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肖重云寫信時,短暫的交火間隙中,一位青年敲響了辦事處的大門。 辦事處已經暫停了一切事務,不再對外“營業”了,青年卻不停地敲門,一聲比一聲急。生面孔的青年最終被門衛放了進來,因為他身邊跟著位慣常和這邊打交道的“熟手”。這次沖突來得突然,而c國貧窮落后,信息不便,難免有不知道情況的生意伙伴,此時冒失闖入。與其是把這兩個人關在門外,讓他們被張文山的人帶走,問出不該問的東西,不如放進來。 熟人帶著青年往“辦事”的辦公室走。青年穿著件黑色風衣,面容消瘦,笑起來眼角卻自帶一點桃花調調。他進門就坐在客戶的皮椅上,翹起二郎腿:“你們武老板還做不做生意了?我大老遠趕來簽個合同,敲門半小時都沒有管?” 青年拍了一把帶路的走私販子:“張哥說,你們這里有渠道,可以直接往大陸內地運東西。尤其是香料,特別好走。我呢,不要多了,就要這么個數,讓你們老板來談?!?/br> 青年一拍,帶他進來的走私販子就唯唯諾諾,附在辦事員耳邊:“那是中國境內最大的香水公司負責采買的,別的沒有就錢多,好不容易搭上的線,不然讓武爺通融通融?” 此時生意都歇了,但是合同還是可以定的。辦公室坐的,都是小接待,凡事做不了主。青年倒是無所謂:“武老板在哪里,你帶我們去找他?!?/br> 于是武七在辦公室喝茶上藥時,門突然開了,有人笑著走進來,向他伸出手:“武老板,幸會幸會?!?/br> 樓下打了電話上來,武七也不覺得驚訝,只是遺憾:“真是時機不巧,我們最近生意不開張,現在只能預約,隔月才交貨。老板您貴姓?” 雙手交握的瞬間,跟著青年進來的走私販子手放進褲襠里,猛然拔刀,一刀刺進身邊中辦事員胸口,正中心臟!辦事員哼都沒哼一聲,直接倒在地上! 青年握住武七的手,力大無比,把他往自己方向一拉,幾乎拉進懷里!武七剛才要口,就發覺后背被抵一把堅硬冰冷的短刀。 “我叫周天皓,武老板。這個名字你可能已經聽過了?!敝芴祓└皆谀腥硕?,“就當帶我散散步,看看你們這里的風景,我想找肖重云?!?/br> “找到他在的地方,開門,放人?!彼吐暤?,“我打聽過你這里的規矩了,以你的地位,有的是辦法,神不知鬼不覺把人弄出去?!?/br> 周天皓把手搭在男人肩上,吹了聲口哨,看似輕松地,勾肩搭背往門外走。他走到中間的庭院里,聽男人說了句什么,就抬頭往小樓的一個方向望去。樓上玻璃窗擦得不夠干凈,只能隱約看到一個臨窗而坐,影影綽綽的身影。 他心跳得很快,簡直要拿不穩刀。 周天皓拍了拍摟住的男人,往樓上走去。 其實那個房間不高,就在三樓而已,拐六個彎,周天皓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越走越慢。 他一言不發地路過很多人,一直走到那扇門門口,才壓低嗓子,吩咐:“開門?!?/br> 門是光滑的鐵皮門,男人似乎在伸手掏鑰匙,周天皓看了一眼門上的反光,忽然覺得不對! 他一把松開挾持的人,壓低身體就地一滾,子彈就擦著頭頂飛過去了!之前花重金買通的走私販子,一聲不吭,撲倒在地,背后一個血窟窿,不知道是死是活。而在他松手的那瞬間,被挾持的人質全身猛然一震,停了一秒,繼而發生一聲慘叫,捂著胸口攤到在地。 就在剛才,樓梯口站崗,笑著和他們問好的兩個馬仔,乘著周天皓轉身之機,拔槍上膛!周天皓透過光潔的門板,看到了槍口反光,因此緊急躲閃。 四五個人從看不見的角落沖上來,周天皓一拳打翻迎面的馬仔,短刀刺進第二個人胸口。他一聲不啃,一拳一拳狠狠地砸在沖上來的人身上,兇狠異常! 還有機會,周天皓知道,只要沒有大面積暴露,我還有機會! 可是人太多了,他的手漸漸脫力,他的身體開始因為過度疼痛而失去知覺。 短刀插入人體,卡在碎骨之中,拔不出來。兩個打手抓住他手臂,反擰到身后,把他押跪在地上。 有人在背后說:“我說為什么我的辦公室里,會多一具尸體??磥聿皇嵌嘁痪?,是要多三具?!?/br> 說話的男人離他很遠,站在走廊盡頭,臉和周天皓剛才綁架的那位,有七分像。 “六發子彈,打空了一個彈夾,傷了三個保鏢,你還活著,不錯?!彼徊揭徊阶哌^來,在周天皓面前蹲下來,“我聽說有人掐著這個時間點來做生意,就多了個心眼,讓替身見見你,果然是周先生。在下武七,早就聽過你,叫什么來著,八字欠收拾,五行缺心眼?!?/br> 他又轉向第一個開槍的馬仔,蹲在他面前,溫柔地問:“我讓你開槍了嗎?剛才你開槍時,看清楚沒?要是不是做替身的老三,是我本人,怎么辦?” 馬仔被周天皓當胸刺了一刀,大概傷到肺了,嚯嚯地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 武七就替他回答了:“我也沒事前通知你,想來你是認不出來的。要是你這一管子彈打到我身上,我死了,誰替教授辦事?” 他把馬仔胸口的短刀拔出來,再刺進去。那人眼睛一鼓,霎時咽氣了。 肖重云筆落在紙上時,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喧嘩,伴著猛烈的射擊聲。肖重云想,是不是張文山帶人沖進來了,又覺得,如果是這種情況,不應該就六聲槍響。片刻他房間的鐵門突然從外面打開,兩個打手推著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進來。 武七就站在門口:“肖先生,有人命都不要了,非得闖進來見你。哦,就是你之前說的,八字欠收拾,五行缺心眼那個?!?/br> 肖重云驚懼地站起來,看見周天皓被兩個打手押著,滿身是血跪地在地上。 “肖學長,有句話,是我欠你的?!彼痤^,望著肖重云,“對不起?!?/br> 肖重云想都沒想,就沖過去。周天皓的衣服全被血打濕了,看不清到底傷到哪里,肖重云不敢下手去摸,最后只能顫抖地,幫他擦了擦眼角的血跡。 周天皓透過朦朧的血霧,盯著他:“如果這次我們都能活著出去,讓我再追求你一次,好不好?” 第75章 誓言 如果這次我們都能活著出去,讓我再追求你一次,好不好? ——肖重云怎么回答的? 他說,你怎么來了,你別說話,你哪里痛?你真傻,我們怎么可能活著出去? 周天皓打斷這些問題,直視肖重云的眼睛,重新問了一遍:“肖學長,如果這次我們都能活著出去,讓我再追求你一次,好不好?” 他雙膝跪在地上,血一滴一滴從襯衫上滴下來。他眼神誠摯,雙手空空如也,卻仿若抱著一束浴血的玫瑰。 武七沉重地嘆息一聲。他一言不發,只是下了保險的槍抵著周天皓的頭。 周天皓只是堅定地望著他:“肖學長,任何情況不要放棄生的信念,你一定會活下去的。我一定會活著,帶你回家的?!?/br> 這是第幾次,這個人站在地獄的門檻處,向他伸出手? 肖重云低聲回答:“好?!?/br> 話聲剛落,樓外突然傳來猛烈的交火聲!爆炸聲震耳欲聾,槍聲夾雜著咒罵與喊話聲,席卷而來!武七臉色一變,轉身沖出門,片刻回來,陰柔的臉上難看至極。他做了個手勢,便有人一推,把周天皓推到房間角落。武七的目光越過倒在地上,渾身是傷的男人,落在肖重云身上:“你哥哥來了?!?/br> “你最好希望我活著回來,”他側耳聽了一下外面的爆炸聲,“因為肖先生,之前推測得很對,這是我們最后一個據點。如果我死在外面,樓里的所有人無人能生還,包括教授,包括你?!?/br> 鐵門哐地關上,肖重云腦內空白了半秒,然后想起周天皓。 周天皓傷得真的很重,雖然沒有中彈,但手好像折了,又被人強行擰過,耷拉著動不了。他把人扶到床上,去打了點水,一點一點幫他擦拭血污。這里沒有任何急救的藥,連冰袋都找不到,他只能從香料架上找到一點舒緩的精油,用濕棉花一點一點抹在那些腫脹不堪的傷口上。至于尚在流血的地方,除了壓迫止血,沒有一點辦法。 整個過程,周天皓緊咬牙關,一聲不吭。 這個場景有些似曾相識,好像在哪里見過,而記憶又霧靄重重,看不真切。肖重云把棉花拿起來:“不痛嗎?” “不算痛?!敝芴祓┻珠_嘴,“以前我受過兩次傷,你兩次都給我上的工業酒精,還不是醫用的。那個更痛一點?!?/br> “是嗎?”肖重云問。 “是的。一次在讀書的時候,一次是我來成都找你?!?/br> 肖重云神情有些迷惘,周天皓笑著擺擺手:“在學校那次想不起來,沒關系。人一輩子很長,總有想起來的時候?!?/br> 槍聲越來越密集,漸或有慘叫聲。以前沖突都在夜間,現在改在白晝,并且規??涨?,肖重云心中隱隱有不詳地預感。周天皓卻似乎絲毫不受影響,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起當初在格拉斯的事情,偶爾開兩句小玩笑。 他說:“肖學長,其實我才是那個騙子。最初相遇時,我其實是個混混,到處招搖撞騙,早晚要蹲號子去。那時我恰好遇上了你,你說我有天賦,有才華。你說我是個乖學生,就是太懦弱?!?/br> “那時你真好看,站在陽光里就是一幅畫。我為了裝你說的好學生,每天定時去圖書館,專門占離你很近的位置。我也找同學抄了一個學期的作業,拿到你面前給你看,就為了混一句表揚,叫做‘nicolas,努力者事竟成,你會成功的’?!?/br> 有那么一副水墨畫,在透明的空氣中匯聚又散開。 “后來我裝得太認真了,真真正正愛上了香水,真真正正走上了你走的這條路。所有人都叫我‘東方的肖’的繼承人,而你卻消失了?!敝芴祓┛粗ぶ卦?,眼底每一分都是認真,“如果那時,我知道你在南洋受苦,我調什么香水?我追什么理想?” “肖學長,對不起?!彼粋€字一個字說得清楚干脆,“那時我太弱小,沒有辦法救你?!?/br> “后來我能保護你了,但是出于嫉妒,出于沖動,出于不能見人的卑劣情緒,傷害了你?!?/br> 肖重云下意識手中一頓。 周天皓順勢抓住那只手,放在尚有血跡的唇邊,吻了一下,又抬眼看他:“肖學長,我愛慕的,從來不是你的才華,也不是學識。雖然這些東西,如同新衣一樣,可以襯托得人的靈魂熠熠生輝,但是我愛的是你自身。我有一天我會老去,屆時我也會聞不到世界的香氣,看不清配方上的筆跡,甚至手放在試管上,感覺不到容器的溫度??墒侵灰菚r,我身邊依然有你,我就別無所求?!?/br> “為了那一天,我愿意做你的鼻子,你的眼,你身邊最堅實的手杖。謝謝你再給我的這次機會?!?/br> 肖重云把手收回來,手背上沾上一小片唇上的血紅,觸目驚心。他知道這個男人為了出現在這里,做出了怎樣的努力。他也從未像現在這樣,想和這個人一起,從這間囚籠里走出去。 他甚至沒有辦法開口告訴周天皓,他們走不出去。 肖重云只能低頭,抱住面前男人的頭,額頭抵著額頭,說:“好?!?/br> 他聽見周天皓喃喃自語:“肖學長,謝謝你走之前,找我定位張松的地址,這樣我才能現在找到你?!?/br> 槍炮聲越來越密集,漸漸從略遠的地方,逼到近處,甚至肖重云覺得,子彈貼著一樓的墻根在飛。他聽到了玻璃破碎的聲音,還有哭喊聲。有人在用中文喊mama,可是這個人的母親此時應該遠在他鄉,甚至不知道兒子早已誤入歧途。 門再次從外面打開,卻不是武七。幾名黑衣人沖進來:“教授讓你出來?!?/br> 一把槍抵在腰上,肖重云站起來。周天皓用尚能動的那只手,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然后跟著往外走:“我陪他去?!?/br> 一名保鏢作勢舉槍,周天皓舉起手,純良而無害:“我一個人在這里,你們也不放心吧?萬一跑了呢?” 為首的人覺得有道理,點了點頭。 肖重云出來囚室,繞著走廊走了一圈,從靠內朝著小院的那棟樓,走到對面。那面的房子正對著大門,四樓上有個小露臺,封著玻璃,原本是為了俯瞰外面景色而設計的。黑衣人讓肖重云走過去,在窗戶前站好。 窗外并沒有什么景色,只有一片草地,和上面橫七豎八倒著的人。下午的陽光很好,空彈殼散落在地面上,折射出刺眼光。 肖重云意識到,武七大概輸了,這樓里其實真的沒剩多少人——因為教授站在門外,草坪的一端。 張文山站在草坪的另一端。 教授已經輸了,他想帶著幾個手下獨自脫逃,但是出路被堵塞,只能殊死一搏。 教授說了什么,張文山又回了什么,隔著玻璃肖重云一個字都聽不清楚。他只發現,幾句話之后,張文山向上方抬頭,和他的視線四目相對。 c國多雨,張文山穿著一件軍綠色的防水沖鋒衣,因為天氣熱,衣衫敞開著,看得見皮帶上的軍刀。他看起來,除了多了幾分肅殺之氣,和當年一點都沒有變。 第76章 飛吻 張文山站的位置,其實太靠前了。這場戰斗,不對,這數場戰斗,他追著面前的男人,擊潰他的勢力,收割他的地盤,最終走到這一步。他不是運籌帷幄的首領,他是獨自踏上戰場的戰士,嗜血廝殺的孤狼。他從來不后退。 他打量著幾步以外的老年人。 其實教授并不算太老,他原本可以活很多歲,張文山想,可是人一貪,內心就變得丑惡不堪,應在面相上,便是皮rou松弛,老眼昏黃。 人老了,就難以控制欲望,有欲望,故而容易露出破綻,以至于被他逼到這種境地。樓里的人幾乎要死完了,子彈要打光了,這塊肥rou,已經被他納入囊中。 “你最后一條逃生的路,早就被人堵死,幾個探路的馬仔都成了尸體?!睆埼纳骄従忛_口,“你除了投降,無路可走,拿什么和我談判?” 教授就站在面前,仿佛一夜之間,比上一次見面蒼老了十歲。他的背佝僂了,手在顫抖,說話時竟然有點口齒不清。就像這輩子犯的罪,突然在一天之內壓在他的脊梁上,終于讓他不堪重負。 他看著對面意氣風發的年輕后輩,緩緩搖頭:“不,我們有得談——你有位弟弟,對不對?” 張文山臉色微變。 “舍弟遠在長島上,不勞教授cao心?!彼f。 老人又搖了搖頭:“大少爺,當初我和別人一樣,都以為他在長島上,風雨破不了,才想著從別的人身上,去找循環香的秘密。畢竟你們當年的事情,我算是略知一點??墒悄阍僮屑毾胂?,他真的在長島上嗎?” 張文山心中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