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怎么形容那個夜晚呢? 窗外一直在下雨,隔著冰涼的玻璃他也能感受到微微寒意,而周天皓的嗓音,就蒙了這么一層冰涼的感覺,溫柔地籠罩他一切感官。 周天皓問他:“你說你想離開張文山,是嗎?” 肖重云沒有開口,他無從回答。他抬頭,正好撞上周天皓俯視他的眼睛。周天皓眼眸低垂,顯得有些難過。他的胳膊像是鐵鑄的,無法掙脫,聲音卻很溫和:“肖學長,我不知道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不過既然你說不想回去,我就不會讓你回去?!?/br> “你想要的,我都會一一替你做好。我想要的,肖學長,你能給我嗎?” 與張文山不同,周天皓不是粗暴的人,他至始至終都很溫柔。 最開始他們靠在樓梯的鐵欄桿上,而那個姿勢讓肖重云很不舒服,甚至有些疼痛。這種疼痛讓他叫出聲來,周天皓就抱著他的腰,把他放在臺階上。其實一級一級的臺階咯著背,在力道的沖撞下,也很痛,但是肖重云沒有再發出一絲聲音。 他的背緊貼著身下臺階,他的手死命抓住近在咫尺的鐵欄桿,緊咬雙唇。因為一旦開口,他不知道能不能壓抑自己破碎的嗓音,而這棟房子里并非只有他們兩人。跟周天皓一起來的保鏢們,此時正在別的房間休息。他不想再次被人看見,自己懦弱可恥的一面。 周天皓一直在吻他,小心翼翼地,像吻一朵不能觸碰的,虛無縹緲的花。這樣的吻落在消瘦的臉頰上,輕闔的雙眼上,以及襯衫下隱秘的部位,帶著一種奇異的舒適與安慰,讓人忍不住沉淪。 “肖學長,你知道嗎?”周天皓俯身吻他的頭發,“其實很久很久以前,只要能在你工作的時候,偷偷聞一聞你發間的香氣,我就覺得很滿足。那時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能像現在這樣,用嘴唇觸碰它?!?/br> “我夜里夢見過你,早上起來床單臟得不像話。那時我還去看了心理醫生,醫生說這是正常的,青春期的同性依戀,只是我比較晚。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根本不敢看你,仿佛多看一眼,就會把你弄臟?!?/br> 肖重云想,他認識周天皓的時候,這個人已經是lotus的二當家,時尚雜志封面人物,而周天皓認識他,應該要早得多。那時自己還是格拉斯的天才,而他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位學弟,只在聽講座或者進出圖書館時,擦肩而過。 那時他應該尚年輕,也許就和現在自己家的小鬼一般大?;蛟S他們有過什么若有若無的交集,而自己早已遺忘在繁雜事務之后了。 “我怎么能這么想自己的學術偶像呢?”他低頭,額發就這么落在面前的人臉上,聲音輕得像風一吹就會化開的憂傷,“就連上次,我去成都,跟你坦白的那個晚上,我也一直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齷蹉了。那次我打著談事情的幌子來找你,最后是逃回去的……” “你說,”周天皓的聲音里甚至帶著祈求的意味,“肖學長,既然你喜歡用身體去換利益,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呢?” “你早點告訴我,我就早點免受煎熬?!?/br> “我的確不擅長談戀愛,可是我擅長利益交換啊。肖學長,告訴我,你現在想要什么?” 肖重云覺得身在一片溫柔濕冷的云里,他甚至沒有辦法集中精神,清晰地思考,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復:“那個視頻,我不是自愿的?!?/br> “好好好?!敝芴祓厝岬匚撬拇浇?,分開他的身體,“可是學長,你的身體,為什么已經對男性之間的性愛,如此熟諳了呢?” 那個夜晚太長了,長得像一首無法結束的哀歌。后來周天皓怎么把他抱上樓的,又怎么給浴缸放滿一池熱水,問他要不要休息,都化作記憶里的一團霧氣。 他原本以為迎接自己的,是一束光,后來才發現,自己依然站在迷霧里,孤獨而彷徨。這種孤獨甚至悲哀感,既不能被溫暖的熱水所驅散,也不能被身體的愛撫所安慰。 周天皓搬了個凳子,坐在他床前,拿了一瓶藏紅花油,幫他搓熱冰涼的膝蓋,問:“學長,你真的,想要張文山死嗎?” 他的關節狀態一直很差,以前總是自己保養,后來小鬼常常一言不發地將瓶子接過來,幫他按摩。至于周天皓怎么知道他的苦處,肖重云便不知道了。 “曾經想過,現在不想了?!彼f,“我曾經和兄長爭過遺產,畢竟成王敗寇。那時候我的確想殺他,現在已經不想了?!?/br> 他想說,東方的肖已經死了。 這么多年他只想擺脫過去的幽靈,不再和那個自己產生一絲一毫的關聯,就這么活在市井之間。他已經失敗過一次,再也不想用自己的身體,去引誘誰,去換取什么,也從未覺得自己這具不怎么樣的rou體,還能對除了滿心報復的張文山以外的人,產生什么誘惑力。 如果周天皓不走到這一步,哪怕他和自己打一架,哪怕他用槍對著自己的頭,肖重云也會堅定地解釋下去。他會竭盡可能,解釋一切疑點,以換取前行道路上微弱的光明。 可是現在他不行,那扇已經打開的門,重新關閉了。 現實已經夠不堪了,他不想那段過去再被挖出來。他甚至聽到了,來自于四面八方的譏諷。 “很多人猜測你為什么從香水界消失了,原來還有那么一段惡心往事?!?/br> “他勾引自己的哥哥,失敗以后逃到了大陸?!?/br> “為了錢,他終于找到機會,重新爬上了親哥哥的床,耍盡花樣?!?/br> “你知道他在床上的丑態嗎?你看過那樣的視頻嗎?還有人曾經把他當做高嶺之花,學術憧憬的對象,這是不是一個笑話?” 肖重云不想再解釋下去了,況且那一瞬間,在那條晦暗的長廊上,他確實,對張文山動了殺心。 他只能仰起頭,問周天皓:“你信我嗎?” 面前的男人收起手中的藥瓶,彎腰吻了吻他的臉:“好好好,我相信你?!?/br> 他拉滅房間的燈,轉身離開,出門時收腳,靠在門口:“肖學長,我只是想說,如果你真的想殺他,我無所謂當一把刀。你可以開條件,和我談價格,就是貴一點而已?!?/br> 他不信,肖重云想,這個人,是永遠不會再信我說的一句話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信我說的話了。 那個晚上沒有月亮,窗外一片深黑,像是深不見底的海。肖重云站在窗前,凝視那片黑暗,一時有些出神。周天皓的房子只有兩層樓高,他想,就算跳下去,也最多致殘,不會死。 如果搶救不及時呢? 那慢慢躺在泥水地里,要多久,才會結束自己丑陋的生命呢? 這個過程會很痛苦嗎? 可以忍受嗎? 推開窗戶的手幾乎是痙攣的,握不緊窗栓,冷風一起灌進來,撲得他滿臉冰冷的水汽。 肖重云把窗戶再往外推了一分,低頭去看外面那片黑海。 突然有人哎喲了一聲。 “水電費我交了,房租也交了,”張松濕漉漉的臉貼著玻璃,額頭上有一個包,“老師,你什么時候把錢補給我?” “你不想還錢,就不要我了嗎?” 張松拿手敲玻璃:“我要報警?!?/br> 肖重云一時不知道從哪個問題開始解釋,只好退了一步:“進來再說?!?/br> 窗框搖晃了片刻,小鬼扒著窗臺,委屈道:“窗外朝外開的,我進不來,要掉下去了?!?/br> 第62章 回家 窗戶哐哐搖了片刻,沒有聽到重物掉下樓的聲音,小鬼終于爬上了窗臺。肖重云從兩扇玻璃之間找到一個角度,伸手把他拉了進來。 外面的雨下得委實不小,張松被淋得透濕,外套的水滴滴答答落到地板上,滴成一條線。他擼了一把淋濕的頭發,也沒管衣服,徑直找了個凳子坐下來:“老師?!?/br> 小鬼頓了頓,半天才開口說第二句話,特別委屈:“我是逃課來找你的?!?/br> 小鬼正是大學四年級,馬上就要畢業了,必然學校早就停課,最多也就是手里有篇被打回來反復修改的畢業論文沒完成,丟了論文來的法國。小鬼這么說,擺明了是想把事情往大了說,以表明他此行過程之艱辛,后果之嚴重。 本來這點肖重云應該一語點破,但是這是他學生第一次獨自出國,又這么千里迢迢來找自己,淋了這么大的雨,而他又的確欠了人家錢。肖重云只好先把小鬼外套脫了,裹了床被子,輕手輕腳地滿屋子找,最終找到一個電熱水壺,勉強給他沖了一杯清咖啡。 “你怎么來的?”肖重云蹲在張松面前,拿毛巾給他擦臉,“護照沒丟?錢夠用?” 那杯咖啡一塊糖都沒加,小鬼端起來,面無表情地喝光了。 “我從網上猜到你的行程,就訂了機票?!?/br> “哪來的錢?” “同學借的?!?/br> 肖重云頭大如斗:“回程機票定的什么時候?” “沒訂?!?/br> 小鬼的臉擦干了,裹著被子坐在床上,抱著一個尚有余溫的空咖啡杯,舍不得放下。半響他打了個噴嚏,堅稱自己根本不冷:“我在會場外等了兩天,沒有看到你,看到張文山的保鏢,打了你的領帶。我給周總打電話,他不接?!?/br> 張松在香水交流會的會場外站了兩天,拿著一個筆記本,看上去就像個來聽講座的學生。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他看到了李瓊,認出了那條領帶。肖重云當年那幾套見得人的衣服,都是他一聲不響打理的,因此他一眼,就覺得不對。他立刻跟周天皓打電話,然而周天皓當時忙,沒接。 小鬼沒辦法,只好在會場外轉了兩圈,找到了一個周天皓的秘書。周二老板的秘書當然不止emma一個,張松之前去lotus面試時瞟到一眼,竟然記住了人家長相。他就跟著那位秘書小哥,一路跟到了這里。 當時雨已經下了很久了,秘書小哥是去會場取資料的,根本不想理他,也不相信他認識周老板這種鬼話,不放他進屋。小鬼再次給周天皓打電話,這次周天皓已經關機了。院子門鎖著,又有保鏢,他圍著宅子轉了兩圈,在后面找了棵樹,竟然借著風雨聲翻了進來。 小鬼道:“本來想找周總,在窗口看到你,就爬上來了?!?/br> 那時肖重云正站在窗戶邊上,看向外面深暗的黑海。風雨中街燈晦暗不堪,而臨時住人的小院自然也沒有亮光裝飾,那樣的空寂對他產生了別樣的吸引力,從而沒有發現站在樓下,努力仰頭往上看的學生。 “周天皓把你救出來了的嗎?”他問,“你還好嗎?” “是的,”肖重云道,“我很好,會還你錢的?!?/br> 他每個字都說得穩重沉著,還伸手揉了兩把小鬼的頭發,仿佛現在就在琴臺路自己的香水店里,他還是那個凡事都能幫自己學生一把的廢材老板。 “那個變態,”小鬼問,“有沒有對你……” 肖重云的手頓住了,懸在空中,慢慢收回來。 張松望著他,還是將那句話說完整了:“有沒有對你做那種,變態的事情?” 張松望著他的眼神,專注而認真,有那么一瞬肖重云甚至覺得,小鬼千里迢迢來法國,就是為了問這一句話。 肖重云沒有說話。 小鬼就這么定定地看著他,然后起身去拿他放在床頭的帆布包,從里面取出一個塑料袋。他全身家當都在這個帆布包里,衣服已經濕了,但是塑料袋里套的東西是干的。他打開袋子,拿出一個瓶子,遞過去:“要嗎?” 肖重云接過來,是一小瓶帶保險子的云南白藥。 他把整個塑料袋接過來,打開,里面還有一版消炎藥,一瓶按摩放松的潤滑油。肖重云把東西都抖出來,最后掉出了一盒避孕套和一罐凡士林。 “謝謝,”肖重云把這些東西翻來覆去看了一遍,琢磨了用途,突然有點想笑,“不過我不是同性戀,不是每樣都能用得上?!?/br> “我知道,”小鬼面無表情,“他是?!?/br> 他是說張文山。 小鬼見過他和張文山之間可恥的場景,也見過他事后不堪的樣子。雖然那一次和他在長島上經歷的東西相比,簡直可以稱作溫和美好,但是對于張松,不亞于一次心靈的沖擊。他是真真正正在擔心,張文山會傷害他,并且盡自己所能,找了一些常備藥。 這個世界,肖重云想,原來并沒有自己所想的那般黑暗。 在他俯視黑暗的時候,他也同時在俯視一點溫柔的光,只是之前風雨如晦,并沒有注意到罷了。 小鬼道:“畢業以后,我想開香水公司?!?/br> 肖重云伸手敲他頭:“哪來錢?” “申請貸款?!?/br> 肖重云想跟他說,貸款不是那么容易貸得到的。銀行憑什么放款給一個,連飛機票都要向同學借錢的人,開公司? 他不忍心戳破小鬼的美夢,正在猶豫,就看見張松又把手伸進帆布包,摸出一張被雨水淋濕,破破爛爛甚至有點掉渣的宣傳廣告。 “學校發的,”小鬼道,“說有興趣就填表?!?/br> 肖重云展開廣告,看見上面貸款數額從二萬到二十萬不等,想著如果小鬼把理想放低一點,不注冊公司,從香水工作室開始,運氣好申請到兩三萬便能起步。 他問:“你打算貸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