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司裕不答,面無表情。 周希逸試著講道理,“我只是覺得她與我一位故人十分相像,想見面問句話而已,何必如此刁難?!?/br> 司裕嗤的一聲。 他雖是個血堆里走出的殺手,眼睛卻不瞎,周希逸在街上靠近時笑容不無蕩漾,分明是起了色心,哪里像碰見故人? 冷清目光瞥過,藏了幾分暗嘲輕蔑。 周希逸豈能察覺不出意思? 原先他還以為,司裕是身為護衛戒心太強,怕他傷到自家主子,才會這般行事。而今看來,這少年并不傻,早就瞧出了他的意圖。京城中高門貴戶雖不少,能壓過劍南節度使的卻不多,他這身份便是公主都未嘗不能求娶,尋常人家原本不該毫無理由的阻攔。 這少年明知他的意圖和身份,還左攔又擋擅自做主,就是不肯讓他靠近小美人,跟個護崽的老母雞似的,周希逸猜了猜緣故,不由冷笑。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緣之一字更是妙不可言。我本有意結交,你卻處處阻攔,姓司的,莫非你也喜歡她,不愿旁人接近?” 他盯住司裕,不悅的問道。 第71章 貪求 喜歡二字,于他而言是貪求?!?/br> 夾雜揣測的質問, 令司裕微微一怔。 但他絕不會任人牽著鼻子走,更懶得與人廢話。 見周希逸這般胡攪蠻纏,愈發確信所謂的肖似故人是信口胡謅, 不由抬手, 藏在袖中的短劍脫鞘而出。尺許長的劍鋒在他指尖打了個轉,劍柄落入手中時, 鋒芒便逼向了周希逸的脖頸。他用的并非殺招,但多年取人性命的經歷使然, 利刃出鞘時仍鋒銳懾人。 周希逸退了兩步, 眉頭微擰。 若換在尋常, 被人連番威脅阻攔, 他定也會過招回敬,反正沒人知道他的身份, 怎么鬧都行。 但今日顯然不能任性。 他此番上京是為了公事,昨日已然透露了身份,今晨從誠王府里出來時恐怕就有人暗里盯梢了。且方才已然報了姓名, 若在此處跟司裕交手,將好端端的登門拜訪變成兵刃相見, 未免惹人揣測。 總歸線索漸明, 只要這少年不在, 他從太傅府里問出小美人的身份是遲早的事。 周希逸行事向來靈活多變。 他沒再糾纏, 往后退了半步, 抬指夾住短劍的鋒刃徐徐挪開, 甚至還朝司裕勾出了點笑意, “隨意動手,絕非待客之道。這樣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也不怕給你家姑娘惹麻煩。罷了, 改日再會?!?/br> 說罷,轉身揚長而去。 司裕瞥了他一眼,默不作聲的躍回樹梢,躺在蔭涼的樹杈之間。 然而心底里卻已非風平浪靜。 喜歡是什么滋味? 司裕不太清楚。 他自打記事起就被困在萬云谷里,周遭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每日晨起就被抓去訓練,夜晚拖著滿身疲憊回去時,飯食卻只夠半數人吃。幕天席地早就是習以為常的事,水和飯食從來都極稀缺,他從小都知道,那些都要拼命去搶,否則會餓死。短短半年內,上百人只剩了七八個。 他們被帶入另一處牢籠般的訓練場。 那些孩子比他們年長,都是同樣挑選出來的,有些人靠的是身手能耐,有些人靠的則是詭詐心機。譬如有人會在夜里動手,盡早斬除爭搶的人,只為第二日能多搶到點口糧。那之后,就連夜里那兩三個時辰的睡覺時光,都變得提心吊膽,須時刻警惕提防。 司裕很少主動去招惹誰,卻也在旁人的虎視眈眈中磨礪出戒心與決斷,將盯著他的人盡數除去。 惟其如此,方可留得方寸落腳之地。 彼時司裕才八歲。 在尋常人家,那個年紀的孩子多半都是調皮而少有憂慮的,高門貴戶的自不必說,哪怕是貧寒之家,至少也能給孩子一口飯吃。山谷之外的同齡男孩上竄下跳,人嫌狗憎,即便是家境再貧寒,只要混飽了肚子,也不至于有性命之憂,還能尋些事情自謀生計。 他卻只有走在暗夜刀尖的廝殺。 再長大些,便是更為酷烈的訓練與爭殺,每個日夜都危機四伏,能賴以保命的只有身手、戒心、應變。 連同種種毒物都曾嘗過一遍。 將近十年的漫長時光里,他親眼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再無消息。從生至死,除了生身父母之外,這世間甚至沒人知道他們曾存在過。有的時候疲極倦極,司裕閉上眼睛,嗅著山風里的血腥味,甚至以為這世間本就是如此,除了爭殺再無他物。 像是幽暗長夜,永無天光照入。 無趣至極。 可太陽還是會照常升起,將熾烈的陽光灑遍山谷,遙遠的峰嶺上會有山花爛漫綻放,有鳥翅掠過天際。 他終究想看外面一眼。 后來,他終于在最后一波爭殺中拿到了懸于高處的令牌,將能耐相近的對手盡數留在懸崖之下,攀上山巔,有了棲身之處。 他不必再為食物爭搶廝殺,不必在漫長的黑夜里警惕而緊繃的入睡,推測明日會是誰喪命離去。他可以在月明之夜、星斗燦爛時,躺在屋頂上,感受拂面而過的涼風,聽見草蟲的輕鳴,可以在陰雨時蹲在水邊,看蛙跳魚游。那些試探般的刺殺,他也能輕松應對,從未懈怠。 他還曾跟隨統領下山,看到山谷外面的世界。 但那一切,似乎與他的想象迥異。 連綿的山巒之外有村落小鎮,百姓安居,集市熱鬧。只不過,當他穿著那身繡有特殊花紋的衣裳走過街市時,旁人總是畏懼而躲避的,甚至目露厭惡憎恨。那時司裕才明白,哪怕只隔著幾重山巒,他跟外面的人也像是生活在截然不同的兩重世界。 他的手上沾滿了血,在旁人眼里是血腥沼澤里爬出的惡鬼,殺人如麻,十惡不赦。 而山谷之外,似乎干干凈凈。 那些人對他暗藏憎惡,如同他討厭那些繞著血rou盤旋的蚊蠅,哪怕同樣穿著布衣站在熱鬧市井間,仍舊格格不入。 事實上,自幼與世隔絕殺伐求生,他根本就不會與人打交道。 但他也不愿忍受絲毫異樣又嫌惡的目光。 哪怕卑微求存,浴血爬行,少年人的心底里,仍舊有屬于他的驕傲。 司裕再也不愿下山。 他只是留在谷中,每逢有任務的時候才會被人帶著出去,干凈利落的辦完事,再回到那座山間小屋。 直到那次刺殺誠王失敗,他游過刺骨的水,昏迷在山野之間。 又在那一日,撞上少女關懷的眼眸。 那雙眼睛生得漂亮,黑白分明,清澈見底,像是山澗里不染纖塵的溪泉,靈動含笑,溫柔關懷。 視線相觸時,如暖流徐徐漫過冰川。 司裕傷勢好轉后立即不辭而別,原打算回到那座山間小屋,腳步邁開時,腦海里卻總浮起她的眉眼。妙麗溫柔的少女,像是山嶺上最爛漫溫柔的花枝,亦如晴日里暖洋洋的陽光,勾著他轉身卻步,獨自在京城外游蕩,不愿歸去。 他決定嘗試一次。 于是仲春二月,他踏過滿坡盛開的木芙蓉,站到她面前。 司裕原以為她會拒絕,至少要查清他的來處才答應——畢竟他被救下的時候重傷昏迷,哪怕醒了也不會與人說話打交道,跟京城里那些鮮衣怒馬的同齡人迥異。但她并未深問,在他閉嘴不肯解釋,只揣著最后的倔強堅持時,竟莞爾生笑,答應了他的請求。 于是他在陌生的京城也有了棲身之所。 她成了他在這世間唯一的朋友。 是不是喜歡她呢? 這個問題司裕從前沒想過。 他愿意豁出性命去保護她的周全,不容她受一絲一毫的傷害。他愿意為了她跑去街上買那些幼稚的糖果糕點,換她粲然而笑。他愿意任她驅使,無論趕車外出、上樹摘果、默然跑腿,只要她心滿意足,他也跟著高興。 從魏州到京城,他看著她被謝珽攬在懷里,十指交扣,溫柔打趣,有時候心里也會難過。 但司裕都會迅速壓住。 畢竟,她已三媒六聘的嫁為人婦,謝珽與她親近是名正言順,他的任何念頭都是不軌之心,只會帶給她麻煩。 司裕不愿給她添亂。 且喜歡二字,于他而言是貪求。 從彌漫血腥的沼澤爬出,走過十來年的凄風苦雨,跋涉過陌生遙遠的千里山河,熬過命懸一線的生死時刻,遇到她殊為不易。司裕不敢貪圖,能遠遠跟著看著,就已經很滿足了。 他摘了一片樹葉遮在眼上,窺看縫隙外的亮光。 樹葉搖動,光影交錯,眼前漸漸浮現出少女含笑的眉眼臉龐。 司裕驀的起身,身形輕飄飄的掠過樹梢,遠遠看向秋千架上爛漫含笑的身影。 他靜靜坐了很久,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來,當日在魏州的小院中,阿嫣曾說不愿久留在汾陽王府,有回京安居的打算。哪怕那是有意說給謝珽聽的,想必也不是虛言,只不知如今她的打算有沒有改變。 司裕即便不敢貪戀,心里卻還是忍不住猜測起來。 …… 遠處的隱園里,謝珽就沒這等閑心了。 他還在審問徐元杰。 朱九撬開嘴巴后,審問起來其實并不難,但徐元杰背負著魏津的命令在京城潛藏蟄伏了十余年,身上牽系的東西實在太多。且身在中樞,幫著吉甫做了太多的事情,不時就能蹦出一兩件關乎緊要的來。 謝珽不宜在京城逗留太久,若有需要查證的,便須盡早派人動手去查。 連著兩個日夜,除了用飯出恭,謝珽幾乎沒踏出小樓半步,就連歇息都是坐在案邊,撐著腦袋小憩。 朱九也熬紅了眼睛。 隔日清晨,能問的都挖了個趕緊,徐元杰終于求得一個痛快,不再遭罪。 謝珽將所有的事都理順,記在心里之后,命人將審問時記錄線索用的紙箋盡數燒毀,搗成粉末之后和成了泥,丟在角落里。 而后命人將徐元杰設法運出城外,順便給誠王透露點風聲,讓對方知曉此事即可,不得留下物證。 莫儔奉命去辦,謝珽縱馬而歸。 他大張旗鼓的回了京城,先是入宮赴宴,后又攜妻回門,如今消失無蹤閉門謝客,京城里那些想要結交拜訪的人難免心焦,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過來。而今見他歸來,自然是蜂擁而至,不論拜訪是真情抑或假意,碰著位高權重的,總得虛應片刻。 如是耽誤了一陣,待扛著滿身疲憊回到屋里時,阿嫣正倚窗出神。 初秋時節,院中槭樹漸染薄紅。 她獨自坐在窗畔,羅裙曳地,披帛靜垂。屋里點著淡淡的甜香,玉露和玉泉不知去哪里忙碌了,只有兩只鳥雀蹲在枝頭陪著她。從側面瞧過去,她的神情有些惘然,眉頭微微蹙著,似心存擔憂。 也不知是不是夫妻倆心有靈犀,在謝珽在甬道無聲駐足時,她忽而回過神,目光越過窗檻望向院門。 瞧見他,面上一喜,立時起身迎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