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面前的幾壺酒都空了,這些并非清淡的果釀酒,而是實打實的陳年佳釀。但元寧帝感覺自己此刻除了有些醉意外,沒有任何其他的不適。 他抽出房內懸掛寶刀,揮舞一刻有余,待酒氣散發,渾身酣暢淋漓之余不由哈哈大笑起來。大步走去將懵懂的阿綿抱起,還將她往上拋了幾拋,笑道:“阿綿,你可真是朕的小福星?!?/br> 阿綿:一臉懵逼。 當日下午,阿綿被送回了程家,同時伴隨的還有安儀郡主的封號。 【程氏阿嬌,辨惠之性,言必有章。趨進之容,動皆合禮,已成德器。猶在稚齡,純善至孝,聰敏堅韌,后甚喜之,收為義女……特此,封為安儀郡主,食邑五百戶,有司擇日備禮冊命?!?/br> 第十章 這從天而降的封號不僅將阿綿砸暈了,也讓整個程府的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程王氏奇道:“阿綿這些日子不是陪著柔妃嗎?皇后娘娘怎么會突然想要收她為義女?” 算起來她身無誥命,阿綿卻被封為安儀郡主,女兒的地位反倒比自己還要高些,程王氏有些哭笑不得地想道。再說他們家小姑子同在宮中為妃,侄女卻成了皇后義女,這、這豈不是亂套了。 程宵并幾位兄弟驚訝過后倒也想得開,只道既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恩賜,受著就是。 如此,程王氏也只能不去細想。女兒在宮中待了這么些日子,她早就想得不行,這一回來自然是抱個不夠。 “meimei!你終于回來了?!卑⒕d大哥程榕最近已入學堂,見到粉嘟嘟的meimei還是忍不住綻開笑顏。 程府四房人丁眾多,能稱為他meimei的小姑娘不少,但他已能分清阿綿與其他meimei的親疏之別,態度自然不同。 程柯也湊過去,苦巴巴道:“阿綿不在,我們攢的糖都要化了?!?/br> 他們也愛甜食,可想到阿綿總忍不住留一份給她,這是自阿綿能吃東西的一年以來形成的習慣。 阿綿聽了心中著急得不行,對他們使眼色。蠢二哥,阿娘還在這呢,就不會在阿娘走了之后再說嗎。 程柯瞧了會兒,卻伸手扒她眼皮,“meimei怎么了?難道眼睛被蟄了,怎么一直在跳?” …… 阿綿無力仰倒,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家阿娘似笑非笑地擰著大哥二哥耳朵出去了。 早就進來的庶姐程青坐在她身旁,向她訴苦,“阿綿不在家,祖母都要被別人搶走了?!?/br> 她開始喋喋不休地荼毒阿綿耳朵,起因在于程府新來的一個小姑娘。 作為程府最小的孩子,又是二房嫡出,阿綿自然一向都受到老夫人的優待,這點是她大哥二哥都比不上的。老夫人溫柔和善,即便庶出的孩子也不會故意冷落,府上的孩子幾乎沒有不喜歡她的。但是聽程青所說,前幾日三房來了一個遠房侄女,說是家中遭難要寄住在程府,六歲大的小姑娘,失怙失恃,才剛來就讓老夫人疼愛憐惜得不行,連自己親孫兒都不要了。 當然,后面純粹是程青的夸張之詞,再如何喜歡那姑娘,老夫人也不至于讓她越過自己的親孫兒孫女。 原來是小孩子間的爭風吃醋,阿綿懶懶地翻了個身,對程青所說的“爭寵”毫無興趣。不過她這庶姐也才五歲大,有所嫉妒也是正常。 在程青眼中,畢竟那人不像阿綿是程府正經嫡出小姐,不過三房一個投奔的遠方侄女罷了,可能在她看來地位還不如自己,憑什么一來就奪得老夫人的注意呢。 對此阿綿只有一個想法,她這jiejie實在想多了,老夫人是他們親祖母,怎么可能被人搶走。 程青見她只是撇嘴,還當阿綿沒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祖母可喜歡她了,說她小小年紀就乖巧懂事,還識字懂畫,是個小才女?!?/br> 阿綿昏昏欲睡,程青添了把火,“聽說她對柿子花粉過敏,連院子里的柿子樹都要全移了呢?!?/br> 什么?她老早就盯上的柿子要沒了?阿綿頓時從榻上坐起。 這就不太好了。 一刻鐘后,程青牽著阿綿的手走在去老夫人院子的路上,臉上忍不住一股自得之意,meimei回來了,看那個什么叫阿月的還好意思賴在祖母身邊。 一路走去,阿綿能感覺到程府仆從投向自己的目光更為敬畏諂媚,甚至每當她跨過一個臺階時都有人道:“小姐走得了嗎?可要奴婢抱您上去?” 不過畢竟她剛被封為郡主,這種現象也不足為奇。 還未進房,阿綿遠遠就看到被一群人圍住的老夫人,她身邊坐著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姑娘,面上帶著淡淡羞澀的笑容,手一直被老夫人緊握著說些什么,看來的確很討人喜歡。 “祖母!”阿綿脆生生叫了聲。 老夫人當即笑開了花,“哎,祖母的小阿綿,小心肝兒回來了?!彼酒饋碛H自將阿綿牽了過來,眼前的疼愛比前一刻不知濃了多少。 “苦了我的阿綿了,才這么點大,便一人在宮中待了這么久?!彼刖湮刺崛徨?,也沒說到阿綿被封郡主的事。在老夫人心中,皇宮向來是個吃人般恐怖的地方,她的孫女阿綿才不到三歲,即便宮中有柔妃照應,那也遠比不得在自己家中。 邊上之前還被眾星拱月般簇擁著的朱月忽然被冷落也不見生氣尷尬,她好奇地看著眾人的中心,心道原來這就是程府最厲害的二老爺的女兒,大名程嬌小名阿綿的娃娃,確實生得玉雪可愛,可惜就是胖了些。 她阿娘說過,姑娘家從小就要注意飲食和身形,免得以后大了難以維持。 朱月揚起笑容,放大了些聲音道:“這就是祖母一直說的阿綿吧,長得真可愛,我一直就想要有個meimei呢?!?/br> 阿綿也向她望去,小姑娘話說得漂亮,但眼中的局促還不能很好地掩蓋。阿綿釋放了善意,向她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 朱月微微放松下來,老夫人滿意地看她一眼點頭道:“這是阿綿三嬸的侄女阿月,也是你的表姐?!?/br> 阿綿乖乖喚了句“阿月jiejie”,朱月笑得更真誠了些,從袖中拿出一方手帕,“聽說阿綿喜歡收集帕子,這是我繡的,手藝粗糙了些,不知道阿綿喜不喜歡?!?/br> 阿綿默,其實她只是覺得那些好看的手帕配上美味的糕點會讓人更有食欲而已。 不過朱月只是個六歲的小姑娘,又剛剛失去父母,她當然不會因為程青的話就去故意為難,便高高興興地收下了手帕,“阿綿喜歡,謝謝阿月jiejie?!?/br> 朱月摸了摸她的手,眼中有著歡喜。 程青看她們這其樂融融的模樣,嘟起了小嘴一副不開心模樣生起了悶氣。這下可好,不止祖母,連meimei都要被搶走了。 老夫人旁觀二人初次見面的友好交流,一手拉著一個坐了下來,對朱月笑道:“阿綿性子活潑,喜歡的人非得一直纏著,你可不要被她嚇著?!?/br> 轉頭又逗阿綿,“阿綿怎么一回來就來看祖母了,是不是又惦記著祖母這里的點心啦?” “想點心,也想祖母?!卑⒕d一本正經道,又軟又糯的聲音不知讓多少人想抱進懷里,“祖母,有人說你要砍掉外面的柿子樹了,為什么呀?” “阿月jiejie身體不好,對柿子花粉和柿子過敏,會生病的?!崩戏蛉四托慕庹f著,“就像阿綿上次著涼一樣,不停打噴嚏,阿綿不是也覺得很難受嗎?” 阿綿皺著小臉想了好一會兒,“可是阿綿想吃柿子,奶母說祖母這里結的柿子可好吃了,又大又甜?!?/br> 她還做出很大的手勢,讓老夫人樂不可支地笑了好一會兒,點點她的鼻子,“好了你這個小貪吃鬼,祖母讓人將樹移到你阿娘的院子里去就是,阿綿還是能吃到甜柿子?!?/br> 阿綿點點頭,十分滿意這個辦法。 老夫人又問了些阿綿在宮中的起居飲食,有沒有受其他皇子公主們的欺負等。不得不說她能受這么多兒孫敬愛,心中的確是有桿一清二楚的秤,什么該說什么不該問,她一個雷都沒踩。灌輸給阿綿的話語也都是淺顯而有道理的,也怪不得程家四房都有出息,尤其以二房三房為甚。 但阿綿暫時并不懂這些彎彎繞繞,她前世缺少親情,這一世有這么多人疼愛,光顧著享受寵愛了,哪里有那個心思去琢磨長輩們的舉動。 唯獨在提到那位奇怪的七皇叔時,阿綿察覺這位祖母明顯神色有異,她本想趁機問些話來。但老夫人很快就岔開話題,討論起朱月以后的住處來。 朱月是三房夫人朱氏的遠方侄女,家中遭難后她獨自一人前來投奔。;論起來她該去的是朱氏娘家,可朱氏父母遠在南方為官,相較之下京城更近些,她便先來了這位表姑家。 朱氏本想讓她待一段時間等安排好后再送她去自己娘家,但初次拜訪時她的乖巧懂事和可憐的身世就讓老夫人憐惜不已。又見這個小姑娘天生喜靜,耐得住寂寞,能與她待在一起說話,老夫人就動了心思,道將這姑娘養在程家也未嘗不可。 朱氏本身就有兩女,對這個侄女自然是照看不過來的。老夫人的提議是放在她自己身邊養著,她年紀大了,身邊總想有個人陪著。孫兒孫女雖多,但也只是每日請安時看她那么小半個時辰而已,若能真正有個養在身邊的,老夫人也能更開心幾分。 對于老夫人的這個決定,程家四兄弟毫無異議,一個孤女而已,能討得母親歡心當然沒問題,住下來也不過多一雙碗筷的事。對于朱月來說就更沒什么好反對的了,她本就習慣北方氣候,程家又屬世家新貴,如果能養在老夫人身邊,即便她父母雙亡地位也能更高幾分,日后的婚事就不用愁了。 是以,朱月便在程府定居下來,成為程府養在老夫人身邊的表小姐。 第十一章 時值秋末,微風已帶了一絲寒意,屋外的一池芙蕖早已開敗,剩下些殘卷的葉子。 半大的少女倚坐在池邊涼亭的長椅上,手中拿著一本俠客游記看得入神。半邊臉似感受到了冷意蜷在領中,露出的另外一半對堆雪般砌白,嬌美的鵝蛋臉上嵌著一雙黑曜石般晶瑩剔透的眸子??吹骄o張處,她皺了皺秀氣的瓊鼻,翻頁發現已是最后一面,不敢相信道:“居然就這樣完了?這作者也太會挖坑了吧?!?/br> 香兒上前為她披上披風,又遞來一盒藕粉桂花糖糕,笑道:“夫人吩咐要小姐少看這些書,也少吃些點心,如今一個都沒做到,回頭奴婢們又該挨訓了?!?/br> 少女捻起一塊糖糕丟入口中,搖著香兒手臂道:“反正香兒jiejie不說,我不說,阿娘怎么會知道呢。況且我昨日才從宮中回來,阿娘不至于這么嚴?!?/br> 她尤帶嬰兒肥的臉頰上透著故意討好的笑容,軟萌無害的面容任誰看了都不忍心說重話。 香兒嘆了口氣,她家小姐是越來越會賣萌撒嬌了,她們這些天天服侍的丫鬟都抵擋不住,更別說其他人了。 這半大的少女正是阿綿,程府最尊貴的小姐,元寧帝親封的安儀郡主。自她被冊封為郡主的五年間,不知被元寧帝以入宮陪伴皇后的名義傳召了多少次,起初大家還會詫異,時間久了,便是其他朝臣都已經習慣了。 眼緣是個很奇妙的東西,陛下和皇后就是喜歡這程家的小姑娘,他們又有什么辦法呢? 不知不覺,阿綿已然成為了京城貴女中的領頭人物。雖然程家尚屬新貴,她本人也還是個小姑娘,但她早已被京城眾多人家議論,猜測這程氏阿嬌到底是多漂亮多聰明才會讓帝后二人比親閨女還要疼愛。 若是阿綿知曉他們的心理活動,定會一臉冷漠。什么帝后寵愛,這五年她入宮的次數是不計其數,但實際見到皇后的次數用兩只手就可以數出來。 不過元寧帝是著實對她不錯,對阿綿幾乎有求必應。阿綿不止一次接收到幾位公主羨慕嫉妒恨的眼神,大概她們也在驚訝為什么自家親爹對別人的女兒這么寵愛。起初阿綿還會不安,但這就如同溫水煮青蛙,五年下來,就連阿綿自己也習慣了這種特殊待遇。 而且她也大致能猜出元寧帝對她異常喜愛的原因。 其實,這五年間元寧帝身上皇族遺傳的癥狀并未好轉,而是向著眾人最不愿看到的方向發展去。 若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半瘋不瘋。 自冊封阿綿為安儀郡主后,元寧帝的許多習性作風忽然大膽起來。他不再限制自己飲酒的愛好,并且熱衷于行獵摔跤這些能讓人熱血沸騰的活動,太醫大臣多次勸諫無果之下只能膽戰心驚地隨侍左右,生怕他隨時抽刀來個“血洗乾元殿”。但事情并沒有他們想象得那么嚴重,元寧帝在亢奮時也會做出一些癲狂舉動,但和他先祖那些事跡比,簡直就是小兒科。 譬如親自執鞭鞭笞宮女或極低位份的妃子,醉酒時來了興致讓內侍們拿著武器互相斗毆,還設有相應獎勵,如刺瞎對方一只眼或廢了對方一只腳等都會有不同的金銀珠寶或升職獎勵,再比如把自己的愛寵和那些犯錯的宮女放在一起,看宮女慘叫著被撕裂的模樣,越血腥暴力,元寧帝越是喜歡。 正因為他偶爾發瘋時玩弄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宮女太監,眾人才不覺得有什么。畢竟元寧帝在處理朝事時依舊英明睿智,在和大臣或有地位的宮妃在一起時若是突然激動起來,他也能在消失片刻后極快地找回自己的理智。 眾人都覺得元寧帝能保持如今的模樣十分難得,自然不會對他那些無傷大雅的興趣愛好過多苛責。就連最嚴厲的史官,在將他和寧氏先輩對比時也不禁點頭,陛下能做到這個地步已是不易了。 真相到底如何,阿綿覺得自己隱約能摸到一些邊緣。畢竟很多次元寧帝就要控制不住時,他都會特地傳阿綿到身邊。 次數多了,阿綿便有了一個大膽猜測,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一種特殊體質,能夠讓快要癲狂的元寧帝迅速冷靜下來。 阿綿出生時天生帶香,以往阿綿不覺得有什么,但此時不由懷疑起來。她做了一些試驗,從距離到香味濃度再到時間。最終發現,如果自己在元寧帝五米之內,一般都能很好地安撫他。但如果元寧帝心緒起伏過大,非要見血才罷休時,她只能哭??迺r的香味尤其濃郁,頗有種強效鎮定劑的感覺。 阿綿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穿越帶來的特殊福利,若說是福利,她又覺得不是十分有效,因為元寧帝這幾年來的瘋顯然不只是遺傳所致,更有他自己放任的因素所在。 就像昨天他傳召阿綿去殿中觀舞的場景。 元寧帝突然來了興致,讓宮中舞樂司的人排了一場舞,為表寵愛他特地召阿綿前來一同觀看。 原來他讓人在殿中地板上擺放了一排排密密的細小刀片,刀片鋒利無比,一碰即傷,幾乎沒有任何巧力可以躲避。元寧帝讓舞伶們在刀片上赤足跳她們新編的舞,若有差錯就立刻拖下去砍去雙腳。 伶人們只得強忍痛苦,一步步在刀片上回旋起舞,腳底被割得血rou模糊。暗紅的鮮血流注整個大殿時,元寧帝卻拍手稱道:“前朝有掌上舞聞名天下,今日朕所創刀上舞亦不遑多讓?!?/br> 他說這話時隨意側坐在龍椅上,微笑著飲下一杯酒,目光卻清醒無比。 阿綿忽然意識到真正讓他如此的非寧氏遺傳,而是這位帝王對他自己的放縱和心性中天生隱藏的暴虐因子。 以前他怕自己步入永獻帝后塵,一直在竭力克制自己。如今發現了阿綿乃自己的“奇藥”,他認為無需再克制,平時可肆意發泄,只要有足夠殘余的理智能在他釀下大禍前讓阿綿安撫住就行。 若是他人擁有這種能力,定會高興得不知所然,阿綿卻從中感覺到了危險。 元寧帝的寵愛對她來說的確很好,這從家中其他三房和京城諸位貴女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來。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