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無形的威壓之下,姚妙儀只得勉強點頭,“好吧,不過草民需要五皇子保證。在救死扶傷面前,病人為大,到時候草民若有冒犯五皇子的地方,還請兩位恕草民不敬之罪?!?/br> 達到了目的,朱棣舉杯說道,“多謝謝大夫肯收下我弟弟,來,五弟,和我一起給姚大夫敬酒?!?/br> 背上五皇子這個大包袱,姚妙儀此刻覺得酥油泡螺、美酒也索然無味了,干杯后忙說道:“草民記性不好,還請五皇子寫個紙條,草民留著時刻提醒自己?!?/br> ——別到時候被我罵的惱羞成怒,忘了今日寬恕的約定??! 朱橚得償所愿,笑道:“這個自然,我寫就是了,四哥可以作證?!?/br> 朱橚寫了字據,還蓋上了自己的私印,遞給姚妙儀,“今后姚大夫就是我的半師了,不要自稱草民,小心說漏了嘴,暴露我們兄弟的真實身份,就叫我朱五郎,叫哥哥四郎吧?!?/br> 姚妙儀戰戰兢兢接過紙條,如今的局面已經遠遠超過她當初設想的布局了,她和兩位皇子之間的牽絆越來越深,而且已經超過了她能控制的范圍,這究竟會將她引到何方…… 誰知朱橚的表現令人刮目相看,姚妙儀看見他進步神速,才知這世上真的有天才神醫之說,天賦加上勤奮好學,也受到了妙儀這位引路師傅的影響,他的行醫風格也格外豪放大膽,不拘泥陳舊,甚至自己開始學著神農嘗百草,尋新的草藥。 某天朱棣神情古怪的問姚妙儀,“你當初是怎么學的接骨之術?我弟弟現在每晚都和骷髏睡在一起,做夢都在摸骨頭?!?/br> 姚妙儀笑道,“我當年也是這樣啊,要閉著眼睛把打亂的骨架一根根重新拼好,這才有資格學習接骨呢?!?/br> 原來和骷髏同眠是姚大夫提出來的,朱棣無語片刻,看著姚妙儀坦然的目光,朱棣突然覺得面前的這個人仿佛似曾相識,而那雙清亮的眼眸下,似乎藏了一些什么,令人不安,又吸引著人去探究。 回到皇子營帳,朱棣問弟弟,“你覺不覺得姚大夫有些眼熟?” 朱橚正在拼一副人體的骨架,將一枚指骨放好了,說道:“有啊?!?/br> “像誰?” 朱橚將兩枚指骨變換了位置,頭也不抬的說道:“像女人。呵呵,傷兵營里這么猜測的人都被他狠狠收拾過了。姚大夫就是一只披著羊皮的豺狼,看似俊秀文弱,誰惹了他,骨頭都要撕咬著吃了,他像女人?那天下就沒有男人了……” 時光飛逝,在一日日忙碌中掠過。 洪武三年,六月,徐達終于率領大獲全勝的北伐軍班師回朝。洪武帝朱元璋親自在南京城外的龍江驛迎接,犒賞三軍,授徐達開國輔運推誠,封魏國公、歲祿五千石、賜世襲金書鐵卷。 姚妙儀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跪在地上,和千軍一起三呼萬歲。遠遠看著站在名利最高峰的父親,掩藏在衣袖之下的緊緊握拳,指甲刺破了掌心,渾然不覺疼痛。 一滴鮮血落下,立刻被濺起的灰塵覆蓋、掩埋,了無痕跡。 朱棣站在高臺處,遠遠看見跪在角落的姚妙儀,眼中已然有了疑云。 ☆、第6章 軍醫歸鄉 盛夏七月,蘇州城。 替兄從軍近兩年,姚妙儀終于返鄉了。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聞著街角油炸臭豆腐的濃香,聽著市井潑婦討價還價,飯館小二大聲報著菜名招攬客人,這便是人間煙火,和戰場上的肅殺截然不同。 古來征戰幾人回?姚妙儀不喜歡醉臥沙場君莫笑的軍醫生涯,整天和死人以及哀嚎的傷兵打交道,此刻重新融入人間煙火,連頭發絲都覺得舒坦了。 她恢復了女裝,荊釵布衣,一頭青絲梳成了雙鬟,插著一對夏日盛放的雀舌梔子花。 姚家大院門口,一個光著屁屁、系著紅肚兜、走路搖搖晃晃,像只小鴨子似的一歲多男童追著一只小貓兒,看見陌生人走近,嚇得趕緊跑進院子里,鉆到坐在水井旁邊小竹凳上洗菜的少女懷里躲著。 哐當! 看清了來者的面容,宋秀兒手里的銅盆砸在井臺上,摘洗好的雞毛菜灑落一地,“小姐?小姐回來了!” 宋秀兒是當年護送姚妙儀母女的宋校尉的原配之女。宋校尉戰死后,繼母視秀兒為眼中釘,為了貪下秀兒的嫁妝銀子,居然將其發賣到了揚州娼家! 老鴇本打算將秀兒訓練成歡場的揚州瘦馬,被尋訪恩人的姚妙儀買下來。后來姚妙儀替兄從軍,其條件就是姚家大伯父出面,去衙門脫了秀兒的賤籍,成為良民。 宋秀兒因此很感激姚妙儀,雖然她已經不是奴籍了,但卻一直把姚妙儀當成主子看待。姚妙儀出征,她便在姚家做幫傭,等姚妙儀回來。 “是啊,我活著回來了,還得了不少賞賜,雇了一輛馬車回來,叫幾個下人去外頭搬箱籠去?!币γ顑x背著一個小包袱走進來了,摸了摸光腚男童的沖天小辮子,笑道:“我是你姑姑,大侄兒取了名字沒?” 宋秀兒情緒激動,目不轉睛的看著姚妙儀,沒等她開口解釋,一個老者杵著拐走過來,說道:“小名叫官哥兒。妙儀,這兩年替兄充軍,委屈你了?!?/br> “大伯父?!币γ顑x恭恭敬敬的行禮,“此次出征,妙儀也有所收獲,不委屈的。大伯父身體可好?” 姚大伯苦笑道:“唉,還是老樣子,時好時壞,醫者不能自醫??!秀兒,趕緊去外頭酒樓里傳一桌上好的席面來,給妙儀接風洗塵?!?/br> 秀兒笑盈盈的應下了,官哥兒跌跌撞撞的走到祖父身邊,搶了拐杖玩耍。姚大伯寵溺的抱起胖孫子,笑道:“你大哥在藥鋪坐堂,你大嫂管著賬目,我已經派書童去藥鋪了,要他們今天早些回來團圓?!?/br> 姚家一共有兩房人家,姚大伯是姚家老大。 姚妙儀的義父是姚家老二,八歲就出家當和尚了,法號道衍。在收養姚妙儀之前,道衍和尚也收養一個男孩為義子,叫做姚繼同。 姚繼同常年都跟隨道衍和尚四處游歷,兩人行蹤如浮云般飄渺不定。 前年洪武大帝下令北征,全國都要抽丁編入北征軍。姚家在戶籍黃冊上編入了醫戶,被攤上了一個名額,要抽一人當軍醫。 那時候姚大伯重病、大哥姚恒的新婚妻子姚大嫂有孕在身,而且胎氣不穩,一直臥床安胎,隨時都有一尸兩命的危險,需要當大夫的丈夫貼身照料。 而二房道衍和尚和義子姚繼同離家數月,根本不知行蹤。 姚大嫂挺著肚子,跪下求姚妙儀效仿當年花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兄從軍。 一來是為了償還這八年姚家的收養、教習醫術的恩德,二來是為了追蹤殺母仇人趙天德,姚妙儀答應了姚大嫂的請求。 官哥兒壯實的像一頭牛犢子,看來大嫂是順利生產,母子平安。他怕生,在姚大伯懷里扭來扭去,不肯接受姚妙儀的擁抱。直到姚妙儀從荷包里掏出一塊窩絲糖,官哥兒眼睛一亮,口水在唇角邊扯出一條晶瑩的線,伸手去抓窩絲糖。 姚妙儀乘機抱住了官哥兒,朝著胖娃娃的光屁屁輕輕拍了一記,“真是個饞寶寶?!?/br> 臉上和顏悅色,內心卻有些恍惚了,她想起自己幼時蛀牙,母親小謝氏斷了她的點心,父親徐達每次回家,都偷偷塞給她一匣子酥油泡螺,母親發現了,嗔怪父親太嬌慣了,父親呵呵親著她的小胖臉,“我徐達的大閨女還愁嫁么?就是牙齒都蛀沒了,照樣有一群青年才俊搶著娶呢…… 回想往事,姚妙儀心中酸楚的要掉淚,她強行轉移了注意力,故意和官哥兒搶窩絲糖吃,姑侄倆一起玩鬧,一塊糖還沒吃完就混熟了。 姚大伯見姑侄和睦,很是快慰,心中的一抹愧疚消失了,命仆人將他私藏的雨前龍井拿出來泡上,絮絮叨叨的講一些大孫子的趣事。 聽說二房姚妙儀回來了,還帶著好幾個沉重的箱籠。姚記藥鋪便早早打烊,姚大郎夫妻雙雙把家還。才走到門口,就聽見一個尖利的女聲響起來,“喲!我從未見誰家的傭人如此猖狂,敢和出嫁的姑太太頂嘴。弟妹還真是會調教下人啊?!?/br> 姚大嫂心里咯噔一下:糟糕!那個最難纏的姑太太回娘家了! 姚家大院里,宋秀兒俏生生的一張臉又羞又氣,漲的通紅,“姑太太,這些箱籠都是小姐的,您不能看上什么了就伸手拿,您好歹也是個鄉紳夫人,怎地……怎地如此不要臉皮!” 在大門外的姚大哥和姚大嫂對視一眼,默契的心道不好!這下姑太太又要鬧騰起來了,趕緊給姑太太賠禮道歉,勸一勸。 可惜夫妻倆雙腿剛邁進門檻,就聽見姑太太哭鬧起來了,“我真是命苦啊,連下人都欺負我寡婦失業。這些東西明明是妙儀頂替——” “擺飯了,請大姑姑上座吃酒席?!币γ顑x打斷道,牽著姑太太的手,連拉帶扯的往屋里頭走,低聲喝道:“這次我是以云游在外的義兄姚繼同的身份參軍的,這一年多來,街坊鄰居都以為我出門尋找親生父母去了。大姑姑盡管哭,嚷嚷著左鄰右舍都知道我女扮男裝,頂替姚繼同。姚家犯下欺瞞之罪,抄沒家產,伯父大哥們蹲監獄,您在婆家孤苦無依,這就滿意了?” 姑太太是道衍和尚的jiejie,兩人是龍鳳胎??墒窃煳锱?,道衍和尚有多聰明豁達,這個姑太太就多無理刻??! 聽說姑太太以前倒還好,十六歲嫁到了蘇州府河間村,是個富有的鄉紳,夫家姓高,所以叫她高姚氏。 高姚氏青年喪偶,守著一雙兒女過活,性格脾氣開始變得古怪,掐尖撒潑。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挑理找事。 其實高姚氏這個淚包般說哭就哭的德行,口頭禪是“可憐我寡婦失業”,無論是河間村夫家,還是蘇州府娘家,都無人敢惹她。唯有軟硬不吃的姚妙儀是她的克星。 聽見高姚氏尖利的哭聲戈然而止,姚大郎夫妻松了一口氣。姚妙儀女扮男裝之事,一旦說破了,姚家恐怕弄巧成拙,要吃官司的。 姚家這些年行醫賣藥積攢了一些家業,算是富裕之家,可若粘上官司,恐怕會毀于一旦。 高姚氏并不愚蠢——一個蠢貨是無法橫行霸道那么多年的。她曉得其中利害,娘家若倒了,一雙兒女都沒成家,她寡婦才真的孤苦無依了呢。 不過高姚氏是個雁過拔毛的脾氣,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了,見眾人都落座,家宴即將開始。她掏出帕子擦淚,哽咽道:“妙儀好侄女,你那個丫鬟牙尖嘴利,我是被她氣壞了,才失口說胡話。我寡婦失業可憐,沒見過什么世面,看見你的箱籠堆成小山,就想打開看看,長長眼,以后出門也能多些談資。誰知……” 高姚氏帕子捂臉,嗚嗚哭道:“秀兒偏偏說我偷拿你的東西,真是比竇娥還冤??!” 高姚氏這樣一攪合,團聚的氣氛瞬間消失了,誰都沒有心情舉筷。高姚氏嗚咽聲不止,就是要胡攪蠻纏逼著宋秀兒磕頭認錯、逼姚妙儀開箱籠任她挑好東西。 姚妙儀瞥了一眼高姚氏的衣袖,心中冷笑,她端起一杯酒,走到高姚氏身邊,說道:“大姑姑誤會了,其實箱籠里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寶貝,我在軍營里得的俸祿賞賜,都在北方換了珍稀藥材,尤其是高麗人參,價格只是咱們南方的零頭?!?/br> 高姚氏別過臉繼續哭,姚妙儀裝著敬酒賠罪,偷偷抖了抖高姚氏的衣袖。 跺! 一只高麗人參從高姚氏的衣袖里掉出來,砸在桌面上,撞翻了一副杯筷,筷子也就罷了,青瓷杯子落地碎了一地,嚇得官哥兒哇哇大哭。 看見酒桌上的高麗人參,眾人皆是愕然,姚妙儀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大姑姑,您居然……” 高姚氏張大嘴巴,趕緊爭辯道:“不!這不是我偷的!” 又指著姚妙儀說道,“是她!是她栽贓嫁禍!” 這是老實話,她本來在翻箱籠時想要乘亂渾水摸魚的,可是宋秀兒死心眼,看的太緊,無論她怎么撒潑都不肯挪一挪眼睛,她真沒有機會下手啊。 但她習慣掐尖占便宜,“劣跡斑斑”,沒有人相信她的解釋。 捉賊拿臟。姑太太當眾被打臉出丑,為長者諱,姚大郎夫妻對視一眼,抱著兒子告退。姚妙儀也跟著告辭回房。 桌上只剩下哭泣的高姚氏和姚大伯。姚大伯嘆了一口氣,命家仆將酒席分一分,裝進食盒里送到各房用飯。 夕陽西下,姚妙儀吃飽喝足,泡在浴桶里打瞌睡。宋秀兒坐在浴桶旁邊,剝開一個個如紫玉般的甜葡萄,“大堂那邊鬧的如何了?”姚妙儀靠在浴桶沿上,閉著眼睛說道。 宋秀兒用牙簽剔掉葡萄籽,喂給姚妙儀,挑了挑眉毛,“還不是老樣子,姚大爺板著臉教訓姑太太,還沒說兩句呢,姑太太就哭著跑到祠堂哭爹娘去了,說親哥哥幫著外人欺負她寡婦失業。反倒逼著姚大爺在祖宗靈位前磕頭認錯?!?/br> ☆、第7章 物是人非 宋秀兒冷哼道:“居然說小姐是外人。若不是小姐替兄充軍,官哥兒不一定能生下來呢,真是過河拆橋。小姐,你現在要好好替自己打算了,道衍和尚雖是你的義父,但畢竟方外之人,管不到紅塵俗世,姚家并非長留之地?!?/br> “你放心,我自有安排,后路已經留好了?!币γ顑x拿了一粒葡萄塞進宋秀兒嘴里,“這兩年來,你在姚家受了不少委屈吧?!?/br> 宋秀兒疼惜的摸了摸姚妙儀手上的薄繭,小姐臉上的皮膚都粗燥曬黑了,可想而知在軍營里的磨難,心疼不已,說道:“再苦能比小姐在戰場上救死扶傷累么?我其實還好,小姐臨行前把我托付給姚家,他們對我還是不錯的?!?/br> “平日做些雜事,帶一帶官哥兒。他們吃雞,我雖分不到雞腿,但至少有個雞翅,對于半仆半主的人來說,真的是很好了。就是姑太太時?;啬锛掖蚯镲L,作東作西的,每次都要擺譜,刺我幾句,要我給她捶腿敲背?!?/br> 宋秀兒頓了頓,諷刺一笑,“連老爺夫人都被她數落的抬不起頭來,我這點委屈算得了什么?!?/br> 姚妙儀拍了拍秀兒的手,“我回來了,她就別想再欺負你?!?/br> 秀兒是宋校尉之女,宋校尉是為了救她而英勇就義的,但是姚妙儀迫于各種壓力,一直沒有向秀兒表明自己的真實身份。 宋秀兒也不想提這些令人厭煩的雞毛蒜皮,她崇拜的看著姚妙儀,“小姐,你到底是怎么把高麗參塞進姑太太的衣袖里?我站的那么近,都沒看清呢?!?/br> “其實是個障眼法?!币γ顑x嘻嘻一笑,攤開左手,上面空空如也,往秀兒頸脖后一抓,“看清楚了,就是這樣?!?/br> 再次攤開手,掌心赫然有一粒葡萄。 宋秀兒拍手叫好,虛心求教,洗澡水微涼的時候,她已經掌握了竅門。 姚妙儀又示范了一遍,“關鍵是手要快,心要穩,多練習。熟能生巧?!?/br> 宋秀兒嘆道:“小姐真厲害,有醫術這門技藝傍身,還會雜學。你和相比,我就是個棒槌?!?/br> 其實宋秀兒很聰明,一學就會。只是她幼年時被繼母虐待,養成逆來順受、自卑膽小的性格,后來差點成了揚州瘦馬,淪落風塵,就更沒自信了。 姚妙儀扯開了話題,笑道:“其實和義父比起來,我是小巫見大巫了。他的雜學才厲害呢,江南第一高僧智及禪師是他的恩師;領袖道教的張天師是他的好友;在儒林之中,吳中四杰,北郭十友都是他的朋友,時常開文會寫詩應答,詩文雙絕;就連這個障眼法都是他教我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