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姚妙儀對親表哥朱守謙的記憶,還停留在小時候“鐵柱哥哥”的印象上。這個鄉土氣息濃厚的小名,和水生一樣,當然也是洪武帝親賜的,誰都不敢說不好,就一直用著。 所以鳳凰窩里出生的朱守謙一直頂著鐵柱這個土氣的名字,直到父母雙亡,他被馬皇后接到宮里,要去大本堂讀書時,洪武帝在翰林們的幫助下,取了大名朱守謙。 守謙這兩個字有告誡的意思,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千萬不要學他的父親朱文正謀反,背叛洪武帝。 姚妙儀兒時記憶里的鐵柱哥哥,是個胖乎乎、上串下跳、調皮搗蛋、喜歡四處捉蝴蝶、捕蜻蜓、抓青蛙,拿著毛毛蟲嚇唬漂亮表妹的熊孩子,他額頭上永遠汗津津的,咧著大嘴巴朝著她招手:“表妹!我們出去耍??!” 小時候的姚妙儀淘氣程度比起鐵柱表哥也不逞多讓,表哥將毛毛蟲放進她的頭發里,她就乘著表哥脫衣服下水摸魚時,把他的衣服偷偷藏起來,七歲的男童已經有羞恥之心了,不好意思光著出去,也不好意思叫救命,愣是在河里泡了半個時辰等家丁來找…… 那一天,姚妙儀和鐵柱哥哥都挨了罰。姚妙儀五天的點心罰沒了;鐵柱哥哥被親爹朱文正按倒在凳子上打屁股,嗷嗷直哭。 可是次日,鐵柱還是偷偷將酥油泡螺藏在衣袖里塞給姚妙儀。也不知為何,那天的酥油泡螺上明明還沾著鐵柱的臭汗,可是姚妙儀覺得味道奇美,連指甲縫里的奶油都舔舐干凈了。 鐵柱哥哥伸出胖斷的手指頭,擦去她嘴角殘留的奶油,順便往她的額心一戳:“吃個泡螺還留幌子,我怎么有你這個笨表妹……” 一幕幕往事在心頭浮現。 可是踏入偏殿的朱守謙,早就沒有任何“鐵柱哥哥”的痕跡了,他身形瘦長,舉止優雅得體,面若曉月,眉若新黛初描,如畫中謫仙人,還帶著龍子龍孫的貴氣。 單論相貌,朱守謙可以把那些堂叔們都比下去。他的輪廓眉眼和姚妙儀相似,這對表兄妹相貌都隨了母親。 四目相對,朱守謙和姚妙儀都沉默著打量著對方。 一旁的懷慶公主左看看、右瞧瞧,拍手笑道:“簡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呢,要我說,她肯定就是你失蹤多年的表妹!” 朱守謙卻目光轉冷,他瞥了一眼案幾上的酥油泡螺,“十年過去了,口味還沒有變?是有人告訴你當年的鳳兒喜歡吃這個,還是你自己愛吃?”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并沒認準了我是徐鳳吧,既然如此—— 姚妙儀往后退了半步,規規矩矩行了跪拜大禮,“民女姚妙儀,見過郡主爺?!?/br> 朱守謙并不躲閃,站在原地受了姚妙儀的大禮。懷慶公主忙過去拉起姚妙儀,對著朱守謙吹胡子瞪眼,“這是你失散多年的表妹??!怎么舍得要她下跪!” 朱守謙冷冷道:“憑什么證明她就是我表妹?冒認皇親,是要殺頭的?!?/br> “看臉??!”懷慶公主指著朱守謙的鼻子,“你今日出門是不是沒照鏡子?自己長什么樣都忘記了?!?/br> 朱守謙說道:“以前也有模樣相似的女孩去了魏國公府的瞻園認親,那時候我也以為她是鳳兒,可結果——天下相似的人多的去,我若都認下了,一間房子都裝不下那么多表妹?!?/br> 朱守謙說的句句在理,可是未免有些涼薄。懷慶公主說不過她,只得強辨道:“倘若她真的你是表妹呢?將來想起這一幕,你豈不是要后悔死了?” 朱守謙說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大不了我磕回去,向表妹賠罪?!?/br> “你!”懷慶公主憤然道:“你真是沒心肝的人!姚妙儀不是隨便某個和你長的相似的人,她還是胡善圍和王寧的朋友、道衍禪師的義女呢。你對她尊重點!” 被六姑姑如此指責,朱守謙面上并無波瀾,“你們現在如此抬舉她,其實對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將來她若真不是呢?一直在草根里生活并不可怕,畢竟大部分百姓都是這么過一生的??膳碌氖恰?/br> 朱守謙頓了頓,定定的看著姚妙儀,繼續說道:“可怕的是從云端墜入草根,還被扣上冒認皇親的罪名,豈不是死路一條?” “——你!”懷慶公主氣得直跺腳,卻不知如何辯駁,只得說道:“就你歪理多?!?/br> 朱守謙見懷慶公主動了氣,便沒有繼續激她,畢竟她的母妃是幫助馬皇后協理后宮的孫貴妃,不好得罪狠了。他幼時遭遇慘烈的家庭變故,之后一直寄人籬下,心眼子特別多,馬上轉移了話題,輕飄飄的說一句話:“哦,剛才我見過王寧了?!?/br> 誰? 這下姚妙儀和懷慶公主都呆住了,王寧怎么進宮了? 懷慶公主連連問道:“真的假的?他怎么來了?不是身受重傷嗎?你在那見到他的?他現在在哪里?” 朱守謙說道:“他可以正常走動,只要不動武就成。以前王寧不是和常森一起在大本堂和我們一起讀書嗎?他要回來繼續了,反正拿筆翻書又不用使勁?!?/br> 懷慶公主心都飛了,“我去看看他?!?/br> 金枝玉葉,說做就做,居然一陣風似的走了。偏殿里只剩下朱守謙和姚妙儀無言相對。 □□懷慶公主不在了,姚妙儀以為朱守謙會繼續譏諷自己,可是懷慶公主的腳步聲在門外消失后,朱守謙冷冰冰的臉色驀地一變,瞬間從冰山變成了春日暖陽! “表妹!”朱守謙有些激動的快步走近,伸手想學著小時候那樣摸一摸姚妙儀的頭頂,走到一半,想起表妹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姑娘了,就垂下了手,聲音帶著微顫,低聲說道:“我知道你是鳳兒?!?/br> 怎么變臉如翻書?十年不見,鐵柱哥哥仿佛換了一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殼子,也換了一副彎彎繞繞的心腸。 姚妙儀說道:“我不是——” “噓!”就像兒時一樣,朱守謙將自己的食指豎在了姚妙儀的唇邊,小時候是粗短白胖、如今是骨rou均停,纖長有力,指甲修剪的堪稱完美。 朱守謙低聲說道:“我知道的,你其實沒有忘記過去。但是既然一直不來金陵投親,直到現在還借口失憶否認,肯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會勉強你?!?/br> “謝家只剩下我們兩人了?!敝焓刂t眼里驀地騰起沖天的怨恨,“當年外祖父和我父親相繼被構陷謀反,至今都沒洗脫罪名。謝家滅了滿門都還不夠,連兩個出嫁女都不肯放過。你母親被刺殺,而我娘是……我娘其實是心灰意冷,自盡而亡,可是偏偏有人編排說她是畏罪自盡!” “這世道……已經沒有公正可言,顛倒黑白,堪錯忠jian。這名利場是一團污穢、群魔亂舞!”表哥平靜謙和的外表下,壓抑十年的憤恨轉化為一股滔天的戾氣,遇到契機就會沖出來張牙舞爪,恍若墜入魔道。 “紅塵就是地獄?!敝焓刂t指著窗外的璃瓦黃墻,整個身體卻似乎都罩在撥不開的陰霾之中,苦笑道:“皇宮也是如此,我被接進宮里,只是昭顯皇上‘仁慈寬厚’的名聲罷了,何必把你也卷來呢。過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吧?!?/br> 姚妙儀覺得自己身世悲慘,此刻覺得表哥其實更加悲催。他也不信自己的外公和父親能夠做出謀反的事情,可卻無奈的被迫接受現實,頂著“守謙”二字在皇宮里生活,這十年明面上和諸位皇子一樣,可是暗地里應該受了不少委屈和冷眼。 可是他連躲藏的機會都沒有,被迫直面人生。 姚妙儀的心不是鐵打的,那么多的試探和追問都挺過來了??墒怯H表哥一席話,卻撥動了內心最脆弱無助的一根弦,仿佛又回到過去她還是個在父母懷里撒嬌小姑娘的時候,對整個世界都懷著善意的猜測,對所有人都不設防。 只覺得臉上一片冰涼,抹了一把,不知早已何時淚流滿面了。 “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一哭起來,就像是下暴雨似的?!敝焓刂t正待掏出帕子給表妹擦淚,外頭門扉似乎響了三下,正是之前和心腹宮人約定的暗號。 朱守謙忙收回手,面色一肅,恢復了剛才冷眼旁觀的樣子,用正常的聲調說道:“姚姑娘,好話歹話今日都撂在這里,你自己掂量,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 外面踩著積雪咯吱咯吱的腳步聲越來越重,一個老宮人走進偏殿,正是在東宮給姚妙儀帶來馬皇后賞賜的女官。 這個女官看來在宮里很受尊敬,就連朱守謙也點頭打招呼,“朱尚宮?!?/br> 宮廷女官中,尚宮是五品,品級最高的女官。 朱尚宮本來無名無姓,亂世流離的女子,后來服侍馬皇后有功,不僅封了五品的尚宮女官,還賜了國姓朱,在宮中地位超然,皇子皇女們都很尊重她。 朱尚宮說道:“皇后娘娘醒了,宣姚姑娘覲見?!?/br> “是?!币γ顑x整了整衣襟,跟在身后。朱守謙又換了一張臉,撒嬌似的說道:“朱尚宮,我也跟去瞧瞧,免得叔祖母被蒙騙了?!?/br> 朱尚宮看著朱守謙的目光很柔和,笑道:“皇后娘娘自有定奪,郡王別瞎攙和了。聽話,聽說皇上今日下午很可能親自去大本堂考校功課,趕緊溫書去吧?!?/br> 一聽說“考?!倍?,朱守謙就皺了眉,愁眉苦臉的說道:“又要考?上次考校武藝,我都被打趴下了,這會子還疼呢?!?/br> “這次可能是考四書?!敝焐袑m笑道:“再說了,皇上馬上得天下,要后代子孫文武并舉,打趴下算什么?聽說二殿下被皇上打的至今都起不了床呢?!?/br> 二皇子朱樉和三皇子朱一樣,都是李淑妃所生。 朱守謙說道:“其實二叔挨打,不是考校功課的緣故,是因……唉,反正就是二叔做錯事了,說了不該說的話,被皇上責罰——朱尚宮,那我先回大本堂了?!?/br> 朱尚宮說道:“去吧,好好準備,你最近都瘦了,這身子骨可沒有二皇子經打?!?/br> 朱守謙看似和朱尚宮閑聊,其實在暗示姚妙儀慎言,不要說“不該說的話”。姚妙儀心領神會,跟著朱尚宮去正殿覲見馬皇后。 馬皇后正在用中午飯,居然直接招呼姚妙儀坐下和她一起用飯。雖為一國之母,馬皇后的生活向來勤儉節約,毫不鋪張,平日里正餐也不過是兩葷兩素、一疊春不老咸菜(其實就是雪里蕻),一個湯而已。 “你從蘇州來,我叫御廚房加了兩道蘇州菜,花籃鱖魚卷和胭脂鵝脯rou,你嘗嘗,是不是家鄉的味道?!?/br> 姚妙儀有些愕然,原本以為進坤寧宮要經受“重重考驗”,類似審理囚犯般,軟硬皆施,連連追問的??墒邱R皇后對她十分親熱的樣子,親手加夾了幾筷子蘇州菜放在姚妙儀的碗里,就像一位慈祥的長者。 別說是家鄉熟悉的味道了,就是砒/霜也要吃下去??! ☆、第43章 冥昭瞢暗 既來之,則食之。 被一連串的驚險經歷打磨出了城府。姚妙儀坦然的陪著馬皇后用午飯。兩人邊吃邊聊,馬皇后輕描淡寫的問了一些她在蘇州時的生活、姚家都有那些人、姚大伯多大年紀等等,均是瑣碎的家務事。 就當姚妙儀以為馬皇后會一直家長里短下去時,馬皇后突然話題一轉,“聽說守謙和你見面了,他態度有些冷淡,還頗有微詞?” 姚妙儀說道:“懷慶公主說民女是當年失蹤的魏國公嫡長女徐鳳,郡王不以為然?!?/br> 馬皇后問道:“你怎么看待自己的身世?” 姚妙儀說道:“父精母血,生恩如山;義父含辛茹苦,養恩難忘。妙儀生恩養恩都要報答。只是妙儀早已不記得兒時往事,總不能因貪慕富貴,而錯認生恩,豈不是對親生父母大不敬?況且冒認皇親是重罪,妙儀不能因貪戀而連累了義父和姚家人?!?/br> 馬皇后沉吟片刻,說道:“不被富貴迷了眼,你是個重情重義的明白人?!?/br> 姚妙儀說道:“皇后娘娘過獎了,妙儀其實也是個追名逐利的,名利是安身立業的根本。有地位、有銀子,百和堂才能在天子腳下繼續開下去,妙儀打小就在姚記藥鋪學醫打雜,深知謀生不易,敗亡卻最快?!?/br> 姚妙儀捧著手中的飯碗,“手中的碗有多大,就吃多少飯。貪得無厭,憑著小聰明能夠風光一時,卻不能風光一世。小心謹慎些,方始終能有一碗安生飯吃,也能保住家人捧穩各自的飯碗?!?/br> 這話說的極俗,馬皇后聽的卻很入耳,笑道:“你們這一輩的小姑娘呀,都沒吃過苦,腳都沒粘過泥,說話文縐縐、輕飄飄的,風一吹就散了。你是個很有趣的姑娘,以后時常進宮陪我說說話?!?/br> 有了馬皇后這個大靠山,何樂而不為。姚妙儀說道:“是?!?/br> 話音剛落,外頭朱尚宮笑著進來說道:“娘娘,慶陽公主求見?!?/br> 慶陽公主是朱元璋的侄女,本應該封郡主的,但朱元璋破例封了公主。當年杏娘被丈夫投/毒橫死一案,就是慶陽公主要四堂弟朱棣幫忙破案的。 馬皇后忙說道:“快叫她進來?!?/br> 慶陽公主年紀最長,已經是中年婦人了。她身形微微有些發福,穿著輕裘皮裙,一派富貴風光之氣。 姚妙儀趕緊停了筷子,給慶陽公主行禮。公主快步走過去扶起她,上下打量著,“果然長的像皇嫂!” 這皇嫂就是朱守謙的親娘大謝氏了。 馬皇后說道:“只可惜這小姑娘不記得兒時的事情了?!?/br> 慶陽公主心眼飛快,立刻領會到了馬皇后的意思,“不管是不是徐鳳,這個姚姑娘也是立了大功的,方才我去東宮瞧了水生和太子妃,母子平安,阿彌陀佛?!?/br> 其實姚妙儀立的首功是巧破女官杏娘中毒一案,只是在皇孫出生的好日子里,不適合提這種血案。 反正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馬皇后吩咐道:“慶陽喜歡吃暖鍋,叫御膳房送一個鍋子來?!?/br> 其實慶陽公主在東宮用過午飯了,不過皇后娘娘已經開了口,她也不推辭,三個女人圍著鍋子邊吃邊聊,姚妙儀聽的多,吃的多,說的少,謹記胡善圍和朱守謙的叮囑。 吃到一半時,朱尚宮走過來對著馬皇后耳語了幾句。馬皇后點點頭,說道:“姚姑娘,你跟著朱尚宮去一趟謹身殿?!?/br> 謹身殿已經出了后宮,是皇上大臣們辦公事的地方,難道…… 姚妙儀心中隱隱有個猜測,這也來的太快了吧! 出了后宮,朱尚宮果然說道:“魏國公已經知道你的事情了,他想見見你?!?/br> 哪怕是為了去看疑似自己的親閨女,大臣們也是不方便進后宮的,所以只有姚妙儀出后宮見魏國公了。 這親爹其實在軍營里見過的,不過那時候她是螻蟻般的軍營,親爹是北伐軍元帥,即使打照面也認不出來。 而這一次,唉,怕什么?身為明教密黨,在四皇子的指引下冒充假的明教成員,以假亂真,真真假假,幾乎沒有一句真話,糊弄魏國公應該沒問題。而且有馬皇后和四皇子當后臺,魏國公也不會強行把她帶走。 謹身殿里,魏國公徐達和四皇子朱棣對坐。徐達是鳳陽一戶農民家庭的孩子,沒機會讀書,只是聽說書人講三國,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最佩服的是手握一柄青龍偃月刀的關云長,他功成名就后,也效仿關公,留了一副美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