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隔著紗屏,抄經的謝淑筆尖微頓。 她才剛被老太妃叫來幫著抄寫《無量壽經》,因怕失了恭敬,端正執筆時半絲兒動靜都沒發出來。 想必秦念月還不知道她也在。 那些無稽的話隱約入耳,謝淑側眼覷向紗屏外祖孫相依的身影,唇邊浮起嘲諷的笑。 難怪從前表姐妹相處,她總是無緣無故背黑鍋,在長輩跟前受責備,秦念月即使犯了錯也輕輕帶過,只留滿口夸贊。原以為是長輩們想著孤女可憐,舍不得責備半句,有意偏疼,卻原來背地里秦念月這張嘴竟這么會鬼扯,當真是草蛇灰線,脈伏千里。 從前是她,如今又換成新娶的王妃。 她和堂嫂也算同病相憐了。 …… 春波苑里,阿嫣并沒錯過這隱秘的消息。 睡前盧嬤嬤照看床鋪,低聲跟她說了所謂的不吉之語,阿嫣立時覺得不對勁,“是外頭都傳開了,還是單告訴你的?” “倒沒四處傳開,是兩個婆子私下里議論,碰巧讓我聽見了?!?/br> “這樣啊……” 阿嫣低喃,覺得這事兒挺有意思。 秦念月先來賣好后進讒言,看來當時的感覺沒錯,這位表妹并不是瞧起來那樣甜美單純。 不過表妹既背后說嘴,定不愿她知道。 照月堂里住著的是老太妃,那位當了幾十年的王妃主母,身邊絕不是隨意泄露風聲的篩子。既然不是滿府張揚,話又借著仆婦的嘴傳到她這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新婦耳邊,自是有人傳遞消息,有點通風報信的意思。 那人能知道照月堂的動靜,又支使得動春波苑的仆婦,來頭必定不小。 看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王府也不例外。 事已至此,她總不能巴巴跑去跟老太妃解釋,那位先入為主心存偏見,也未必聽她的。 倒是這背后遞消息的…… 長輩妯娌不少,阿嫣摸不準是誰,卻覺得裝聾作啞并非上策。 翌日清晨去照月堂問安時,她特地關懷起了秦念月的腳傷,又說昨日照顧不周,甚是歉疚。 那位如她所料,噙著甜美乖巧的笑,將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說是不小心才崴的。 阿嫣遂嘆氣道:“表妹走后我特地讓人清掃臺階游廊,瞧那兒平整干凈得很,實在沒想到,竟還能崴到腳?!?/br> 秦念月心里有鬼,聽了這話,只覺阿嫣是在暗示她故意崴傷。她有點心虛,趕緊往別的由頭上扯,“興許是我近來運氣不好吧?!?/br> 阿嫣便抿唇輕笑,在袖袋中摸了半天,最后掏出個精巧的福袋。 “這是我在福恩寺求的平安符,聽人說最是靈驗,今日便轉送給表妹,也是聊表歉意?!彼凉M目和善地說著,裙衫搖漾,走到秦念月身邊,將平安符親自遞到她手里。 秦念月嘴角抽了抽。 這還真把她當成運勢不佳的倒霉鬼了? 但眾目睽睽,她也只能道謝。 老太妃一身秋香色錦衣端坐在短榻,見狀不由暗自皺眉,覺得這新婦真是好賴話都聽不出來,不想著替嫁晦氣,還把旁人的謙虛之詞當了真,實在蠢笨。 倒是下首坐著的謝淑樂了,強壓著笑,轉身拈糕點的間隙里,朝身側丫鬟低聲道:“這二嫂還挺有意思?!?/br> 被秦念月瞧見,暗自瞪了一眼。 滿廳女眷各有所思,誰都沒瞧見太妃武氏眼底一閃而過的贊賞,就連阿嫣都沒從婆母臉上覺出端倪來。 不過數日相處,她瞧得出武氏的態度。 春波苑里秩序井然,自田嬤嬤往下各司其職,并未因她門第遜于謝家、千里遠嫁而有半分怠慢。新婚敬茶時,婆母的態度頗為溫和,這兩日阿嫣去她住的碧風堂,武氏也絲毫不擺婆母的架子,偶爾還能流露出打量女兒般的疼惜神色。 這般態度,足以讓阿嫣感激。 因謝袞戰死后武氏曾幫著謝珽料理軍政的事,至今仍是長史府的???,內外諸事都壓在肩上,阿嫣見她忙碌,沒敢過太打攪。每日從照月堂出來,陪婆母走到碧風堂,瞧著沒什么事,都會回住處,先料理好身邊的事。 今日走到碧風堂時,武氏卻留了她吃茶。 阿嫣自是欣然,進去乖順伺候。 武氏也沒讓她端茶遞水,只讓人取些簿冊過來,說阿嫣既嫁為王妃,哪怕年歲尚弱不宜管事,也該大約知道王府內宅有哪些事,外頭有哪些往來的人家,可不能兩眼一抹黑,萬事不知。 屆時若有應酬,王妃還須得體應對。 阿嫣應了,就著那邊嬤嬤的指點翻看簿冊,了解大概,不知不覺間日影挪動,直到晌午時武氏要歇小覺,才辭別出來。 回到春波苑,仍是滿庭安靜。 田嬤嬤說謝珽這兩日忙著演兵的事,幾乎腳不沾地,連長史府都不怎么能瞧見他的身影,也沒什么話遞到內院。 阿嫣連著數夜獨守空房,料想謝珽忙成這樣,應當沒空來后院歇腳,后晌同田嬤嬤問了些家宅之事,晚飯過后便讓人備水鋪床,打算早點歇息。 等待的間隙里,拿了話本來解悶。 正看得津津有味呢,就見玉露小碎步跑了進來,低聲道:“王爺來了,就在菱花門外的游廊上,沒幾步就能這兒,快別看了!”說話間接了阿嫣遞來的話本,趕緊藏在床頭柜里,又幫她穿鞋理裙,邊往外去迎接,邊幫她扶好慵懶斜墜的釵簪。 還沒到屏風處,就見謝珽走了進來。 他像是剛從外頭回府,眉宇間藏了幾分疲憊,玄色的蜀錦袍角上還有層淡淡的塵土,應是校場上染的。 忙成那樣,怎突然有空來后院? 阿嫣不敢問,只堆起了笑,“殿下?!?/br> “吃過飯了?”謝珽成婚未久,問得生疏。 阿嫣點了點頭,又關懷道:“殿下回來得這樣晚,不知可曾用飯?我讓人做些夜宵吧?!?/br> “不必。在外吃過了?!?/br> 謝珽淡聲說罷,走到衣架旁,抻開雙臂。 阿嫣愣了一瞬才明白過來,忙趕上前幫他去解白玉蹀躞。 這東西瞧著簡單,其實功用不小,因要隨手掛些東西在上頭,玉扣做得也緊實。她既嫁為人婦要照顧起居,寬衣解帶的事都曾學過,甚至偷偷尋了個蹀躞練手。只不過謝珽習武之人,這蹀躞幾乎嚴絲合縫,要費的手勁兒實在不小。 男人的氣息陌生而冷硬,身上還有股校場馳馬后的塵土味兒,足見在軍政公務上事必躬親,不辭勞苦。 阿嫣垂首擺弄,無端有點緊張。 玉露才斟了熱茶端過來,瞧見這樣子,忙悄然退出去。 而后去廚下讓人多備些熱水。 ——既已寬衣解帶,王爺今晚多半是打算歇在這里的。春波苑自打成婚后就頗冷清,今晚主君既至,新婚的洞房里添了人,自然是要忙起來了。 第10章 同宿 以為誰樂意嫁給他呢? 燭火靜照的屋里,阿嫣垂首為他寬衣。 謝珽玉峰般巋然站在那里,視線落在她的發髻眉眼,鼻端嗅到若有若無的香味。 年才及笄的少女,身量還沒全然長開,比謝珽矮了不少,隔著咫尺距離站在他跟前,襯得身姿實在嬌小。因著倚枕翻書好半天,發髻蹭得有點散亂,入目只覺云鬢松散,嬌軟慵懶。 這樣的姑娘,合該金尊玉貴的養著。 但據眼線新探來的消息,她在娘家過得其實并不算多好。 當日賜婚時,謝家除了查楚家的底細,也讓眼線打聽了楚嬙的品行,知道楚嬙此人嘴甜自私會哄人,被楚家老夫人寵了許多年,練就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性子也頗驕矜。 謝珽對這種人素來不喜。 后來臨時生變,阿嫣替嫁過來,整個楚家在謝珽眼中便成了言而無信、愚蠢狂妄之輩。阿嫣既是楚家女兒,謝珽對她的觀感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那晚若非武氏來催,他甚至不愿去洞房。 ——反正婚事是皇帝強賜,楚家隨意換人不當回事,他給了新婦顏面,不去慢待即可,哪會真把自己搭進去? 便是花扇挪開,新娘薄妝秀逸,容色照人,他也未太放在心上。 直到這兩日眼線送來阿嫣的底細。 比起楚嬙的呼風喚雨,她在府里并不得寵。哪怕生了討人喜歡的美貌,性子也安靜溫柔,在偏心的祖母和重男輕女且對婆母唯唯諾諾的母親跟前,她并未得過偏疼。倒是生父楚元恭有點良心,平素雖無暇照看,婚事上也很為她著想。 奈何眼光不行,碰上了喬懷遠那種人。 以至楚嬙私自逃婚,小姑娘還被逼著接了爛攤子替嫁過來,險些鬧到跟祖母翻臉。 這般處境,算來也是可憐。 只可惜她跟狗皇帝的太傅交情不淺,又是京城強塞來的。父親枉死后尸骨未寒,謝珽對狗皇帝的人實在提不起好感,能吩咐仆婦恭敬善待,已是看著她年弱乖巧的面子,至于夫妻之實,那是絕不可能有的。 奉旨成婚只是權宜之計,待時機成熟,那明黃圣旨終將成為一張廢紙,那個勞民傷財的狗皇帝,休想再磋磨邊塞將士一絲一毫! 謝珽眸色冷清,眼底的寒色稍縱即逝。 明亮靜照的燭光下,阿嫣可不知道他這些心思。 蹀躞解去后,她盡職盡責地幫他脫了外裳,就見里頭中衣素白,后背上有大片的水漬痕跡。顯然是他冒著暑熱在校場馳騁,已經出了好幾身汗,卻始終沒來得及換衣裳。 滿屋安靜,唯有衣衫磨蹭的悉邃聲。 阿嫣將外衫搭在臂彎,順利辦完了差,便抬眸道:“這衣裳都臟了,殿下明日換一身吧?我讓田嬤嬤另找身干凈的拿來?!?/br> “好。外衫要深色的?!?/br> 謝珽說罷,大抵覺得氣氛太過生疏,環視了眼屋子,覷著她問道:“住得慣么?” “住得慣的,殿下放心?!卑㈡烫ы?,又偷偷瞧了眼門口,見玉露終于捧了熱茶進來,便取了遞過去。 謝珽也只喝了兩口,就說今日早出晚歸,奔忙了整日頗為勞累,問浴房中可曾備水。 阿嫣忙道:“熱水都已抬進去了?!?/br> “那我先去沐浴?!敝x珽說罷,徑直抬步朝浴房走去,進了里面反手關上門扇,半點兒都沒有要人伺候的意思。 阿嫣瞧著緊掩的門,呼出屏了半天的氣,這才向玉露低聲道:“他怎么忽然回來了?不是一直住在書房,沒空來后院么?” “莫非是來補上洞房?” 玉露一直對新婚夜的分居耿耿于懷,瞧見謝珽深夜露面,且一進門就寬衣沐浴,立時往這上頭想。 阿嫣輕“嘶”了聲,下意識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