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 朱橚如同白日見鬼似的,一雙狹長的鳳目頓時瞪得滾圓。姚妙儀遞過茶盞,說起了自己替兄從軍的緣由。 咳咳,朱橚有些慌亂,語不成句,“你……你怎么可能是個女人呢?那么兇悍,砍胳膊砍腿挖眼睛都不眨,還摸……摸過那么多男人……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姚屠夫怎么可能是女人,別開玩笑了,哈哈!” 姚妙儀將胸脯挺了挺,“看清楚沒?我真的是女人,你要不要……” 姚妙儀拉起朱橚的左手,作勢要將往自己的胸脯方向而去。她當然不會真的這么做,只是要逼迫朱橚認清現實。 果然,朱橚猶如被火燙著似的,趕緊抽回手叫道:“好!我信……你真是姚屠夫……也只有姚屠夫才會做出這么瘋狂大膽的事情,你是女人嘛……怎么可以……男女有別的,以后不要再這樣了?!?/br> 在軍營傷兵營里和朱橚相處一年,朱橚凡事都虛心請教,勤奮好學,毫無皇子的架子,也不以權壓人,姚妙儀對他的態度也漸漸從畏懼、忌憚,轉變成尊敬,佩服。 朱橚對醫學是虔誠的,有一股悲天憫人的濟世之態;而姚妙儀只是把醫術當做安身立命的手段,境界截然不同。姚妙儀覺得,這個朱橚若不是皇子,憑他的資質和學問,將來成為醫學大家也未可知啊。 朱橚聽姚妙儀講述分家后,她和哥哥被蘇州府強行安排搬遷到南京的經歷。朱橚嘆道:“你也太見外了,倘若當時給我和四哥來封信,我們定會幫你留在蘇州老家?!?/br> 朱橚在百和堂等了一下午,一個客人都沒有,他曉得這里的生意不好,姚妙儀處境艱難,肯定不如在蘇州順遂安逸。 姚妙儀坦言道:“其實我和哥哥少年心性,也想來南京闖一闖。恰好義父要去天界寺修《元史》,我便沒有動用你們的關系,干脆服從官府安排,搬遷到南京了。如今戶籍都在這里,算是在此地落地生根了。這些日子逛了逛南京,覺得這里也不錯,萬事開頭難嘛,生意總會有轉機的?!?/br> 姚妙儀給朱橚的瓷杯里續上茶水,“你四哥那邊,麻煩你得空解釋一下。整個軍營里,只有同鄉王寧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瞞了那么久,實屬身不由己。當年……我總不能看著嫂子一尸兩命,姚家與我有養育之恩,不得不報?!?/br> 朱橚捧著瓷杯埋頭喝茶,不敢和姚妙儀對視,“我明白你的苦衷,我四哥面冷心熱,應該也會理解。放心,他不會追責的……那個,你義父修《元史》,敢問姓甚名誰?” “我義父是出家人,出了紅塵之人,無名無姓,法號道衍?!?/br> 朱橚猛地抬頭,“是道衍禪師?!這是一位很有學問的禪師,曾經去大本堂給我們講過課,精通儒釋道三家,包括兵書都了如指掌,實乃天下奇才,連父皇都很敬重他?!?/br> 提起義父,姚妙儀也是驕傲且崇拜的,“我義父以前是北郭十友之一,和高啟、揚基這些江南名士齊名呢?!?/br> 朱橚暗想,原來是道衍和尚收養的姚大夫,難怪是這樣的堅毅驕傲的脾氣性格。 不過,朱橚今日來,主要還是為了找個大夫的活計,如今遇到老熟人,更是求之不得了。 “姚大夫,咳咳,姚小姐,你從外地搬遷來此,實屬不易,生意難做。我干脆分文不取,當百和堂的坐診大夫。只要不在大本堂讀書,我就找機會出宮來你這里診治病人?!?/br> 姚妙儀笑道:“你來藥鋪坐診,身邊肯定有暗衛吧,我就不用擔心百和堂被壞人砸場子了。就像請了一尊金佛鎮守,每月一兩銀子的工錢,你別嫌棄少,等生意有了起色,會漲工錢的?!?/br> 其實朱橚來百和堂當大夫有利有弊,甚至弊大于利,但是姚妙儀知道,朱橚是鐵了心要來,如果她拒絕了,朱橚肯定會求親哥哥四皇子朱棣出面。 而朱棣對弟弟的要求幾乎是來者不拒,就像上次在軍營要姚妙儀收朱橚為學徒一樣,軟硬兼施著,逼姚妙儀點頭答應。 所以這次姚妙儀干脆答應了朱橚,免得再惹上朱棣這個殺神。朱棣心思太深了,她不想和他有過多的來往。 朱橚見姚妙儀答應的爽快,興奮不已,就在這時,外頭一陣喧嘩,傳來宋秀兒的尖叫聲,“什么人這么大膽,敢私闖民宅?!你們——嗚嗚!” 姚妙儀臉色一變,偷偷將一個匕首藏進衣袖里,心想莫非是明教密黨的身份暴露,親軍都尉府的人找過來了? 朱橚透過敞開的窗戶看去,大聲斥責道:“毛驤!放開這個姑娘,你們進來做什么?不是說了在外頭等嗎?” 一群穿著普通、看起來就像灰頭土臉市井閑人小販的暗衛進了院子,其中一人捂著宋秀兒的嘴,不讓她進院子聽到對話。 為首的是個中年男子,身材高大,他快步走進書房,對著朱橚耳語了幾句,朱橚臉色驟變,忙告辭帶著這一群人離開了。 姚妙儀不知所以,這些人離開后,宋秀兒跑來問姚妙儀:“小姐,他們找那個大夫做什么?兇巴巴的?!?/br> 姚妙儀隨口敷衍道:“大夫欠了人家錢,那些人是來追債的?!?/br> 宋秀兒回想著朱橚俊秀大方的模樣,不由得心頭一緊,“小姐,你答應他來保和堂做事吧,有了工錢,他就能還債了——也不知那些人會不會打他?!?/br> 姚妙儀嗯了一聲,“這個人醫術還行,反正小病小痛的都能應付。放心吧,那些人只是要挾一下,不讓他跑了逃債,若真打壞了,怎么做工還錢?” 宋秀兒覺得很有道理,便不再深想。 不過一個時辰后,北城兵馬司的人走上街頭,貼告示,民間二十七日內禁止嫁娶等喜事,還命令所有的茶樓酒坊拆掉戲臺,連秦淮河旁的畫舫花樓都關門歇業,不準接客,就連百和堂新掛的匾額上的紅布和紅燈籠要去掉,改掛白燈籠。 一看這個架勢,姚妙儀知道,肯定是朝廷某個特別重要的人物去世了。 到了傍晚,洪武帝的兒女親家、太子的岳父、大明帝國最年輕的名將、北征軍領袖之一——常遇春病死柳河川的消息便傳開了。 ☆、第13章 將誰與謀 常遇春和魏國公徐達一樣,都是朱元璋的鳳陽老鄉,少年時期就追隨其左右,為將之后從無敗績,是名符其實的常勝將軍。這實在難得,須知連功勛最高的徐達都打過敗仗。 他是朱元璋最器重的名將,為此結為兒女親家,為太子朱標求娶了常遇春的長女常氏為太子妃,這意味著將來朱明江山的統治者,永遠都有著常遇春的血統。 這份尊榮,可見常遇春在朱元璋心中獨一無二的地位。 可是常遇春在北征全面勝利后,宿命般的中箭落馬,病死柳河川,在人生最輝煌的時候乍然離世,年僅四十歲! 大明十大開國功臣,常遇春最年輕,死的卻是最早,天妒英才??! 洪武帝悲痛欲絕,他向來勤奮,御書房甚至徹夜燈火不熄,可是這一次卻罷朝三日舉哀,為常遇春舉行了隆重的國葬,追封他為開平王,配享太廟。 不過姚妙儀并不關心這些,她惦記的是同鄉王寧。 那年王寧拿著玉佩幫常森和常遇春父子相認,由此成為常遇春的親兵,平步青云,小小年紀屢立戰功,封了百戶。后來常遇春和徐達將北征軍兵分兩路,追擊逃跑的元順帝,她也由此和王寧分開了。 姚妙儀跟隨徐達班師回朝,徐達封了魏國公,賜金書鐵卷,身邊的人也都加官進爵,好不威風。 常遇春的北征軍也是捷報頻傳,卻沒想勝利之后反而是將星隕落的結局。 那王寧的前途會如何?身為常遇春身邊倚重的百戶,沒有保護好常元帥,會不會被多疑暴躁的洪武帝遷怒?會不會被膽小怕事的常森埋怨? 當第二支北征軍全軍縞素,抬著元帥常遇春的棺槨進京時,金陵滿城縞素、一片哀鳴、哭聲震天。 阿福早早在三山門外的祭臺附近給姚妙儀占了個絕佳的位置,可以清晰的看見祭臺上的各種大人物,包括坐在龍椅上的洪武帝。 姚妙儀看到了抬棺材的王寧。一年不見,王寧褪去了稚氣,長高變壯了,盔甲外面罩著白色粗麻孝服,目光堅毅從容,氣質和以前截然不同。 姚妙儀見到這樣的王寧,心中稍定,戰爭將一個少年變成了男人,即使遭遇挫折,也能扛過去。 抬棺材的一共有八個年輕人,王寧站在最后面。最前面的是太子朱標,朱標在棺材左邊,而右邊的人姚妙儀也很熟悉,正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魏國公世子徐輝祖。 朱標身后是四皇子朱棣,而站在徐輝祖身后的小將軍是常遇春的小舅子藍玉。 棺材很沉,抬棺的八個人都在咬牙硬撐。 常森穿著一身重孝,光腳穿著麻鞋,失魂落魄的抱著父親的牌位走在棺材前面。這次北征,他是偷偷冒名頂替參軍,是為了給父親一個驚喜,證明自己這個小兒子不是廢物點心。 可是沒想到,他真的不適合子承父業,要不是姚妙儀出手搶救,他早就一命嗚呼了。和父親父子相認,之后無論父親如何打罵、嫌棄常森不爭氣,他都不肯再踏入戰場半步。倒是剛結拜的兄弟王寧勇猛頑強,備受父親夸贊,還認了他當干兒子。 常遇春戎馬一生,從無敗績,卻被小兒子氣得束手無策,每當王寧立功,他就會把兒子常森罵一頓。 可就是那些爭吵不休的日子,居然是父子之間最后的時光。 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常森拖著疲累的步伐,至今都不敢面對現實,希望父親能夠再罵他一次。 洪武帝帶著群臣還有兒孫們親自在三山門祭臺迎接,常遇春的長子常茂已經得了父親恩蔭,封了鄭國公,身邊站著二弟常升。 常森,常升。發音幾乎一樣,沒有什么很深的寓意和傳承,但誰都不敢說這兩兄弟名字不好聽。 因為常茂,常森,常升三兄弟的名字都是朱元璋親自取的。這些將門之后,也只有常家三兄弟有這個殊榮了。 常森抱著靈位對洪武帝行了君臣之禮后,也不顧什么形象了,拉著大哥和二哥的手嚎啕大哭起來,三兄弟抱頭痛哭,皇長孫朱雄英年紀還小,跑過去撲到三個舅舅懷里,也跟著嚎哭道:“舅舅!外公說得勝后教我騎馬的,嗚嗚,外公騙我!是個大騙子!” 太子妃常氏跪在屏風后面嗚咽不止,她小腹微凸,洗凈鉛華,臉色蒼白,還長了妊娠斑,太子側妃呂氏在一旁跪著,低聲安慰常氏,“太子妃節哀,您懷有身孕,莫要悲痛過度,傷了胎氣?!?/br> 常氏是將門虎女,相貌平平。而呂氏是世代書香出身,生的面目姣好,呂氏很受寵愛,已經生育了三個兒子,身材依然窈窕,相貌恍如少女。 而常氏只生了皇長孫朱雄英,好容易再有了身孕,太醫說看胎像八成是個兒子,常氏欣喜萬分,可惜樂極生悲,還沒高興多久,就傳來了父親的噩耗。 常氏知道肚子里的孩子要緊,可為人子女,孝道當先,父親英年早逝,聽到屏風外面三個哥哥和兒子的哭聲,悲傷席卷而來,心如刀絞。 一半是哭父親,一半是哭她自己。 她和太子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在閨中時,她喜歡跟著父親舞刀弄槍,而太子朱標是在文人堆里長大的,喜文厭武,所以和她毫無交流,倒是和側妃呂氏時常詩文相和,恩愛纏綿,對她只是敬重而已,并無夫妻情分。 而呂氏所生的皇孫朱允炆聰明絕頂,有神童的美譽,深受洪武帝和太子的喜愛。常氏忌憚呂氏久矣,也不得不承認朱允炆神童之名實至名歸,朱雄英這個哥哥遠不及弟弟聰慧。 常氏不像呂氏飽讀詩書,通曉古今,但也曉得一個不能登上皇位的嫡長子將會面臨什么樣的下場。 而如今常氏和兒子朱雄英最大的靠山——父親常遇春去世了。 秋高氣爽,艷陽高照,太子妃常氏卻覺得透骨寒冷,她微微側過身體,避開了呂氏遞過來的冰帕子。 側妃呂氏雙手捧著手帕,太子妃卻不理她,頓時身形僵直,微微有些尷尬,她抬頭看了太子朱標一眼,滿臉的委屈。 若要俏,三分孝。 呂氏天生麗質,氣質優雅,一身素白衣裳,猶如荷塘白蓮般清麗婉轉,將黃臉妊娠斑密布的太子妃常氏比到泥里頭去了。 此時受辱,呂氏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恰好”被剛在祭臺上放下棺材的朱標看見了。 他不忍心見寵妃難堪,便走過去接過了冰帕子,擦了擦汗水和淚水,他剛才奉父皇之命,和將士一起將棺材抬到祭臺,此時肩膀和腰身都酸痛不已。 宰相李善長大聲念著洪武帝親手撰寫的祭文,先是大體回憶常遇春的各種功績,然后悲嘆:“……遽爾云亡,曷謂柳河之川失我長城之將,喪今南還,哀痛切心,與誰言哉!” “將軍在時,朕實所倚,將軍既往,將誰與謀?” “不過臨風興慨,想其音容耳。朕親臨奠,思爾之情,言豈能盡?尚饗!” 祭文念罷,洪武帝撫棺而哭,胡惟庸、劉基等大臣們皆跟著慟哭,魏國公徐達怔怔的看著戰友的棺槨出神,常遇春是同鄉、是同袍、是競爭對手,更是好朋友。 一起出生入死,闖過多少難關,攜手滅掉元朝,建立千秋功業,青史留名。 半生戎馬,少年時期立下的志向都完成了,也得到了最豐厚的獎賞,可這又如何? 一口棺材,就終結了一切。 攀到人生頂峰的徐達覺得一股寂寞涌向心頭,洪武帝的祭文依稀還在腦海里回響著。 “將軍在時,朕實所倚,將軍既往,將誰與謀?” 將誰與謀,此時太子妃常氏也反復默念著這四個字,回想剛才朱標和呂氏冰帕傳情的情景,目光冰冷幽怨。 ☆、第14章 峰回路轉 常遇春追封了開平王,以親王之禮風光下葬。將星隕落,給北伐之征的輝煌勝利蒙上一層陰影。 魏國公徐達,常遇春的小舅子藍玉,包括四皇子朱棣等戰將紛紛請戰,求再次北伐,一舉將殘元勢力趕到大漠吃風沙,給常遇春復仇。 和武將們的同仇敵愾不同,文臣們則大多主張暫停第二次北伐,對內安撫百姓,休養生息,對外則以和談和招降為主,武力震懾為輔。 痛失愛將,洪武帝一夜之間鬢發白了一半,如今文臣武將爭吵不休,主戰派和主和派勢同水火,主戰派指責主和派懦弱膽小,貪戀安逸榮華;主和派大罵主戰派貪功猛進,不顧百姓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