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阿嫣萬分確信,謝珽改主意了。 好在如今只是個苗頭,他端著一方霸主應有的端貴姿態,行事十分收斂,也在克制自持。既然為時不晚,澆瓢涼水應該管用。 至少該讓他知道,她沒打算在謝家久留。 以他的傲然,想必會適可而止。 阿嫣垂眸稍加思索,很快想到了法子。 “我方才忽然想起來,先前說要跟司裕道謝,因著大哥的事一直沒顧上。明日萬安寺有法會,我想去敬個香,順道帶些東西謝他?!彼隣钊魺o事的取了羅襪穿著,又道:“明日殿下有空么?” 話題轉得太快,謝珽愣怔了下。 片刻后,才頷首道:“能抽空出來?!?/br> “那我們一道去吧?” 阿嫣抬眸覷他,慌亂消弭之后,目光仍有點不自在,無所遁形。 謝珽僵硬道:“好?!?/br> 直到阿嫣穿好羅襪,下榻趿鞋進了浴房,謝珽還直愣愣坐在那里,紋絲未動。 坦白說,他方才確實動了旖念。 哪怕最初提出給她捏腳,是因心疼小姑娘吃苦受累還強忍著默然不言。但在手指握著她綿軟的腳丫,看到她咬唇垂眸,鬢邊燭影搖紅,呼吸時輕時重,那樣嬌軟柔旖的姿態終究勾動了心思。 即便他竭力自持克制,在這細雨如酥的春夜里,到底旖念叢生。 她是他的妻,明媒正娶,同床共枕。 先前的偏見與冷傲都已在朝夕相處中磨去,這個陰差陽錯來到他身邊的小姑娘,非但仙姿玉貌,亦柔韌聰慧。她有書畫清逸的才情,師承名家而深藏不露,有安靜又要強的性子,身在逆境卻不驕不餒,從當初因替嫁而暗遭詬病,到今日博得身邊人贊譽喜愛。 更何況她還心靈手巧。 會在后晌或夜里彈弄箜篌,泠泠之音令精通音律的三叔都贊不絕口,會在昏暗的揖峰軒捏泥彩繪,眼光獨到又別出心裁。 她不知不覺的走進了他心里,在他懷中來去自如,肆意妄為。 令他甘愿折腰相就,甚至心旌搖拽。 然而方才,她分明在逃避。 謝珽捏不準緣故,因阿嫣沐浴后去廂房叮囑了些瑣事,等他沐浴出來時,她已頗疲倦的合衣睡下了,自然也無從探知。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 給司裕道謝這件事,阿嫣是認真的。 當日側廳里,謝瑁當眾指認司裕是萬云谷的殺手時,阿嫣固然驚愕萬分,心里卻也知道,這身份未必是污蔑。畢竟司裕的能耐她親眼瞧見過,殺人毫不手軟,半點不遜于久經沙場的謝珽和部將。他的性情卻又冷僻,半個字都懶得跟人多說,更不愛跟人打交道。 尋常人家養不出這樣的能耐和性情。 八成是經歷極為特殊。 換在從前,阿嫣對殺手這種身份頗為忌憚,在閨中聽聞那些打打殺殺的事也會覺得心驚膽戰。 但她半點都不怕司裕。 她將他視為朋友。 翌日清晨從照月堂回來后,阿嫣去庫房挑了幾樣差不多的東西,讓盧嬤嬤裝在錦盒里,而后往外院去。田嬤嬤奉命去請謝珽,那位原本在長史府,聽到信兒后倒是抽空來了。 夫妻倆在司裕住的院子外碰頭。 王府里養的車夫馬夫不少,因都在魏州安了家,平常不當差時,多半都各自回家住了。阿嫣陪嫁過來的人并不多,幾位管事各自在外置辦了住處,只在有事時入府給阿嫣稟話,平素或是在田莊或是在鋪子里,很少在王府落腳。 司裕剛來魏州的時候,阿嫣曾讓管事給他租了院落在外住,他不肯,便在府里騰出了個空著的屋子供他落腳。后來因他在西禺山救護阿嫣有功,武氏便讓人將閑置的客院騰出了一套,專給司裕用。 阿嫣與謝珽過去時,院門虛掩著。 仲春二月,滿院陽光明媚。 風颯颯的吹過地面,有幾只小麻雀在草地上覓食,阿嫣推門進去環視一圈,沒見著人影,便開口道:“司裕?!?/br> 話音落處,司裕飄然落地。 ——他除了阿嫣偶爾出門時趕車外,幾乎無事可做,對魏州城的繁華街市又無甚興趣,閑暇時候,除了關著屋門練身手,便是找個樹杈躺著睡覺。自幼練就的警覺使然,阿嫣與謝珽、盧嬤嬤緩步走來時,他已聽到了動靜,原以為夫妻倆是要去別處,加之不太想看到謝珽,便未現身添亂。 直到阿嫣開口喚他。 司裕立時坐起,飄然站在了她的跟前。 少年頎長的身姿又抽高了點,也沒有拱手行禮的規矩,只看著阿嫣道:“找我?” “是呀。來謝謝你?!?/br> 阿嫣說著,讓盧嬤嬤將錦盒都放在院里的石桌上,笑吟吟道:“元夕那夜遇刺時,你幫了不小的忙?;馗蠓堑珱]能請醫延藥過來道謝,還險些將你卷進麻煩里。今日我和殿下過來,就是特地謝你的?!?/br> 司裕聳聳肩,仿佛這只是小事一樁。 這樣吝于言辭的做派,阿嫣已然習慣,遂將那錦盒揭開道:“喏,這是新買的料子,回頭請裁縫過來給你做幾身衣裳。還有這玉佩,也算名家手筆,這把彎刀雖短,據說是也是貢品……”她挨個將東西給他看,末了又道:“都是些小物件,留著隨便玩吧?!?/br> “唔?!彼驹@些原本無甚興趣。 不過她送的就不一樣了。 他毫不客氣的將玉佩收進懷里,又試了試那彎刀的鋒刃,一貫沒什么情緒的眼睛里終于有了點波動。 “這個好?!彼f。 阿嫣瞧他喜歡,笑得眉眼彎彎。 旁邊謝珽亦拱手道謝。 ——拋開這個少年對阿嫣超乎尋常的忠心不論,兩回遇襲時,司裕都能護阿嫣無恙,又不顧安危奉命來助他,這都令人感激。謝珽并非狹隘之人,哪怕心里為這超越尋常主仆的忠心有點泛酸,道謝時卻也真心實意,亦將徐曜備好的謝禮送上。 司裕瞥了一眼,權當收了。 而后,阿嫣便笑吟吟向謝珽道:“殿下若無旁的事,就先回去么?我還有話跟司裕說?!?/br> 那語氣神態,倒像有些體己話不愿讓他聽到。 謝珽知道她的性子,倒不至于懷疑她跟司裕有什么,但瞧著少女迫不及待要將他趕走的姿態,反而不想動了,只巋然站在那兒,淡聲道:“你先說,我不急?!?/br> “殿下先回嘛?!卑㈡桃娝黄鹆撕闷?,愈發擺出不愿讓他聽見的架勢,一雙小手按在他胸膛上,輕輕往外推道:“殿下那么忙,就別在這兒耽誤了?;仡^我帶些蜜餞回來,送去外書房磨牙?!?/br> 說著話,擺出個撒嬌般的笑。 謝珽退了幾步,到底沒好再堅持,便只轉身而去。走出去幾步,心里覺得有些不對勁,便假裝忽然想起了件事,去而復返,徐徐走向院門,凝神去聽院里的動靜——并非他愛聽墻角,實是阿嫣今日的舉動迥異于往常,實在勾人好奇。 離院門尚有幾步時,她的聲音便低低傳來。 …… 院里,阿嫣斂了方才的撒嬌的模樣,容色稍肅。 暖融融的春光里,司裕乖順站著。 他身上穿的是深灰布衣。 大約是習慣使然,他手里除了阿嫣讓玉露買了贈送的衣裳,旁的都是同樣的顏色與款式,穿舊了也懶得換。因不舍得穿壞阿嫣給的衣裳,一年里,有九成的日子都穿這身深灰色的,新衣舊裳來回換。不過他眉眼清俊,身材高挑,哪怕破布裹在身上都是好看的。 被誣為刺客的那回,他穿的也是這身。 阿嫣至今都記得當時的情形。 少年站在謝礪和武將前面,雙手被反捆在身后,旁邊兩名侍衛仗劍羈押,孤身一人被眾口圍攻,背影瞧著格外孤單。 那樣的處境令人難過。 他不是誰的仆從,做車夫不過是為報當日好心救下的恩情,還數次護阿嫣于危難。那樣出眾如鬼魅的身手,只要他愿意,這天底下無處不可去。就連謝珽這種鼻孔朝天的人,都會收起臭脾氣,對他存兩分客氣。 然而那日,就因車夫的身份,他被謝礪等人輕視折辱,隨意栽以罪名,羈押捆縛。 虎落平陽被犬欺。 阿嫣替他委屈,亦憤憤不平。 此刻開口,說的也都是肺腑之語—— “先前你說要做兩年車夫時,我其實沒太當真,就是看你執意,拗不過才答應的。司裕,算上在客棧的那回,你已經三次救我于危難了,就是有再多的恩,也該清算干凈了。真的,你不欠我一星半點,反倒是我欠著你?!?/br> 她說得認真,令司裕眉頭微動,“所以?” “所以我不想再委屈你?!?/br> “這兒跟京城不一樣。太師府里終歸都是我的親人,只要我別添亂,就沒人敢碰你。但這座王府里都是能翻云覆雨的人物,動輒定奪生死。讓你委身做車夫,已是十分委屈的了,上回那樣的事更會令我不安。司裕,那點恩早就報完了,你不必再被它束縛。往后天高地廣,你該有新的去處?!?/br> 庭院里春風輕柔,司裕終于明白了她的意圖。 “趕我走?” “不是要趕你!”阿嫣知他孤身一人無家可歸,對這事或許會敏感,連忙擺手解釋道:“我向來都拿你當朋友,就像徐jiejie和徐秉均那樣。你留在這府里,肯定會受很多委屈,車夫這個身份配不上你?!?/br> 更何況,王府往來的盡是高門貴戶、文官武將,在謝瑁抖露出司裕殺手的身份后,定會有人另眼相看。 就連侍衛們,恐怕也會多加提防。 譬如這回送謝瑁下葬,司裕以車夫的身份隨行時,阿嫣就留意到了許多暗里打量的目光。 那讓她替司裕難過。 這些話阿嫣沒有明說,司裕卻猜得出來。 即便自幼的磨礪早將種種情緒抹殺,即便殺人時已無任何感情,亦不貪戀這紅塵里的繁華,他生而為人,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旁人敬懼或提防的目光,他都感覺得到,哪怕未必多在意,久了也會如一根刺橫在心里。 司裕從不是好脾氣的人,若非顧忌阿嫣的處境,當日謝瑁那般捆縛指責時,他其實早就將匕首架在對方脖子上了。 但他愿意收斂。 哪怕只是個身份卑微的車夫,只要是與她有關的,他似乎都樂意接受,甚至為之歡喜。 而此刻,她卻要他離開。 司??粗㈡?,臉上仍沒什么情緒,“我沒地方去?!?/br> 無親無故,亦無家可歸。 阿嫣早就想好了,“這有何難。你若不覺得委屈,我手上有田產亦有鋪子,你想做什么都行,我讓田嬤嬤的兒子帶著你。魏州這么大,外面還有更廣闊的錦繡河山,你若無牽無掛,也不妨四處游歷。累了就來魏州喝杯茶,我定會好生款待?!?/br> 款待一個旁人聞之色變的殺手嗎? 司裕難得的扯了扯嘴角,“魏州城沒意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