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花錢?!敝芴祓┍持肿哌M廚房,看了一遍水煮西蘭花,“現在黑市上買賣個人信息都成產業鏈了。只要你家小鬼沒換手機號,我就有辦法找到你?!?/br> 他又想了想:“就算他換了號,也有辦法?!?/br> 所有人都走了,臨時搭建的工作室顯得空空蕩蕩的。天氣已經漸漸有些冷了,肖重云站久了就腿痛。感情這種事情,他已經不太想碰了,交易這類東西,也做得夠多,早已積累經驗,知難而退。曾經有那么短暫的一瞬,他覺得面前這個男人和別人不一樣。 究竟哪個瞬間呢? 是那一次,他躺在床上,周天皓恰好在身邊,有那么一瞬間他的嗅覺恢復了,突然聞到了窗邊臘梅花的香氣。 還是他們并肩走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上,尋找市井氣息的時候。 亦或是他帶著人殺進張文山在吉隆坡的辦公大樓,氣勢洶洶,一路打砸,沖到他面前,一把把他抵在墻上,說:“學長,我實在想不到別的辦法了。你不用說法,只要點個頭,我拼死也把你從這里弄出去?!?/br> 最近的那次,是周天皓靠在電梯邊的墻上,一腳踢翻前面黃色警示牌,向他笑道:“學長,你瘦了?!?/br> 那時他真的覺得,來迎接自己的不是商業上的合作伙伴,人生難覓的摯友,而是光明,是未來,是歷經苦難之后上蒼賜予他的,溫柔的歸宿。 大概是他最后的天真,如同瀕死的人,總期望面前有根救命的稻草。不過周天皓的確將他從張文山手中救了出來,之后他也在自己這具,沒有什么價值的身體上,強行取得了他渴望的東西。不論周天皓事后,是滿意也好,是失望也好,這筆賬就算扯平了,互不相欠。他回國以后,把自己重新藏起來,躲的依舊是張文山,肖重云甚至想都沒有想過,周天皓會找他,并且真的花了力氣找過來。 他看著這個男人,穿著頂級的西裝,打了條金紅相間花里胡哨的領帶,在自己房間里轉來轉去,突然覺得有些好笑:“我們之間,沒有什么生意可做?!?/br> 周天皓原本在看一個他放在桌上的茶杯,似乎覺得覺得質地尚好。不知怎么就好像有人當面打了他一拳,杯子突然落在地上,摔成碎片。他立刻蹲下身去,手忙腳亂地收拾,收了好一會兒,捧著一堆瓷片,背對著肖重云,問:“沒有生意可做?” “我不想殺張文山。不知道他跟你說了什么,應該一個字都不可信?!毙ぶ卦瓶粗?,“現在我就想在我學生學走路的時候,扶他一把,等他自己會走了,我自然就離開。這間工作室雖然小,我認為足夠張松現在用了,因此我們沒有交易的必要?!?/br> 他拿了個垃圾桶走過去,自己彎腰把殘局收拾了。 “你的護照應該已經過了滯留期,你原本身份證也不方便用?,F在你就是個黑戶,哪里都去不了?!?/br> “我沒有什么想去的地方?!?/br> “不想去云南,看看今年的鳶尾花嗎?” “不想?!?/br> 周天皓默然不語,繼而開口:“肖學長,你要走‘中國香’這條路,正好我也要。公司里有人勸我,對于潛在的競爭對手,要不要提前打壓?!?/br> 肖重云搖頭:“大象踩不死螞蟻?!?/br> “lotus不是大象?!敝芴祓┑?,“你也不是螞蟻?!?/br> 這是很長一段時間里,周天皓跟肖重云,唯一的一場面談,不歡而散。臨走前,他問肖重云:“肖學長,有人要買你的循環香配方嗎?” 肖重云回答沒有。 周天皓便像松了一口氣一樣,順著黑暗窄小的走廊,轉身離開了。他走得很慢,走到堆滿雜物的樓梯間時,正好看見張松提著一桶食用油和兩盒餃子回來。小鬼看見他,把油放地上,原地站住。 周天皓停下腳步,打量面前的少年。 與其說是少年,不如說是青年。畢業以后,小鬼似乎又長高了一頭。還是寸板短發,全身上下沒什么名牌,因為勉強算是工作室老板的緣故,穿了一身長袖格子襯衫,顯得挺拔很多。 “既然要開香水工作室,為什么不選個好點的地方,稍微裝修一下?再怎么也請兩個客服,就你的聊天方式,這工作室早晚要倒閉?!敝芴祓﹪K嘖稱奇,“你還缺錢?” 張松沒說話。 “難道你老師不知道,你其實挺有錢?” “我跟老師說,”小鬼終于開口,“申請的創業貸款?!?/br> “哦,”周天皓點頭,“你說申請了多少?” “二十萬?!?/br> “其實貸了多少?” “兩萬?!?/br> 剩下的十八萬想必是刷的他爸的卡,這么看來小鬼其實很有商業頭腦。畢竟周天皓認為,從商第一要點,在于臉皮厚,第二要點,在于能說謊。周天堵著路,攔住想繞過他去回去的小鬼,皓斟酌詞句:“以前我問過你,肖學長和張文山的關系。你說是金錢關系,后來我發現不是?!?/br> 他問:“現在我再問你一次。肖重云與張文山,到底是什么關系?” 張松抬頭,正對上一雙鋒利地,帶有殺氣的眼睛。他本能地退了一步,覺得這種眼神像一把刀,幾乎要刺到人血rou里去。 周天皓是認真的。 張松一瞬就明白了,他知道了,老師與那個變態之間的事情。 周天皓又進了一步,逼問道:“肖學長,他勾引過張文山嗎?” 第66章 清茗 張松進門時,看見肖重云搬了個凳子坐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那天大衣穿得不厚,又敞著,背后的面料垂下來,顯得有些空,簡直能看見肩胛骨的線條。張松覺得,老師這次回來,確實比走之前,更瘦了一些。 他默默地把油放廚房里,然后將晚飯端出來,擺在桌上。過了好一會兒,肖重云才回過神來,笑了笑,坐在臨時支起的方桌邊上:“剛才周天皓來了,我就想了一會兒?!?/br> “哦?!睆埶烧f。 “我在想,我這個人,是不是過于軟弱了?!毙ぶ卦迫粲兴?,“受了兩次傷,怕痛,就再也不愿意邁出第二步?!?/br> 他最終把這個話題放了過去,談起新工作室。 這家工作室的名字是肖重云起的,用的他當年畢業設計的香水作品。那段時間的記憶一直很模糊,仿佛在當年那場大火里燒盡了,但是這兩個字,卻一直烙在腦海里。從法國回來以后,那款香水的氣息就時不時地從記憶深處浮出來。本著物盡其用的原則,肖重云就稍微調整了“來生”的配方,當做主推新品,工作室自然也跟著叫這個名字。 工作室雖然掛的張松的名字,對外事務也都是小鬼前前后后在跑,其實里子都是肖重云一把手一把手搭起來的。最開始白手起家,連愿意接這種小規模產品的廠子都找不到,現在過了一個季度,總算理順了一些。 “我們的香水之前不是一直在那個叫思華的廠代工嗎?他們年底忙,我們可能要換生產線?!?/br> “嗯?!?/br> “我在網上找了一家,可能需要你實地去看看他們的設備。時間有點急,這周就走,順便去拜訪一下a雜志社的主編。我們買了他們的版面做宣傳,年底怎么也得表示感謝?!?/br> 張松低頭,一口一口地扒白米飯,吃完飯就開始收拾行李。工作室留了一個小房間,放了一張床,天一黑,他睡床上,肖重云睡沙發。原本張松堅持要打地鋪的,但是肖重云語重心長地教育他,說創作再怎么苦,做老板的架子應該有,怎么員工睡床,自己睡地上呢? “等以后收益穩定了,花錢的地方少了,我們就近租個兩室一廳?!彼f,“到時候你愛去客廳打地鋪就去客廳打地鋪,愛去陽臺打地鋪就去陽臺打地鋪。反正我要睡單人床?!?/br> 肖重云坐在沙發上看書,不放心:“見到編輯jiejie怎么做?” 張松抬頭,露出森森白牙。 “對,”肖老板滿意地點頭,“記住要笑?!?/br> “那廠家那邊抬價錢呢?” 小鬼閉上嘴,恢復面無表情的狀態。 “對了?!毙ぶ卦扑闪丝跉?,“就這樣?!?/br> 幾樣衣服,小鬼收拾了半天,等他收拾好,肖重云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他原本身體就不好,每天又cao心勞力,難免體力有所不支。長腿就這么搭在沙發扶手上,外套蓋在身上,臉上還壓了本書。張松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輕手輕腳走過去,取走肖重云蓋在臉上的雜志。他走到里間,打開壁柜,抱出被子,又折回來,卻沒有立刻為老師蓋上。 肖重云的外套垂了一半下來,張松輕輕地靠著沙發蹲了下來,盯著那塊衣擺看。他繼而拿手捧起來,低頭,輕輕地嗅了嗅。 大約是發現嗅一下并不能填滿心中的溝壑,他就這么蹲在那里出神。 傍晚在樓道里,碰見周天皓時,周天浩問他,肖重云和張文山,到底是什么關系。 這個男人的用詞,已經到了一種直白到可怕的地步。他盯著自己的眼神,像是獵豹盯著一只弱小的同類。因為同為太弱小,暫時不予計較,但是字句中的情緒,相當深刻。 張松突然意識到,也許周天皓這次來,并不是見肖重云,而是來找他,就為了問這么一句話。 當然沒有,張松想,我老師,當然沒有勾引那個變態。 是姓張的糾纏不休,對他做那種變態的事情。 可是為什么沒有開口呢? 他想起從巴黎回來的那個雨夜,肖重云按住通往樓下的門,把手放在唇上,示意他,他們翻窗走。雨特別大,老師沒有穿鞋,光腳站在泥水里,隔著一樓書房的玻璃,看周天皓在里面溫暖的火爐邊寫字。 張松不知道怎么形容肖重云那時的表情,反正他不喜歡。 自己來之前,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他無法猜測,但是一定不是好事,否則他老師也就不會這么半夜,逃也似的,從窗戶翻出來了。況且周天皓也是個變態,他對自己老師,也抱有企圖。 “我不知道?!睆埶陕犚娮约赫f,語氣平淡無比,“他沒告訴我?!?/br> 他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陳述顯得更真實:“我只知道錢的關系?!?/br> 他盯著周天皓的眼睛,直到他的臉色一分一分灰暗下去,終于離開。 對不起,張松低頭,吻了吻那片垂落的衣角,我可能,也是個變態。 如果我說了,也許你就跟周總走了。 那你就再也不會,留在我身邊了。 我連像現在這樣,聞一聞你的氣息,都做不到了。 “來生”這個香水品牌,和很多私人香水一樣,從淘寶旗艦店開始做起來,漸漸擴大規模,從小工作室變成小公司,又成為一個有一定用戶支持度的小眾品牌。走到這一步,大概花了兩年的時間,兩年內的艱辛,只有肖重云和張松兩個人知道。 因為“來生”這個頗有禪意的名字,又走的中國香路線,公司推出的香水格調十分高。小眾格調要迎合更多的顧客,創香難度可想而知,而且對原材料要求也十分高。這往往需要一個調香師團隊,而“來生”真正的調香師,只有肖重云一個,和忙于業務的張松半個。 肖重云又要創香,又要管原料采購,而他的嗅覺,依然停留在一個近乎絕望的邊緣。 如果自己沒有再次被張文山找回去,肖重云想,說不定此時,幻嗅已經恢復了。畢竟那時他是真真切切聞到過冬天梅花開放的味道,還聞到過白玫瑰花的香氣,在自己送去干洗的衣服上。 當然,人生沒有那么多如果。 因此他只能靠著那些年積累的嗅覺記憶,進行創作。然而每年的香料,每一批次因為季節,雨水,提取方式,原料價格,陳化時間,會有略微的不同。這樣的差異,有些他能預估,有些則在能力范圍以外。小鬼長期在外面跑市場,他沒有別的鼻子可以借用,于是“來生”初期,香水質量常常不是穩定。同樣一款香水,不同的生產批次,甚至會出現明顯的差異。 肖重云漸漸地學會了規避復雜的配方,選用簡單的方式。他一遍一遍強迫自己去嗅原料樣品,哪怕每一次充滿鼻腔的都只有焦糊味。他在無數次枯燥且痛苦的嘗試之間,尋找那么一秒的正常嗅覺,然后記錄下這個樣品的狀態。 后來他推出了一款叫做“清茗”的香水,終于獲得市場認可,推開一片新天。 “清茗”是一款簡單的香水,沒有紛繁復雜的香調起承轉合,單純只有一種香氣——茶香。這款香水的香氣,就像是三月濕潤的小雨中,剛剛煮好一壺碧螺春的氣息,清幽動人,沁人心脾。 那時市場上還沒有很多完美復制東方茶香的作品,因為“清茗”一上市,便受到追捧。 后來“來生”又推出了“紅袖”和“墨生”。這是兩款帶著書卷氣的香水,依舊小成本,用具象的元素,體現悠長歷史中筆墨的香氣,漸漸打出一些名氣。 這些香水都署了張松的名字。小鬼開始不樂意,肖重云笑著跟他說:“你給錢就夠了?!?/br> 公司稍微有一些流動資金以后,小鬼就換掉了老舊的工作室,在上海找了棟三層小洋樓,多招了幾個助理。一層和二層做辦公用,第三層便是他和肖重云住。公司的人都知道,雖然出面談生意與簽字是那個年輕的張總在做,可是大大小小的事務,卻是長期住在頂層,面容清秀和善的男人在管。 男人姓什么,不是每個人都清楚,但是小張總管他叫“老師”。他還可以用張總辦公室的電腦下小黃片看,被發現后張總也沒說什么,就是不聲不響給公司所有電腦安了個監控軟件,誰上班時間下片看就扣錢。 在雅舍與lotus掐得火熱的時候,肖重云覺得這樣的生活尚可,甚至可以算作順遂了。 順遂到甚至連張文山,都再也沒有出現。 這兩年間,他見過周天皓幾次。 一次是張松去臨近的城市談一條新簽合同的生產線,因為近,他隨車過去看看設備。合同自然是小鬼在談,商業上的事情他已經漸漸摸到一些門路。只要事先設定好談判底線,他絕對不退一步,大不了就是事情談不成,很難踏入合同陷阱。 那是個規模尚可的廠,有三生產線,肖重云看中了其中一條,想拿下來。張松在樓上和項目負責人談條件,他在大廳里等,突然樓梯上就下來一群人。廠長帶著秘書,在點頭哈腰地送客,貴客路過他時,腳步停了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