哥,我也心儀他,非他不嫁?!?/br> 朱守謙大怒,“一點苦rou計而已!你這就信了?燕王可以為你挨一頓打,吃點苦頭,他不過是想騙你死心塌地罷了!” 徐妙儀說道:“表哥,我知道燕王是真心真意的,以前在西湖湖心島,他獨自騎馬勇闖火場救我。我退縮過,也要搖擺過,可他從來不曾灰心,我退一步,他會努力前行十步,我們不可能再分開了。表哥,你要相信我的眼光,燕王是一個有擔當的男子?!?/br> 朱守謙苦勸道:“表妹,即使燕王是個好丈夫,他對你也是真心的??伤怯H王,是朱元璋的兒子,你嫁給他,將來就是皇家兒媳婦,燕王妃。我在宮中十年,冷眼旁觀下來,天家無情真的不只是說說而已。外面光鮮,里面全是血淚。表妹,我會為你挑一個家世簡單的丈夫,唯獨不能是朱家的親王?!?/br> 沒想到此生最信任的人居然如此激烈的反對她和燕王。徐妙儀心中刺痛,說道:“表哥,我喜歡他,他是白丁也好,燕王也罷,我喜歡的是他,此生非他不嫁?!?/br> 看著情根深種的表妹,朱守謙又痛又急,狠了狠心,說道:“那你就一輩子都別嫁人了!我養你一輩子!我母親當年嫁給我父親,也是堂堂親王妃啊,他們兩人也是這番相親相愛,神仙眷侶般的一對,可最后都被逼抑郁而亡……” 說道父母,朱守謙抹了一把眼淚,“可憐我父母的棺槨靈位都在異鄉,不能入皇室宗廟,也不能遷到鳳陽家鄉安葬。表妹,皇位是個可怕的東西,沒有人能夠抵擋住唯我獨尊,君臨天下的誘惑。它會讓叔侄反目,互相猜疑,我父親就是這樣死去的,親兄弟更是互相殘殺,毫不留情。朝中鬧的沸沸揚揚削藩之議,擔憂將來藩王們造反,皇上大罵朝臣離間天家骨rou,已經殺了好幾個官員了?!?/br> “依我看,如今皇子們還沒就藩,皇上千秋鼎盛,尚看不出爭權奪位的兆頭,可再過十年、二十年,皇室中還能活下幾個親王,那就難說了,表妹,倘若你嫁給燕王,成為燕王妃,勢必會卷入爭斗,到時候……表妹,我擔心你會重蹈我母親的悲劇?!?/br> “她不會的?!?/br> 身上濺滿泥水的朱棣不知何時何時站在門外,他推門進來,拉著徐妙儀的手,重復說道:“她不會的?!?/br> 徐妙儀和朱守謙皆是大驚,方才朱守謙一番話倘若傳到洪武帝那里,朱守謙輕則丟爵,重則丟命! 朱棣說道:“你們放心,外面有馬三保守著,任何人不得靠近。守謙,這只是你自己的顧慮,不要嚇唬妙儀。即使將來有那么一天,我也會好好保護自己的妻兒?!?/br> 朱守謙冷冷的看著朱棣,“你在諷刺我父親當年沒有保護好妻兒?” 朱棣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守謙,你太偏執了。這些年來,我父皇母后待你不薄?!?/br> 事到如今,不用再繼續粉飾太平、扮演皇族和睦了。朱守謙呵呵一笑,“是啊,皇叔祖父為我挑選了一塊絕好的封地,最快明年便去西南就藩了,秦王他們比我年長好幾歲,都沒聽說要就藩,我年紀小,先走一步,真是皇恩浩蕩?!?/br> 眼瞅著心愛的男人和信任的親表哥要吵起來,徐妙儀趕緊上前勸和:“表哥,燕王絕對不會對姨媽姨夫不敬;朱棣,我表哥他知道我們的事,一時太震驚了,口不擇言,你別往心里去?!?/br> 朱棣拉著徐妙儀的手,對朱守謙說道:“你怎么看待皇室、看待后宮,看待皇位,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并不在乎你的真實想法。以后請你管好自己的言行,不要沖動,連累妙儀?!?/br> 朱守謙看著朱棣一雙大手牢牢抓著自家表妹不放,恨不得將他的“爪子”當場剁下來! 朱守謙冷笑道:“你在教訓我?很好,請問你是以皇叔的身份教訓侄兒呢,還是以未來表妹夫的身份教訓小舅子?” 朱守謙這一刀捅的又穩又狠。論輩分,朱棣正兒八經是徐妙儀的表叔呢!若是民間,這種隔著輩分的親戚不能成婚,成婚了也要被官府以傷風化為由判離的。 徐妙儀以前曾經跟著朱守謙叫過朱棣幾次“表叔”,回想往事,臉上有些訕訕的。 朱棣身形一晃,依然抓著徐妙儀的手,“皇家娶妻,不用拘泥輩分?!?/br> 朱守謙見朱棣如此堅定,自知無法從朱棣那里做文章,只得抓住徐妙儀的左手,說道:“表妹,你現在被感情沖昏了頭腦,被厚顏無恥的表叔纏上了。你先跟我回京城,冷靜下來好好想想,或許你會做出另外的選擇。 左手是表哥,右手是表叔……不,是朱棣,兩個男人都是她所信任的、想要守護的人。 徐妙儀的靈魂在掙扎,她愛朱棣,但她也不想傷害表哥。 徐妙儀說道:“表哥,你自己回去吧,我要留在這里?!?/br> 朱守謙悲憤交加,“表妹,你為了這個男人趕我走?” 徐妙儀搖搖頭,“我不是為了他一個,這里遭受地動和洪災,需要大夫。我與其回京城想想自己那點兒女情長,不如留在鳳陽幫忙賑災。表哥,我能救很多人,我還能改變很多人的命運?!?/br> 想起傷病營那個差點“賣身葬父”的少女,徐妙儀說道:“我能幫病人保住胳膊腿,他們將來恢復身體,可以靠自己謀生,養活家人,不用賣兒賣女,這樣我就救了一個即將分崩離析的家庭。表哥,我的世界遠不止愛情,嫁給朱棣也不是我的最終目的,我可以救更多的人,做更多的事情,保護我的親人們,這其中就包括表哥你啊?!?/br> 作者有話要說: 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 ☆、第178章 失意對酌 聞言,朱守謙沉默片刻,說道:“表妹,我再問你一次,你跟不跟我回去?” 徐妙儀痛苦的搖頭,“表哥,現在不可能。等我……” 話沒說完,朱守謙就松開徐妙儀的手,轉身走了。 徐妙儀追了出去,叫道:“表哥!” 朱守謙停下腳步,轉身說道:“這世上我只在乎你過的好不好,而你的世界里遠不止我一個人?;适逭f的對,我太偏執了?!?/br> 朱守謙負氣而歸,徐妙儀含淚送別,這對表兄妹相認之后關系一直和睦,互相關心幫助,朱守謙甚至為了徐妙儀冒險刺殺朝廷重臣。這一次為了朱棣,他們首次有了裂痕。 徐妙儀回到營帳,身心俱疲。朱棣默默跟在身邊,本想抽空和徐妙儀見面聊聊的,可被朱守謙攪合了,現在的徐妙儀臉色陰沉,并不想和朱棣你儂我儂。 徐妙儀在門口停下,說道:“很晚了,我要歇息了?!?/br> 徐妙儀關上門,昏昏沉沉的睡去,到了半夜翻了個身,覺得有些不對勁,她開門一瞧,發現朱棣就在門口和衣而眠。 聽到動靜,朱棣警惕的睜開眼。 徐妙儀很心疼,“大夏天的干嘛睡在外頭?喂蚊子呢?” 朱棣揉了揉眼睛,舒展的伸了伸腰,“有你配的香包,蚊蟲鼠蟻都不敢近身的?!?/br> 徐妙儀說道:“那也不能露宿在外的?!?/br> 朱棣說道:“我就想離你近一點。我們有四天沒見面了?!?/br> “已經四天了嗎?”忙碌的日子總是過的飛快,徐妙儀看著夜空的星星,“雨停了,最難的時候已經撐過去了?!?/br> 朱棣說道:“現在還不能掉以輕心,河堤已經被洪水泡軟了,要等退了水才算結束?!?/br> 這時外頭傳來馬三保的說話聲,“殿下,要開始夜巡了?!?/br> 徐妙儀說道:“你去忙吧,我很好,不用擔心?!?/br> 朱棣說道:“朱守謙的事,你不要著急,他會慢慢接受我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