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而隔間的寢宮里,奶娘正在給新生的皇子喂奶。他的生日是母親的祭日。 徐妙儀頹然坐下,悵然若失。 朱棣說道:“要不要見她最后一面?蓋了棺就永遠見不著了?!?/br> 徐妙儀搖搖頭,“人死燈滅,屋里子的不過是一具軀殼而已,已經不是她了?!?/br> 徐妙儀見過太多尸首了,對生命消失后的軀殼有種漠然的冷意,顯得有些涼薄無情。 但是朱棣知道,她不是無情,而是太過傷心了。所以他什么都沒說,倒了杯熱茶遞過去,甚至還有一盤妙儀最喜歡吃的酥油泡螺! 永安郡主已經裝進了棺材,停放在大堂里。 徐妙儀問道:“她會葬在何處?” 朱棣說道:“不知,要看父皇如何吩咐。不過她在后宮并無名分,估計不能隨葬雞鳴山的后妃陵地?!?/br> 徐妙儀暗道:永安郡主才不稀罕作為后妃葬皇陵呢! 徐妙儀問道:“那皇子呢?會得到皇上的承認嗎?” 朱棣說道:“后宮有一個高麗進貢的女子韓氏,生育含山公主后封了韓妃,性格溫和敦厚,寡言少語,父皇說將皇子交給她撫養,記為韓妃所出?!?/br> 果然,朱元璋雖然因在金陵城墻被張士誠殘部刺殺一事,深厭永安郡主,但是他極重子嗣,還是給了孩子正兒八經的名分。 藥房里,胡善圍細細打量著徐妙儀剛才煎熬出藥汁的藥罐子,柳眉微蹙。一個女子無聲無息的走來,在她身后說道:“你在做什么?” 冷不防來這一句,胡善圍嚇的手抖,差點沒摔壞了手里的藥罐子,見來者是女官李桃娘,胡善圍忙行禮說道:“李司記,夫人乍然離世,我有些放心不下,就來藥房看一看?!?/br> 李桃娘冷冷問道:“你同情夫人?” 胡善圍先是默然,而后說道:“逝者已逝,說再多已無用了?!?/br> 李桃娘冷冷笑道:“你倒也坦白,哦,想起來了,你也是蘇州人,當年受過張士誠的恩惠,所以對夫人生了同情憐憫之心?” 胡善圍說道:“我是大明宮廷的女官,只效忠大明皇室,為皇上皇后分憂?!?/br> 蘇州人果然都是狡猾的,避免正面回答問題,及時跳出來表忠心。李桃娘問道:“說吧,你發現了什么?” 胡善圍看著藥罐子,“連徐大小姐都沒發現異樣,屬下當然是一無所獲。只是屬下既然掌管著夫人入口的膳食和藥物,定當盡職盡責,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br> 李桃娘突然問道:“湖心小筑一共多少這樣的藥罐子?” 胡善圍對答如流,“小筑所用的器皿均來自民間,茶具是蘇州民窯所燒,藥罐子這種粗陋的陶器皆是金陵城一家宋記的雜貨鋪里買的,新新舊舊加在一起有十五只,這一只是去年秋天剛買的一批,一共五只,已經燒壞過一只報廢了,在賬冊里劃去,還有四只?!?/br> 李桃娘問道:“演完了手里的這一只,你是不是還打算清點剩下的三只?” 聽到李桃娘的連連問話,胡善圍本能覺得不對勁了,原本她是看見徐妙儀悶悶不樂,對自己醫術產生了懷疑,就來藥房看看是否能發現些什么??墒乾F在緊張的氣氛,似乎在證明徐妙儀的懷疑并非空xue來風。 現在不是硬碰硬的時候,胡善圍聰明機靈,趕緊說道:“正有此意——此趟差事已經完成,即將帶著皇子回宮,屬下要清點器皿雜物,以便和接手的管事們交接?!?/br> 李桃娘緊緊的盯著她看,并不說話。 胡善圍保持著鎮定,問道:“李司記,屬下這樣做,可有何不妥之處?” 李桃娘說道:“胡善圍,你是個很聰明的女子。我天生愚笨,不曉得如何溜須拍馬,討人喜歡,也看不清人心險惡,有時候人家都暗斗的快要見血了,我卻依然被蒙在鼓里,毫無知覺。但是宮中很多你這種聰明的女子死得不明不白,或者得罪了人黯然離宮了。而我依然還在,得到皇后娘娘的信任,你可知是為何?” 胡善圍覺得脊背生涼,“李司記忠心耿耿,心無旁騖,屬下自愧不如,請李司記多多指點?!?/br> 李桃娘淡淡說道:“你不用拍我馬屁,不管用的,我也不懂得如何指點別人。我愚笨的緊,幾乎是天生的‘聾啞’,上頭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從來不問為什么。而你是個七竅玲瓏心,需要費些功夫裝聾作啞、需要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問為什么。胡善圍,如果我對你說那只藥罐子是我用過的,此時已經沉入湖底了,你會不會將此事告訴徐大小姐?” 李桃娘一席話,等于是承認她李代桃僵,換了永安郡主的藥!徐妙儀的懷疑是對的,郡主的確死于非命! 告訴徐妙儀嗎? 胡善圍此刻天人交戰。李桃娘是資歷最老的宮人,她不會自作主張謀害郡主,肯定是上面的人指使——而那個人要么是皇上、要么是皇后娘娘。 張士誠殘部在城墻制造的慘案,胡善圍也略有所聞?;首宀蝗菰S永安郡主繼續活在世上,干脆去母留子,徹底斷了“禍根”。 永安郡主必死無疑。 李桃娘是執行者。 而我——我要么是遮掩這次暗殺的同謀者,要么就和永安郡主一樣,成為了一具永遠無法開口說話的尸首。 君權之下,所有人都是螻蟻,連徐妙儀也不例外! 不!我不能告訴徐妙儀!否則就是將她置于危險之地! 妙儀那個爆炭脾氣,一旦被她知曉,后果不堪設想! 胡善圍做出人生中最艱難的一個決定,她抬起頭來,直視著李桃娘帶著威壓的目光,說道:“屬下會在賬冊中注明那個湖底的藥罐已經摔破了?!?/br> 李桃娘緩緩點頭,“聰明的人一點就通,不需要我再多說些什么。收拾一下,明日就回宮了,以后會發生很多類似的事情。記得爛在肚子里,什么都不要說、不要提、把這些秘密帶進棺材,這就是你的忠心了?!?/br> 胡善圍順從的點頭說道:“是,李司記?!?/br> 胡善圍忙到三更半夜,放將賬目制成,一切都交接清楚了。她在賬本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按上印信。 宮人打了溫水,胡善圍將雙手浸泡在水里,洗去手上的墨跡。她覺得自己的手好臟,洗了很久很久,用了很多香胰子和花粉搓手。 可是無論怎么搓洗,無論她用去多少盆水,入睡時,她聞了聞雙手,始終都覺得有一股洗不干凈的血腥味。 或許這就是罪惡的味道,深深的印在靈魂里,永遠揮之不去了。 皇子被燕王朱棣護送回宮,養在高麗貢女出身的韓妃名下,朱元璋賜名為“朱植”。胡善圍立了功勞,會恭候升為六品司正,依然在尚食局當值。 永安郡主最終是火葬,骨灰寄放在雞鳴寺里,骨灰壇前的牌位連真名都沒有寫,只是個陌生的名字:信女嬋娟。 雞鳴寺有一座五層佛塔,專門供奉著著寄放的骨灰壇,徐妙儀找了好久,才找打了“信女嬋娟”。 死人任由擺布,連名字都不能做主。 徐妙儀四顧無人,飛快將籃子里的骨灰壇和供奉的替換了,假骨灰壇里只是普通的草木灰,不過看起來和人的骨灰差不多,也沒誰會追究這個。 永安郡主已經被榨取了所有的價值,被所有人拋棄、遺忘了。 徐妙儀將永安郡主的骨灰撒到了長江里,江水向東流,途徑她的故鄉蘇州城,也算是一種魂歸故里吧。 徐妙儀自欺欺人的想著,反正除了這個,她實在想不出自己還能永安郡主作些什么。 “妙儀,你——” 燕王朱棣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了,目光盯在她手中空空如也的骨灰壇,似曾相識,好像是安葬永安郡主的那只。 哐當! 徐妙儀干脆將骨灰壇在岸邊礁石上敲碎了,毀尸滅跡,打算死不承認。 朱棣一怔,說道:“我不會說出去的?!?/br> ☆、第80章 君子好逑 “你跟蹤我?”徐妙儀意識到不對,直言問道。 朱棣頓時啞口無言,不知如何和徐妙儀解釋。因為他的確是跟蹤徐妙儀。 如今徐妙儀已經不是百和堂的女醫了,作為徐家大小姐,上頭有父兄保護,身邊有一群meimei和各種丫鬟教養嬤嬤們跟著,哪怕朱棣貴為燕王,他若沒有正當的理由,想要見徐妙儀一次,也是難如登天的。 那怎么辦? 沒有法子,唯一的辦法就是派人在瞻園門口盯梢,瞅準了徐妙儀從家里出來,就立刻告訴朱棣。 愛情有一種很奇怪的魔力,能夠讓女人變得異常的勇敢,做出令人跌破眼珠的事情。也能夠讓平時堅毅過敢的男人變得懦弱猶豫,患得患失。 朱棣就是后者。 因為喜歡你,所以跟蹤你,想要找所有的機會和你獨處——這話他說不出口。 他呆立在岸邊礁石上,就像在大本堂被大學士們提問他對答不出的四書,希望刪掉這些人生中丟臉時刻。 徐妙儀以為燕王還是打聽永安郡主的事情,有些不悅的說道:“你要我假扮明教中人接近永安郡主,并沒有什么實際的效果,郡主到死都沒有說出任何張士誠殘部的事情,張家也沒有任何人營救郡主。人都死了,還有什么不放心的?!?/br> 朱棣見徐妙儀微怒,生怕她厭惡了自己,趕緊找了個借口說道:“這次找你并不是為了永安郡主之事,而是……你還記得去年冬天雞鳴山天牢被魔教逆黨炸塌一事嗎?” 怎么扯到這里了?徐妙儀一愣,說道:“當然記得,買兇刺殺我的周夫人在天牢里死于馬錢子之毒?!?/br> 朱棣說道:“那晚只有魔教的光明長老狐蹤逃脫了,當時我們都以為是背叛成性的魔教大力長老郭陽天作為內應,策劃了此事,但是前天雞鳴山北面的太子湖漁民在撒網時捕到了一副骷髏盔甲,我們的人潛入水底,展開大網,網到了十幾具殘骸和各種盔甲刀劍,從上頭的印記和令牌來看,他們就是隨著郭陽天一起失蹤的親兵都尉府兵士?!?/br> 徐妙儀有些心虛。我當然知道了,這些人就是我和道衍禪師他們設計弄死的嘛。春暖花開,冰雪融化,里面的尸首雖然都喂了魚,但骨架和盔甲衣物等物還在。 徐妙儀問道:“所以你找我,是為了去勘驗那些被魚啃噬干凈的骷髏尸首?” 朱棣本能的覺得總是帶心愛的姑娘看尸體這種事情肯定不對,但是有些騎虎難下,只得點點頭,“這事畢竟牽扯到了周夫人,你也是受害者,說不定去看看那些尸首,查驗從湖底打撈上來的物品,會有所收獲?!?/br> “好,我跟你去雞鳴山?!毙烀顑x很干脆的翻身上馬,為了出行方便,她單獨出門都是男子打扮,顯得英姿颯爽。 兩人拍馬,并轡而行。 初夏的風清爽宜人,從秦淮河到雞鳴山,沿著城墻的內河一路馳騁,風景如畫,或竹林茅舍、或豪門園林、或荷鋤歸田、或紈绔子弟游獵玩耍。 河面如鏡,倒映著兩人飛馳的影子,對影成雙,柳絮如雪般飛舞,有時候影子還融為一體,顯得親密無間。朱棣在馬上頓時心搖神馳,腦子亂哄哄的不知瞎想些什么。 河面一艘畫舫里,常森微醺,倚在船欄邊,翠煙樓花魁娘子明月提著酒壺勸酒,“國舅爺,滿飲此杯?!?/br> 常森雙目微闔,擺了擺手。 明月小意溫純,討好的笑道:“莫非國舅爺是嫌棄這□□遲暮,美酒無味?這晚春就是這樣,林花謝了春紅,夏荷卻又還早呢,滿城飄著柳絮又忒煩人,每日思睡混混,做什么都沒精神?!?/br> 平日倒也沒什么,今天這一句句“國舅爺”常森聽的心頭火氣,沒好氣的說道:“還沒到熱的時候,怎么像只知了似的聒噪?” 明月不知自己哪里做錯了,眼圈都紅了,默默流淚,希望能夠引起常森的憐惜,別責怪她。得罪了國舅爺,翠煙樓的生意就沒法做了。 狐朋狗友徐增壽走過來,支走了哭泣的明月,拍了拍常森的肩膀,說道:“見你整日悶悶不樂,才包了這艘畫舫給你解悶?;镒用髟挛哪茏髟?,還會跳舞唱曲,方才行酒令時玩的還好,現在怎么又擰巴了?” 常森沒好氣的頂了一句,“若是你家三天兩頭的辦喪事,你能樂的起來?” 去年父親開平王常遇春去了,今年好端端的大外甥——皇長孫朱熊英夭折。開平王府連遭重創,連常森這個紈绔子都沒有心情玩樂了。 “你這是咒我們徐家呢?!靶煸鰤郯逯f道:“這樣就沒意思了??!我好心好意的,你當我是驢肝肺?!?/br> 常森知道自己造次了,卻拉不來臉道歉,睜開眼睛一瞧,咦,怎么岸邊一對騎馬之人如此眼熟? 常森忙扯開話題,指著漸漸跑遠的一雙人說道:“徐增壽,好像是燕王和你meimei?!?/br> 因衛國公府大小姐鄧銘大著肚子嫁給秦王當側妃的丑聞,徐增壽心中發虛,對著常森虛虛揮了一拳,罵道:“胡說八道!別壞我妹子的名譽常森揉著酸痛的肩膀說道:“我才沒那么無聊呢,不信你自己追過去看。船家,快點劃船!” 此時朱棣和徐妙儀只有兩個背影了。徐增壽看著也覺得像,孤男寡女的,生怕meimei被燕王占了便宜,急忙說道:“船再快也比不上馬,備馬,我們追去看看?!?/br> 說者無意,聽者有意。在畫舫上的明月方才對岸邊騎馬的徐妙儀也是驚鴻一瞥:這個模樣氣質,分明就是那晚城墻上的救命恩人??!怎么聽這兩位貴公子話里的意思,居然是個女子,而且是徐公子的meimei? 難怪那晚都不屑留下姓名,給我報恩的機會,原來人家出身名門,是大家閨秀,當然不屑和我這種煙花女子為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