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他看到了熊熊烈火,吞噬了父親和母親。他看到了張文山,拿著槍站在自己面前,說,你那一刀,捅得真痛,捅到了我心上。把肖二少爺,抓起來。 多少年,這樣可怕的地獄沒有再籠罩他的意識了?肖重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徹底逃離,沒想到當黑暗突然襲來時,他的意識依舊土崩瓦解。 肖學長,溫柔的聲音問他,你要逃離的魔鬼,是誰? 張文山。 他傷害了你? 不,我也傷害了他。 張文山帶來的,并不只是rou體上的傷害。肖重云不愿回顧,然而意識并不受自己控制。他仿佛感受到了,粗糙的床單摩擦自己赤裸皮膚時的觸覺,張文山用槍抵著他下頜,讓他把身體打開。 無休無止的囚禁,無休無止的記憶輪回,他被困在火獄與情欲當中,無法掙脫。為了一遍一遍輪回的記憶景象中,從那樣炙熱的香氣里逃脫,他榨干了什么? 哦,他榨干了自己最后的美好,舍棄了生而自由的那段時光。 是誰站在逝去的時光中,一遍一遍追問他:“學長,肖學長,我們說好一路同行……” 溫柔的聲音消失了很久,又重新響起:“肖學長,這不是你的錯?!?/br> 是的,可是我依然足夠丑陋,不是嗎? 我當初是迫不得已,破釜沉舟。 我只看到了棋盤的一角,卻急于落子…… 不是我想忘記,是我不得不忘記。要逃離地獄,人總得留下點什么。我留下的,就是自己手中僅有的那點美好。 手機鈴聲刺耳地響起,像一把刀,生生劈開混沌的記憶,把他拉回現實世界。 鈴聲一遍又一邊地響起,絲毫不肯停歇,肖重云漸漸清醒過來。他先看到的是淺色木質地板,然后是自己撐在地上,青筋暴露的手。背已經被冷汗打濕了,他因為四肢脫力,額頭幾乎要觸到地面,光潔打了蠟的地板上反射出了一張虛幻蒼白的臉。 電話是張松的,特別設置過的鈴聲,他伸手去夠。手機放在床邊,夠了一次沒有握穩,落在地板上,不停地震動。 一只手幫他把手機撿起來,遞到面前:“肖學長?!?/br> 鈴聲停止了,張松把電話掛斷了。 肖重云把手機攥在手上,抬頭,看見周天皓蹲在面前。他的一只手臂還保持半伸著,隔在肖重云和書桌的桌角之間,形成一個保護的姿勢,大概是怕肖重云在剛才意識混亂的過程中,做出什么過激的動作,自己弄傷自己。他的另一只手上有道血口子,像是在堅硬的家具上磨傷的,但是露出來的瞬間,周天皓立刻縮了縮手,用衣袖遮擋了。 肖重云看著他,目光漸漸恢復清冽:“你剛才趁著我不清醒,誘導了我?!?/br> 周天皓張了張嘴,沒有出聲。他知道,學長終于清醒了,并且剛才自己趁虛而入問的話,他都記得。 肖重云疲憊地站起來。剛才的過程讓他身心俱疲,喉嚨干得像沙漠,急需喝一杯水。他整理了自己凌亂的衣服,轉身對上周天皓的臉,平靜地說:“對,你都聽到了,每句話都是真的?!?/br> “我的確勾引了張文山,和他上過床,并且殺了他一次,沒有成功,后來逃回大陸?!彼f,“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殺他,他就會毒死我母親。成王敗寇而已,我對自己的處境,沒有什么怨言。你所憧憬過的,那個有信仰有理想的學長,‘東方的肖’,在他拿起刀的那瞬間,就已經死了?!贝蠹s是很累,肖重云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他每多說一分,周天皓的臉色就白一分:“現在的我,不過是一具殘骸,不斷逃離自己兄長的報復,僅此而已。我從未想過,從你身上獲取一分不屬于自己的利益,也從未對自己的學生有過任何不堪的想法?!?/br> “肖學長?!?/br> 就像烏龜從保護殼里探出頭,封閉的堡壘終被拆毀,當一切坦率直白地擺到明處以后,那點毫無意義的驕傲,就隨風粉碎了。很多事情,終于能說出口。 “我真心感激你把我從張文山手中救回來,也很抱歉,很多往事,和那段不美好的記憶一起,被刪除了。很遺憾,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肖重云。那個雨夜發生的事情,我們一筆勾銷?!毙ぶ卦粕焓治兆”鶝龅拈T把手,擰開,又停腳站住,“如果你對我參與的公司有興趣,我們可以繼續談融資合同。如果你只是對那個虛無的幻影有興趣,那么再見?!?/br> “肖學長……” 肖重云搖搖頭,回頭看了眼站在窗邊,臉色蒼白的青年。肖重云的話語很輕,輕得如果不仔細聽,仿佛就要飄散在風里,但青年卻有些站不穩,那些句子每個字都像是千金重錘,一錘一錘砸在他靈魂上。 他想說什么,說不出來,開口只剩下三個字:“肖學長?!?/br> 肖重云突然問:“你覺得‘來生’推出的香水,怎么樣?” “非常不錯?!敝芴祓┿读算?,“張松是個初出茅廬的調香師,能做到這種程度,你說他天賦過人,的確沒錯?!?/br> “其實這些香水,大部分是我的作品?,F在的我,竭盡全力,也只是個優秀的新人水準?!毙ぶ卦茋@了口氣,推門出去,“我有幻嗅,很多年前,就幾乎聞不到什么準確的氣味了。所以不要再叫我學長,我已經沒有資格,再以學長的身份對你說什么了?!?/br> 第70章 小鬼聰明 周天皓住的公寓在市中心,出門打車特別方便。肖重云下樓,直接向攔了一輛出租車,拉開車門,拿起手機,給張松打電話。 關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門后的青年臉色很白,抬起手,像是想要拉住什么,然而發現肖重云離開得很決絕以后,便慢慢把手收回來,放在胸口上,仿佛那里被人插了一刀,正在流血。 肖重云有點于心不忍,但是這扇門早晚要被關上,不是嗎? 畢竟現實是由血淋淋的真相鑄就的,沒有人可以一直活在過去的虛影當中。 幾個電話打過去,張松都沒有接。這兩天小鬼去泰國看一個原料采購會,按計劃明天就該回來了。他很少不接肖重云的電話,就算是忙,通常也會用短信回一兩個字。肖重云想,曼谷也算個活色生香的城市,畢竟小鬼年少,現在指不定在哪里逛,沒有注意手機。 然而第二天,張松也沒接電話,并且航班降落以后沒有出現在機場。 肖重云著急了,打電話跟航空公司,航空公司說,沒有查到張松的入境記錄。肖重云又托人向駐泰國領事館求助,報警備案,報盡力協查。 這么沒頭沒腦查了兩天,第三天公司里便流言四起,甚至有敵對的小公司,乘機在網上和三流小報上散布謠言,說“來生”的年輕老板,扔下公司,攜巨款和小三一起逃到國外去,不回來了,公司馬上就要破產清算。之前為了發展,肖重云促成了一些外債,這些債務原本運轉良好,按月還息,然而謠言一出,各方債主紛紛上門,要連本帶息,一次還清。 肖重云被債主堵在辦公室門口,寸步難行。 有人問:“我們找張總,說小張總不在,財務讓來找你。你們公司到底怎么了?你能做主還錢?” 連本帶息一次性還當然還不了,肖重云環視來人,語氣平靜:“是,我們公司確實出了點不可告人的小問題,亟待解決?!?/br> 他頓了頓:“既然大家都催得這么緊了,我就說了吧。也希望各位能幫忙保密,畢竟我們的合作是互利互惠的,我們公司想發展,也想穩定的為大家付利息?!?/br> 要債的安靜了下來,肖重云道:“其實我們張總人生地不熟,在泰國嫖人妖,被勒索扣留了。說出來丟面子,正捂著呢。我在想辦法讓人送錢過去,把他撈回來?!?/br> “要幫幫忙撈人的,我們十分感謝,”肖重云嚴肅拍門板,冷笑,“因為這種事要撤資,那就撤,進來談,落地不反悔。別的沒事,就散了?!?/br> 其實肖重云說這席話時,臉是白的,不過怒氣掩飾了這種虛弱,因此顯得十分真實。雖然對不起小鬼,但是別無辦法。有人漸漸散去了,有人留下來詢問,還有人說,唉上次我那朋友誰,也是找人妖被訛了,小張總太年輕,以后去這種風月場合得找個老道的人跟著,你看我就不錯。 人一散完,肖重云就給周天皓打電話。 鈴想了四五聲,周天皓才接起來,說話不知道為什么有點結巴:“肖學長,你終于肯——” 肖重云打斷他:“你上次用張松的手機,定位了我工作室的地點?!?/br> “對?!?/br> “求你一件事?!毙ぶ卦频?,“我想查張松現在在哪里。國外可以定位嗎?” 周天皓掛了電話,去問幫他定位的朋友,又發消息回來,說非法手段可以,前提是小鬼手機里已經安裝了某款帶gps的軟件,并且信號正巧接通。所幸的是,那款軟件很普及,張松確實在手機里裝了,一直開著。 因此半個小時以后,肖重云收到了一個經緯度地址。 那個地址不在泰國,而在臨近的b國。難怪泰國警方搜查不到人。 肖重云盯著這個坐標,絞盡腦汁,漸漸有些印象。 第二天他出門時,發現圍著公司的討債人員已經沒有了。有員工告訴他,市面上突然有一家機構,在轉手收“來生”的債務,有些著急的金融公司就把手頭的債務轉了出去,因而散了。還有幾家覺得一直合作信用良好,叮囑了兩句小張總回來得潔身自好好自為之,就搖頭嘆氣回去了。 “上次lotus來和我們談融資的周總這兩天一直等在這里,就在那個沙發上?!鼻芭_meimei指了指,“因為你一直讓我們對外說你不在,撈人去了,他就在那兒等了兩天,剛剛才走?!?/br> 肖重云來不及管周天皓,也來不及管那家收債務的機構,只是收拾了幾件行李,去了花褲衩的出租房。 張松討厭這種悶熱的天氣。 格外的熱,空氣里都是水氣,悶得黑暗的房間像蒸籠一樣。他只穿了一條長褲,襯衫一來這里時就被扒下了,不知道扔到了哪里。那天他出了會場,簡單的吃了個晚飯,在曼谷考山路附近逛,想著給老師帶點什么特產回去,看中了一只大象。 他打開一個手機軟件,拍了大象的照片,想再打個電話,問肖重云要白色的,還是灰色的。手機一直響,一直響,可是沒有人接。 張松只好掛斷電話,突然有人從后面拍他肩膀,用泰語問一個問題,似乎是問路。 張松表示聽不懂。 問的人很急切,指著一個方向,張松便跟著去了。那個地方燈黑人少,停著一輛面包車,張松剛走過去,求助的人就換說了中文:“你是‘來生’的小張總?” 張松想說不,但是臉上驚詫的表情出賣了他。 有人從背后一棒子揮下來,他只覺得腦袋嗡地一響,眼前就黑了。中途醒了兩次,兩次都是在貨車的車廂里,麻繩綁手,空氣污濁,旁邊是一車的面粉。車開了兩天,終于被人扯下來,關進這間房子里。 在這里他被辱罵,被鞭打,被人用刀劃在手臂上。 老人坐在陰影里,長長地嘆氣:“現在的年輕人,怎么這么有血性呢?” “不就是一個配方,有什么好藏的,值錢嗎?”老人蒼老泛黃的眼珠靜靜地看著他,甚至有些慈祥,“我找你買過配方,你不賣,非得敬酒不吃吃罰酒。這樣吧,價格翻三倍,你把循環香的秘密給我,一會兒讓醫生幫你瞧瞧傷口,就放你回去?!?/br> 張松滿身是血痕,臉上說不清糊了泥還是汗,就剩一雙雪亮雪亮的眼睛,盯著面前的人。 “‘十二月’的配方,”他說,“我早就忘了,打我我也想不起來?!?/br> 老人問:“真忘了?” “真忘了?!睆埶烧f,“香水是復雜的化學反應,就算不忘,你也不可能從單張配方中,知道整個香階如何循環的秘密?!?/br> 老人坐久了,乏了,起身對旁邊的年輕人道:“武七,交給你了,繼續打。別打死了,開口為止?!?/br> 一直站在旁邊捧茶的年輕人,就拿起地上的鞭子,重新一皮鞭下去! 年輕人叫武七,從小就是個捧茶的,跟過很多勢力,終于在老人身邊定了下來,混到不錯的位置。這次一棒子敲張松頭上的,就是他。 兩鞭子下去,他走到嘶嘶吸氣,死不松口的小鬼面前,蹲下來,打量這個滿身是血的硬骨頭。 因為常年捧茶,武七的聲音很陰柔:“不過是一張配方,又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給了又如何?” 張松望著他,搖頭:“不能給?!?/br> 武七奇了:“為何?!?/br> “這個配方看上去很重要?!?/br> “有你命重要?” “我命比較重要?!睆埶蓡≈ぷ拥?,“但是我一路來,沒有人給我蒙眼睛?!?/br> 武七暗驚,心里甚至有點贊賞:“哦?” “你們真想要我活,肯定不會讓我見剛才的人,也認不出這個地點?!睆埶牲c頭,“我什么時候說,什么時候死?!?/br> “那你拖下去有什么用呢?”武七問,“現在說我讓你死舒服點?!?/br> “有人會來救我?!?/br> “誰?” “我老師?!?/br> 武七就笑了,蒼白的手指摸著皮鞭把手,笑了一笑:“呵呵?!?/br> 其實循環香的配方,比這個年輕的創業青年想的,要重要得多,但是武七懶得再解釋。人的意識,總是有極限的,到最后,每個人明知道會死,也會哭著哀求他讓自己死得舒服一點。為了不同的死法,很多人什么都愿意說。 但是還沒進行到那一步,事情突然變得不必要了。因為他派到大陸去的人,花褲衩,帶著個斯文秀氣,甚至有些好看的男人,來找他。 “武老大,聽說姓張的不松口,我把那家公司管保險箱的帶來了?!被ㄑ濕眠M門就邀功,“這個人姓周,也是個調香師,據說看得懂循環香的配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