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魏夫人半信半疑:“真的?” 魏溪笑道:“我在皇上身邊當差,他的性子我最明白,母親別擔心?!?/br> 說著就攙扶著魏夫人入了前廳,抬頭一看,嚯,皇帝臉色相當不好,心里就有點擔憂了。 魏夫人也不是傻的,見到皇帝神色頓時猜想是不是自家男丁惹了麻煩,好在她也穩得住,請了安,看了茶,恭恭敬敬的聽著皇帝說了幾句閑話,猶豫著怎么試探呢,皇帝就對她道:“魏侍詔,朕還是第一次來將軍府,新奇得很,不如你領著朕到處看看?” 魏溪早就擔心魏夫人cao心之下說了不該說的話,聞言就站了起來,對皇帝說了個請,就引著皇帝出了前廳,往花園里溜達去了。 將軍府也是百年世家,因為是武將,府里倒是處處透著大氣,花卉不少,卻不珍奇,大多是成堆成簇的栽種,遠遠望去不是成片的紅色就是成堆的藍綠,偶爾從遠處飄來一點梨花,幽香隱隱。 秦衍之的心情隨著身邊人閑適的態度而逐漸平緩下來,站在廊橋上,盯著橋下的錦鯉發愣,半響才緩緩的問了魏溪一句:“還記得皇城瘟疫泛濫的時候,朕與你說的話嗎?” 魏溪反問:“哪句?” 秦衍之道:“三王之亂的前一夜,太傅與承安公來之前,朕對你許了一個諾言?!?/br> ☆、第73章 73 “什么諾言?”魏溪疑惑的抬頭,問他。 秦衍之望著那雙沉靜的眼,一時間居然怔住了,眉頭深深的鎖起,喉嚨發?。骸澳?,忘了?” 那個最為艱難的年月,那一場幾乎讓皇城成為空城的瘟疫,那一次,幾乎將秦衍之拉下帝王寶座的戰役。魏溪的守候是他心中唯一閃耀的光,比黃金還要閃亮,比夜明珠還要溫柔,比最上等的貢緞還要柔軟。那也是唯一一次,秦衍之切身感受到魏溪對他的重要性。在所有人拋棄他的那一天,他鄭重的許下了一個諾言。 她忘記了! 她怎么會忘記? 魏溪歪了歪頭,步搖上掛著的紅寶石墜子隨著動作晃了晃,像極了一滴血淚。秦衍之的視線隨著那顆寶石一點點移動,感覺心口被劈開了一條縫隙,到處漏風。 魏溪露出一絲極為清淺的笑意,話語中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皇上,當年您才多少歲?四歲還是五歲?就算你是皇上,金口玉言,在那種情況下,任何人都不會將您的許諾當真?!?/br> 秦衍之身子一震。 四歲!是啊,誰會將一個四歲孩子的許諾當真呢!在世人的眼中,孩童的諾言就是幻影,不用你去戳破它,隔上十天半個月他自己也就遺忘了。秦衍之覺得喉嚨發緊,手指無意識的捏著橋欄上的小矮獅石雕,半響,才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朕當真了?!?/br> 魏溪露出一絲驚詫的表情,接著,她又無奈起來,隨手捻起一朵飄來的梨花,拋入魚頭攢動的池水中:“好吧,您想要怎么辦?”那口氣,就像哄孩子似的。 秦衍之莫名就氣惱起來。 他緊緊的抿著唇盯著魏溪那經久不散的笑意,幾乎發狠了似的,手指幾次虛長又收攏,再虛長,最終猛地一甩袖,頭也不回的走了。 魏溪:“……”什么鬼! 皇帝好不容易來一趟,魏溪身為臣子自然不能也不敢讓他心態平和的來,怒氣沖沖的走。雖然她知道自己犯了錯,可是并不打算道歉,甚至不準備解釋。 她只是在皇帝急吼吼的背后喊了聲:“十年女兒紅,喝不喝???” 秦衍之腳步猛地一頓,差點把自己給弄了個踉蹌,緩慢的回頭瞪著她:“誰的女兒紅?” 魏溪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自然是我的!難不成我還給你喝別人的酒不成?” 秦衍之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考慮她話中的可能性。 女兒紅??!據說是從女兒出生的那一日埋下,一直到出嫁才能取出來喝的好酒。魏溪只是魏將軍嫡親的女兒,女兒紅應當是認作義女后埋下的,少說也有十年了。 兩人剛剛吵架,魏溪就請他喝酒,還是喝自己的女兒紅,秦衍之莫名覺得怪異。 他氣鼓鼓的環視了花園一圈:“在哪?” 魏溪懶洋洋的走到他身邊,隨手從他腦袋上的桃樹上折下一根粗的花枝,領著皇帝慢悠悠的去了梨樹下,花枝在樹根下挖掘了不久,果然就挖出一壇酒來。魏溪排干凈上面的泥土,將上面的封條給他看:“女兒紅,魏溪,沒錯吧!” 秦衍之一手抱過酒,方才的怒火被強制壓制了下來,他像是抱著個寶貝似的:“真喝了?” 魏溪笑了笑:“偷偷喝?!鞭D頭就對遠遠跟著的魏管家揮了揮手,無視了老管家痛心疾首的表情,拖著秦衍之七拐八彎的去了個院子。 院內沒有別的建筑,就三間竹屋,屋前一排規整的藥田。 魏溪道:“這是將軍府特意辟出來給我制藥用的院子,我想要偷懶的時候就來這里坐坐,一般不容許人進來,打掃也不行?!?/br> 秦衍之摸著屋內竹制的桌子,沁人的冰涼,讓他被怒火沖擊的昏沉頭腦都清醒了許多。他隨手從書柜上抽出一本醫書,打開又放下,再放開一本醫書,看了看書皮又看了看內頁,滿頭冷汗的繼續放回原位。 魏溪不知道從哪里摸出兩個酒碗,一人一碗,又在書桌底下搗出兩個壇子,一個壇子里挖出一塊醬牛心似的東西,一個壇子盛出碟腌楊桃來。她在一邊忙活,就聽到秦衍之問:“怎么都是制毒的書?而且還披著醫書的皮!” 魏溪頭也不抬:“有什么法子,這里是將軍府又不是太醫院,更不是我自己的家,行事無所顧忌會嚇著人?!?/br> “所以外面藥田種植的不是藥草而是毒草?” “怎么可能!被人誤食了怎么辦?”見秦衍之一副不信的模樣,又無可奈何的道,“真的是藥草。不過……” 秦衍之坐了下來,接過魏溪遞過來的酒碗:“不過?” “藥田的土壤不同,藥苗也是特意選摘的?!?/br> 秦衍之耳朵豎起來,眼睛卻盯著魏溪切割牛心的手,纖細的薄刃在深褐色的rou塊中輕松來去,像是在切割人的臟器。 “邊關的土壤與皇城不同,甚至比大楚大部分州郡的土地都要貧瘠,基本藥草都很難存活。偏生邊關又是戰場頻發之地,止血藥怎么都不夠,所以我琢磨著怎么改善邊關的土壤,讓止血藥草也能夠自然生長。這樣,哪怕藥材告急,將士們也可以就近采摘應急,這樣能夠拯救因為失血過多而亡的將士了?!?/br> 秦衍之遙望著窗外一片綠色,喝著濃郁的美酒,吃著香辣的rou塊,心情反而越發沉郁了起來。他突然明白魏溪帶他來此的意義,她在告訴他,身為帝王,不要為那些兒女情長浪費精力。他的目光應該放在朝政上,放在邊關將士上,放在無數的老百姓身上,他的責任遠大。他肩膀上的重擔不會因為一場勝仗而輕易的卸下,他的難題有很多亟待解決,他的前路布滿了荊棘。 因為一個諾言而斤斤計較的帝王,眼界太小,心胸更小,不是明君所為! 秦衍之一身酒氣回了宮,對于選秀之時閉口不提。只是,他不提,太后倒是一直惦記著,穆瑤更是每日去康雍宮報道。 她的廚藝再高,吃食被皇帝毫不留情的賞給了宮人,沒有養肥皇帝,宮人倒是都壯了一圈;她連日連夜繡的荷包香囊好不容易出現在皇帝的尚衣宮女手中,結果皇帝一看上面的繡花就挑剔,針腳不夠細密啦,繡線的配色太庸俗啦,圖案不夠新意啦,反正就是橫看豎看不順眼,然后就拋給身邊的宮人們自用了。穆瑤每日里滿心歡喜的進宮請安,就是為了看一眼皇帝親自佩戴著她的手工之物的情景沒有出現,皇上夸贊她女紅的話語也從來沒有聽過,最后,她還在皇帝的近侍身上看到了她花了三天三夜繡的香包。 那一瞬的表情,恩,用小吳子的話來說:“就好像吞了一斤的蒼蠅?” 后宮里的人心都有些浮動,朝中也有大臣們開始讓皇帝開始第一次選秀。 那之后,秦衍之的桌案上多了一堆畫卷,他隨意的展開看了兩幅就招手道:“魏溪,來幫朕看看?” 魏溪起身:“皇上,微臣只是侍詔,不是您的內閣,無法替您看折子?!?/br> 秦衍之道:“不是折子?!?/br> 魏溪很干脆的拒絕:“那就更不能看了!否則,臣有拾掇皇上不務正業的嫌疑?!钡綍r候御史參奏起來,雖說不會傷筋動骨,也耗費精神,魏溪懶得應付。 秦衍之聽而不聞,直接吩咐:“小吳子,把這些畫給魏侍詔送去?!?/br> 這又不是將軍府,魏溪自然不能摔臉說不看就不看。她敷衍般的連續展開了好幾副畫,一一攤開在桌上,似笑非笑:“仕女圖?皇上您要選秀了??!” 秦衍之尷尬的摸了下鼻尖,咳嗽了聲:“你看哪個好?” 魏溪:“都好?!?/br> 秦衍之知道魏溪對后宮之事興趣缺缺,只好耐心的哄著她:“朕只能娶一個皇后!” 魏溪的手指在畫作上點了點:“哦,那就選最大度的那個?!?/br> “為什么??!” 魏溪瞥了皇帝一眼,頗有些嘲諷的意味:“一國之母不大度,那您的后宮可就遭殃了。每日里在女人堆里混著,還怎么處理朝政!所以,皇后不一定要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卻一定要心性豁達,沉穩大度,這樣才能穩住后宮,震懾群芳。讓您不至于后院起火!” 秦衍之挑眉:“朕怎么覺得……你在幸災樂禍?” 魏溪:“有嗎?” “有??!” “皇上您眼花了!” “那你幫朕選一個?!?/br> 魏溪直接把畫一股腦的推開:“這些美人微臣一個也不認識,不好選,也不能選,否則日后的小命就不保啦!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兒,微臣可不會干?!边x上的不認為自己做了皇后是魏溪的緣故,沒選上的,倒會因此嫉恨魏溪,何苦來哉! “真不選?” 魏溪拱手:“微臣不敢選!” 秦衍之生氣道:“那朕隨便指一個了?!?/br> 魏溪冷笑:“那是皇上的梓潼,是要與您朝夕相處日日相伴之人,只要日后您不后悔就行了?!钡酆笄偕网Q倒還罷了,相敬如冰的話,什么樣的人都想著往皇帝身上爬,到時候不止皇后的日子難過,碰到一個也跟秦衍之一樣斤斤計較的正妻,那這對少年帝后就沒別的事情可以干了,每天忙活著斗氣吧。魏溪一想到秦衍之被眾多嬪妃算計左右為難的情景,就忍不住眼睛里梭梭的發冷箭。 她那冷嘲熱諷的模樣,倒是讓秦衍之小心肝顫抖,不甘不愿的偃旗息鼓了。等魏溪出了宮,秦衍之懶散的攤在龍椅上,委屈的道:“小吳子,朕感覺自己又被欺負了!” 小吳子暗中干笑,輕聲細語的道:“皇上,您是一國之君,大楚有誰敢欺負您??!” 秦衍之氣吼吼的道:“魏溪就喜歡欺負朕!” 小吳子偏頭翻了個白眼。感情魏溪欺負了您,您就來‘欺負’苦命的我了? “皇上,恕奴才直言,魏侍詔說得沒錯。選后之事不是兒戲,她一個臣子替您拿主意,這是拿自己的腦袋在開玩笑?!睋Q了誰也不敢應下??! 秦衍之舉起拳頭在空中揮了揮,毫無骨氣的道:“朕本來就是玩笑!” 小吳子大驚:“皇上!” 秦衍之自暴自棄的捶打著桌面:“朕根本不想選皇后!朕早就將后位許給了人。除了那人,誰也不能做朕的皇后!” 小吳子驚訝的大嘴巴猛得又閉上了,就跟河蚌一樣,沒有工具暫時撬不開的那種。 秦衍之久久等不到小吳子順桿爬的接話,不由怒了:“小吳子,說話!” 小吳子臉都要成苦瓜了:“皇上,您要奴才說什么呀?” 秦衍之瞪他:“你就不問朕心目中的皇后是誰?” 小吳子只差涕淚橫流了:“奴才不敢問啊,皇上!奴才也想要留著小命繼續伺候您??!”您就別為難小的了行不行?您不能把在魏溪那里受的氣都撒在我們這些苦命的近侍身上??! 秦衍之幾乎要氣急攻心了,連連拍桌,一疊聲的:“滾滾滾,都是一群滑頭!一丘之貉!” 于是,小吳子飛快的滾了! 等到朝安殿恢復寂靜,秦衍之的心也瞬間空曠了下來。 少年天子高高在上的坐在寶座上,孤零零的身子顯得越發單瘦。他的面上早已沒有了方才的怒火,仿佛一切情緒隨著魏溪和小吳子的離開而沉靜,就像被潑了冰水的火焰,爆發出最后的刺啦聲后,留下的就只有飄舞的火灰和泥濘的黑炭。 魏溪的拒絕,小吳子的敷衍,他不是看不出。他早就不是多年前一無所知的皇帝了,他知道平衡大臣之間的明爭暗斗,知道怎么與太后時遠時近避免互相刺傷,他也知道大楚現今的舉步為難到底是何緣故。 后宮、朝廷、和帝王都是綁在一條船上的螞蚱,一個不慎,就會被百姓鑿船,沉入水底。 所以,魏溪的肆無忌憚讓他有種自己也可以占時放下包袱,不顧一切耍賴的錯覺。 他總是從魏溪身上索取,利用她對自己的縱容,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她的底線,最后,觸礁。 諾言!一個帝王的諾言她都可以忘記,是真的忘記了嗎? 那時候皇帝才四歲,魏溪都六歲了,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她怎么會忘記?她怎么敢忘記? 她根本沒有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