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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大明徐后傳在線閱讀 - 第20節

第20節

    屏風后面傳來簌簌的穿衣聲,這架屏風是蘇繡的雙面繡富貴牡丹,針腳嚴密,一絲光都不透,根本看不見屏風后換衣之人的半個人影。

    明明什么都看不見,也沒有千里眼的功能,朱棣依然垂下目光,不去看對面的屏風,好像真怕看見了什么。

    但此時朱棣覺得自己的聽力突然變得極好,他甚至可以斷定屏風后傳來的窸窣的聲音,是夾襖落地,還是馬面裙褪下腰間,還是……

    打?。。?/br>
    明明喝的是今冬的新茶,可是朱棣覺得喉頭驀地一緊,將溫熱的茶液一飲而盡,依然覺得口渴。

    不僅僅口渴,他還莫名其妙的熱起來,他放下茶杯,走到窗前,本想打開窗戶透透氣,可是轉念一想,冷風夾著細雪吹進來,會凍著屏風后面換衣服的姚妙儀。

    朱棣的手虛浮在窗戶的半寸處停下來,收回了雙手。

    呼吸著從窗邊滲出的寒氣,心中的燥熱慢慢平復,耳邊卻一邊靜默,不聞剛才的換衣服聲。朱棣轉身一瞧,也并不見換好衣服的姚妙儀從屏風后走出來。

    “姚大夫?”朱棣低聲叫道。

    沒有任何回應。

    “姚妙儀?”朱棣又叫了一聲,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

    朱棣覺得不對頭,舉起炕幾上的油燈,快步走到屏風后面,但見姚妙儀靠著雙面繡屏風站著,神情凄涼,目光茫然,兩行淚水如滾珠般從香腮落下,月白色交領里衣的胸口處已經浸濕了一片。

    她渾然不覺舉燈朱棣的到來,好像魔怔似了的,陷入遮天蔽目的悲傷,無法自拔。

    朱棣只見過兇悍如屠夫般的姚妙儀,從來沒見過脆弱的仿佛如手中宋朝青瓷般布滿冰裂紋般的姚妙儀。

    縱使這樣的姚妙儀,此刻也是挺直了脊梁,努力不被悲傷壓垮,就像凜冬寒梅,越是天寒地凍,就越怒放芳香。

    朱棣平日只愛兵書,不喜詩文,胸中文墨有限,此時只想到大本堂翰林們教習的一首漢詩: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姚姑娘?!敝扉p聲叫道:“你怎么了?”

    “嗯,??!”姚妙儀從痛徹心扉的回憶中還魂似的醒過來,看見掌燈的朱棣,又見自己只穿著月白里衣,下意識的往后退了幾步。

    她身后緊貼著雙面繡屏風,強行后退的結果——是將這架屏風撞到了。

    屏風轟然倒地,姚妙儀立足不穩,眼看著也要跟著屏風一起摔個仰倒,朱棣眼疾手快,忙放下油燈,一把攬著姚妙儀的腰肢,將她牢牢的摟在懷中。

    肌膚相親,四目相對,距離近得能夠聽見雙方紊亂的呼吸和心跳。

    朱棣和姚妙儀都怔住了。

    哐當!

    屏風撞在金磚地面上發出一聲巨響,雙面繡屏的檀木框子斷了好幾結。

    門外的馬三保聽見了,還以為發生了意外,忙帶著護衛們沖進去,還大聲叫道:“有刺客!保護四殿下!”

    一群男人,加上馬三保這半個男人拿著兵器推門涌進書房,朱棣一片空白的腦子猛地醒來,心道糟糕,趕緊展開胳膊,將上半身只穿著月白里衣的姚妙儀護在身后。

    “全都滾出去!”

    我到底看見了些什么?此時馬三保寧可自己是個瞎子!

    天啦,我怎么看見四殿下抱著姚屠夫??!姚屠夫衣冠不整,神情驚慌,地上散落著雙面繡屏風的殘??!

    莫非是四殿下和姚屠夫在書房里行不軌之事,太過投入忘我,不小心撞翻了屏風……

    朱棣冷冷的看著目瞪口呆的馬三保,“你,帶他們出去。屏風倒了而已,鬧得杯弓蛇影,成何體統!”

    “撤,全撤!”馬三保如夢游似的帶著眾人離開,朱棣也在最后退出了書房,并親自關上門,留下姚妙儀在書房換衣服。

    馬三保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朱棣,嗯,衣著整齊,腰帶系的好好的,頭發也一絲不亂,應該在書房里應該沒有“成事”。

    屏風倒的太及時了!馬三保暗自慶幸,姚屠夫這種兇悍的女人怎么配的上四殿下呢?一介醫女而已,當正妃是不可能的。

    倘若當妾,按照姚屠夫的火爆脾氣,怎么甘心居人之下?將來定會將四皇子府鬧得天翻地覆,永無寧日。

    馬三保決定明日給立了大功的破碎屏風點個蠟,上一炷香。

    ☆、第32章 吳王行樂

    書房恢復了平靜,姚妙儀迅速穿上棉襖,借著昏暗的燈光和窗戶的雪光,她看見書案上散落著一些精致的薛濤簽,上面是用簪花小楷寫的詩文。

    姚妙儀隨便看了幾張,寫的都是南唐后主李煜的一些吊唁亡國的詩句:“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一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垂淚對宮娥?!?/br>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br>
    當然還有最出名的那首“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br>
    由于經歷了雞鳴山捉拿冒充明教的北元jian細和張玉等人“棄暗投明”等事情,姚妙儀看到這些李煜的亡國詩,第一反應就是此女莫非是北元貴族?

    因為曹國公李文忠在這次乘著元順帝新喪,進行的突擊北伐中,就俘虜了大量北元貴族官員,其中包括北元新登基的宣光帝部分嬪妃和唯一的兒子買的里八刺。

    既然此女鐘愛亡國詩,那就說明她是北元黃金家族的某個貴女,或者干脆就是宣光帝的嬪妃?

    姚妙儀覺得朱元璋能夠做出這等事來,因為他龐大的后宮嬪妃里各種女人都有,比如朱棣和朱橚的生母是高麗人權妃,還有曾經是死敵的陳友諒的寵妾——定氏,定氏封了達妃,還為朱元璋生下一個兒子,即八殿下朱梓。

    對故國的眷戀,對現狀心有不甘,甚至逃避懷孕,懼怕生育,這是典型的亡國女子的不幸遭遇和絕望的心態。

    唉,姚妙儀暗嘆,女人真是命如浮萍啊,頓時對這個女子有了同情之心。

    肚子里的孩子,生也不是,不生也不是,單純原始的母愛又使得她不知覺的保護胎兒,心里肯定很糾結吧。

    書案上除了這些傷春悲秋的亡國詩,還擺放著一個泛黃的圖軸,看樣子有些年頭了,而且從紙張磨出的毛邊來看,應該是神秘女子經常打開鑒賞的圖畫。

    反正此時書房只有她在,朱棣為了避嫌已經走了,偷偷看看應該無妨。

    姚妙儀打開了圖軸,圖軸寫著“吳王行樂圖”,畫的是一家人其樂融融暢游園林的場景,畫筆細膩,人物栩栩如生,畫中是一座典型的蘇州園林,格局和這個湖心小島園林有些相似,而圖軸的落款處寫著“揚基”,并蓋著篆刻的小印。

    元末時有兩個自封為吳王的紅巾軍首領,一個是盤踞蘇州的張士誠,另一個就是南京朱元璋了。

    姚妙儀認識朱元璋,她可以確定,這副“吳王行樂圖”的一家人,尤其是男主人絕對不是朱元璋!

    那么畫中游園的這家人就是吳王張士誠了!

    姚妙儀有些激動,終于找到張士誠的一些線索了!我的外祖父一家就是被污蔑投靠張士誠而蒙冤滅門的!

    落款是揚基這副畫是文豪揚基所做!江南人氏,尤其是作為蘇州人,無人不知詩畫雙絕的揚基,他和與大文豪高啟、張羽、徐賁齊名,稱為吳中四杰。

    揚基最擅長工筆畫,而且當年他曾經是張士誠的入幕之賓,當過丞相府的一名史官,深受張士誠的喜愛,他親自給張士誠一家人畫行樂圖,也就太正常不過了。

    姚妙儀舉著油燈仔細看著“吳王行樂圖”,將圖中每一個面孔都牢牢記在心里,著墨最多的當然是張士誠,而后是他的兩個親弟弟、兒子、女兒、女婿……??!

    看清畫中女兒的相貌時,姚妙儀瞳孔猛地一縮,這個女兒就是今晚她暗中試探是否有孕的女子??!

    張士誠只有一個女兒,封號是永平郡主。

    姚妙儀作為蘇州人,對張士誠一家子的下場了如指掌:朱元璋攻破蘇州城后,張士誠自殺,女婿——永平郡主的丈夫也是自殺殉國,兩個弟弟和兒子拒絕投降,戰死的戰死,砍頭的砍頭,張家已經絕戶了。

    誰都不知道永平郡主的下落,蘇州人各種傳說都有,說她隱性瞞名當了普通婦人,說她乘船去了東瀛或者琉球島,還有人說她死在亂軍之中,更多說她為了丈夫殉情自刎了。

    可沒想到的是,永平郡主居然是被朱元璋金屋藏嬌了!而且有了身孕!

    難怪不能進宮當嬪妃、難怪有孕后反而悶悶不樂、難怪會拒絕太醫的診治、難怪湖中小島的園林是蘇州的樣式、難怪會寫那么多李煜的亡國詩……原來她就是下落不明的永平郡主。

    如今朱明朝廷的文武官員們,有不少曾經就是張士誠的手下,比如畫這幅《吳王行樂圖》的揚基,作為吳中四杰之一,雖然以前是張士誠的史官,但如今也深得朱元璋的重用,貴為山西按察使。

    朱元璋可以奪了陳友諒的寵妾當妃子,因為妾室地位低賤,影響力有限。但是永平郡主身份高貴,倘若被張士誠的手下們知道死全家、喪夫的永平郡主被朱元璋金屋藏嬌了,其后果是很嚴重的,會喪失臣心。

    而江南蘇杭一帶的百姓們,他們至今都惦記著張士誠的好處,對朱明王朝并不熱心,倘若此事揭出來,朱元璋也會徹底喪失這一帶的民心。

    所以永平郡主不能像陳友諒的寵妾定氏達妃那樣,堂而皇之進宮當嬪妃,她被牢牢困在八府塘湖心小島上,漸漸枯萎凋零。

    可她是張士誠家族最后的血脈,也唯一可能知道當年外祖父謝再興死因的人!

    姚妙儀抓著圖軸的手開始興奮的顫抖起來了,果然天無絕人之路??!又找到線索了!

    這時門外馬三保等了夠久了,他試探了敲了敲門,“姚大夫?您換好衣服沒有?天快亮了,我們要盡快送您回百和堂?!?/br>
    窗外一片白亮,分不清是天色天光,還是雪色寒光。姚妙儀將圖軸收好,打開了書房的門,說道:“那位小姐有些體虛,胎像也不穩,我要再給她把把脈,對癥開一副安胎藥,否則會有滑胎的風險?!?/br>
    姚妙儀言過其實了,倉促之下,她只確定永平郡主懷孕了,至于胎像如何,她根本不清楚,說要復診開藥什么的,也純屬胡謅,目的就是為了接近永平郡主。

    事關皇嗣,馬三保不敢大意,也不敢自作主張,派手下的小內侍將這個消息跑去告訴朱棣。他和姚妙儀在書房里等候指令。

    書房里,馬三??粗厣纤牡钠溜L,又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姚妙儀,她穿著粗苯的厚棉襖,但身形并不顯臃腫,她的眼角微紅,頰邊還有淚痕,粗看上去,居然有種楚楚動人之感。

    黃花梨交椅的椅背上搭著朱棣送給她的熊皮大氅。這頭黑熊還是朱棣親手獵的,說給她就給她了……我以前真是眼瞎,怎么沒看出來四殿下和姚大夫的小秘密呢。

    馬三保清咳一聲,問道:“你哭了?剛才事情,要不要解釋一下?”

    姚妙儀披上熊皮大氅,暖暖和和的坐在交椅上,如裹著一床棉被似的,雙目微合,“換衣服的時候,觸景生情,想到了自己的爹娘。你也曉得,我是個孤兒,在戰亂中走失,當時還小,又生了大病,等道衍禪師把我救活,我已經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了?!?/br>
    “看到那個女人在絕望中還保護胎兒,我想我的親娘是誰呢?她是不是還活著?如果還在人間,心里也一直很痛苦吧,就這么胡思亂想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了?!?/br>
    沒想到是這個原因,馬三保頓時一怔,說道:“我也記不清自己的家了,只記得家在云南,戰亂中當了俘虜,被閹割為奴,送到宮廷?!?/br>
    “可是……”馬三保頓了頓,鼓起勇氣問道:“你和四殿下之間……”

    姚妙儀說道:“難道四殿下說的還不夠清楚嗎?是誤會。屏風底座不穩,倒了,他拉了我一把而已?!?/br>
    馬三??粗γ顑x身上的熊皮大氅,目光滿是疑惑,“真的……沒有點別的?”

    姚妙儀反問道:“你以為呢?我們應該有點什么?他是尊貴的龍子,我是市井的醫女。你覺得我會自甘下賤,還是認為四殿下色令智昏?”

    這話就說的重了,馬三保感覺到姚妙儀明顯的諷刺之意,想到她的心狠手辣,馬三保萬萬不敢得罪了,趕緊撇清了自己,“沒有沒有,姚大夫潔身自好,醫術高明;我們四殿下英明神武,深的皇上信任,剛才都是誤會,姚大夫別往心里去?!?/br>
    “只不過……”馬三保低聲道:“你穿著里衣被四殿下摟在懷里,以后見面,豈不尷尬了?”

    姚妙儀無所謂的擺了擺手,“這不算什么,當時我穿的嚴嚴實實,再說我在北伐當軍醫的時候,男人什么地方我沒見過?沒摸過?沒砍過?早就不在乎這些小節了?!?/br>
    好像說了很有道理,馬三保聽了,心中方定。這時從外頭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為首的正是親兵都尉府的千戶毛驤,毛驤大聲說道:“姚大夫,那位小姐割脈自盡了,你快去——”

    話音未落,姚妙儀就站起來沖出書房大門,“她在那?快帶我去!”

    永平郡主,你千萬不能死!

    ☆、第33章 順勢而為

    永平郡主悠悠轉醒時,伺候的人都不在身邊,只有一個面生的少女坐在床邊的繡墩上默默看著她,見她醒了,從罩著棉套的茶壺里倒了一杯溫水遞過去,淡淡說道:“失血過多的人通常會口干舌燥,喝點水吧?!?/br>
    永平郡主沒有接過茶杯,“我記得你,你是昨晚拉著我跑出火場的女子。你是誰?鬼鬼祟祟的想要干什么?”

    這個少女生的極好,不施粉黛,更有一種自然的風流態度,她穿著玄色細葛布棉襖,下著灰鼠皮裙,梳著雙環髻,綴著一對鑲珍珠的銅簪。

    也不知為何,乍一看到姚妙儀,永平郡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只是想不起在那里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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