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哦,”肖重云失望道,“我也沒有?!?/br> 他微微嘆了口氣,把書收起來:“要是你不喜歡這個禮物,我拿回去也可以?!?/br> 那口氣很輕,像是羽毛一樣落在人心上,撓得人心神蕩漾,一時張文山有點失望,像是自己的糖果被別人搶了一樣,伸手把書按?。骸八投妓土?,沒有要回去的道理,下次別再送了?!?/br> 那天晚上,迎來送往的宴會廳中,鶯聲燕語間,他依然能清晰地感覺到,裝在胸前口袋里的那本薄薄的詩集。正好在心臟的位置,跳動的心臟撞擊著柔軟的紙張,一下一下,清晰可聞。 肖重云站在幾位女賓當中,不知道說了什么,大約是香水的事情,逗得滿堂歡笑。說到一半,大約是講到了自己,肖重云轉過身來,正好對上他的目光,就做了個手勢,身邊的女眷們便笑得花枝亂顫。 張文山站在父親身旁,聽見父親問管家李叔:“夫人今天沒來嗎?” “說身體不舒服,在房間里休息?!?/br> 肖家的場合,這位夫人很少參與。家大業大內部斗爭復雜的時候,她住的地方以前父親讓層層警衛守著,就連偶爾他自己去,也要跟李叔報備。最近幾年,內外平緩,肖重云又去看法國的香水學校,警衛才慢慢撤去,依然很少見到繼母露面。 有時候張文山甚至想,雖然被父親捧在心尖尖上,她對于父親,大約是沒有多少愛意的。如果有,也在于這個家族帶給她的安穩與財富上。 父親突然嘆息了一聲,說應酬累了,就轉身回樓上休息。 或許是他回視肖重云的目光過于專注緊密,秘書在身后提醒:“大少,別被二少善良無辜的面目迷惑了。他在向你示弱。二少爺和他母親并沒有太大區別,正是為了那個妖女,大小姐才——” 廖秘書背地里的身份,是他外公張家的人,因此稱呼他母親一直是“大小姐”。當年因為肖重云的母親,父親拋棄了他母親,最終釀成慘禍。往事如云煙,從眼底升起又散開,這筆賬究竟該不該算在肖重云頭上,張文山想,你終究逃不掉。 你既然借著那個女人的身份,享受了肖家二少爺的榮華與富貴,也應該償還由她欠下來的債務。 讓我戳穿你的偽善吧。 他從秘書手中接過一杯紅酒,遙遙舉起,笑道:“干?!?/br> 一名女傭便端了紅酒走過去,站在肖重云身旁。 那個微笑幾乎帶著寒意。你送我一本詩集,我還你一杯酒。你愛在父親面前演兄弟和睦的戲,我們就一直演下去。只是我的人端來的酒,你敢喝嗎? 下一秒鐘,笑容凝固在臉上。 肖重云伸出手,在托盤上選了一杯酒,低頭抿了一口,然后舉起來向他致意:“哥哥?!?/br> 紛繁的人群,刺耳的小提琴音樂,機械的應酬,一瞬歸于沉寂。然后肖重云轉過身去,重新與身邊的女眷們談笑聊天。他笑著比劃了什么,低頭喝酒,遠遠看去像從畫報里走出來的人一樣。 “大少放心,是慢性中毒,”廖秘書在身后低聲說,“不會當場發作的?!?/br> 張文山什么都聽不見,只專注地看著肖重云,在談笑間低頭喝酒。 他突然穿過人群,走過去,一把抓住肖重云的手腕,將酒杯奪過來,狠狠地摔在地上!玻璃杯在光滑的地板上發出刺耳難聽的聲響,張文山猛地拽起青年的領口,扯過來,拉到一旁大理石柱子后面,冷笑:“你演,你真敢演?!?/br> 那一刻身下的青年眼底只有震驚:“演什么?” 張文山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仿佛透過深黑色瞳孔,能看透這個人的靈魂。 身體被抱住,柔和而清新的香氣,那天肖重云用了香水,大約是自己調的,氛圍把握得剛剛好。他扶著張文山,伸過臉臉在他鼻子下聞了聞,抱怨道:“哥哥,跟你說了八百年,應酬上不要喝那么多酒。實在不行我去擋一擋也是可以的,喝醉了再來找我就太晚了?!?/br> 他向身邊一位漂亮的小姐解釋:“沒什么,我哥哥喝醉了,送他去休息?;仡^記得給我你的電話??!” 最后是廖秘書送他上樓的。 張文山裝作不勝酒力,踉踉蹌蹌走到樓上,才推開攙著他的秘書,恢復了正常地步態。廖秘書跟在身后:“大少,你心軟了?!?/br> 張文山腳下一頓,面無表情:“我剛才喝醉了?!?/br> 張文山消失在樓梯的瞬間,肖重云便找了個借口,去洗手間。他去的洗手間在大宅偏僻的位置,只有傭人才用,因此私密性很好。肖重云關上門,對著鏡子看了一眼,臉上的笑容慢慢褪去,顯得蒼白無助起來。他向洗手臺低下頭,將食指伸入喉中,摳了幾下,然后吐了出來。 剛才張文山摔了那只酒杯,但是在那之前他已經喝了兩口。 宴席上本來就沒吃幾口東西,吐出來的除了酒就只有酸水。肖重云吐到吐無可吐,才放水沖干凈洗面池,拿清水洗了把臉。 “哥哥,我送了你一本詩集,”他撐著洗手臺,看上去消瘦而孤獨,“你還了我一杯毒酒?!?/br>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是真心想賠你詩集啊?!?/br> 第34章 往事 雅舍的總部在上海,但是每年父親生日前后,張文山都會在南洋長島上呆一段時間,那時正好肖重云放圣誕節假期,也從學?;貋?,正好裝一裝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門面。 頭天晚上喝得確實多,張文山早上起床頭有點痛,先遠程處理了公司的事務,再下樓吃早飯。肖重云已經起床了,在樓下吃早餐。正是身體需求旺盛的年紀,青年吃得很簡單,廚房煮的雞湯細面,撒了幾粒蔥花,沒有什么油水,遠遠看見他從樓梯上下來,便笑著打招呼:“哥哥,酒醒了?” 昨晚宴會上那一幕驀然從腦海中閃過,連同他自己的軟弱與失態,張文山腳下一頓。餐廳里只有他一個人,傭人都出去了,連演戲的必要都沒有。他突然失去了吃飯的興趣,便一句話也沒說,冷冰冰地擦肩而過。 都已經走了兩步,終于還是轉過身去,回了一句:“醒了?!?/br> “下次別喝那么多了,”肖重云道,“嚇了我一跳?!?/br> 張文山轉身就走了。 沒走兩步,什么東西從背后扔過來,砸在他肩上。下意識用手一接,是個厚底玻璃的風油精小瓶子,晃眼看上去和外面買的沒有什么不同。 “今年最新作品,”肖重云在身后笑道,“昨晚上調的,宴會專用,給你?!?/br> 張文山還有事情,便把瓶子往口袋里一裝,頭也不回地走了。車就停在大門口,廖秘書在車邊已經等候多時了,拉開車門,附在他耳邊:“大少爺,張老爺子今天想見你?!?/br> 張文山坐進車里,駛入吉隆坡如水車流中時,才想起那瓶劣質風油精,拿出來,擰開蓋子。一股濃烈刺鼻的酒精氣味沖出來,他皺起眉頭,差點把瓶子扔出去。手機恰逢其時地響起來,肖重云的短信:“親愛的哥哥,圣誕節禮物?!?/br> “下次場合上喝不下,就抹點兒,裝醉回樓上去,讓父親自己收拾攤子?!?/br> 小把戲。 司機是他心腹,開車極其謹慎,大街小巷中兜圈穿行,確保沒有跟蹤尾隨后,到了一條偏僻無人的背街。背街沒有攝像頭,鮮有人來,臨街已經停了一輛沒有拍照的黑色轎車。張文山下車,換乘黑色轎車,里面早已有前來迎接的司機。 他一個字沒說,黑色轎車便發動了。與此同時,廖秘書發動那輛賓利,張文山的座駕重新駛入車流當中,仿佛主人還坐在車上。 深宅大院,只有圍墻與紅外線監控是最新的。 老人干癟黑瘦,和很多長期呆在熱帶,從底層一步一步爬到頂層的契約華工一樣。歲月與高溫蹉跎了他們的相貌,而殘忍血腥的生存法則又拿走了他們面部表情中最柔和的地方,因此坐在大廳正堂的八仙椅上時,像是從地獄里召回來的鬼魅。 管家報進來:“肖文山少爺回來了?!?/br> 張文山一路走到老人面前,低頭喊了聲:“外公?!?/br> 老人扶著椅子顫顫巍巍站起來:“來來來,我的外孫!讓我看看你,讓我看看……” 如果說張文山的父親,肖隸,手里的肖家,是南洋一只血腥的巨鱷,那么張義蛟張家,便是吉隆坡沉睡的獅子。與致力于洗白的肖隸不同,張義蛟一直站在黑暗深處,走私,販毒,拿錢買命,多少見不得天日的東西,都在這個深藏在城中的蜘蛛網中心交匯成網。雖然張文山按道理應該管眼前這位老人叫一聲外公,然而父親自小,便明令禁止他與母親的娘家有來往。 蒼老如樹皮的手撫過年輕人俊秀有活力的臉龐,那天張文山穿了件黑色薄外套,扣子扣到最上一顆,確實風姿俊秀,一表人才。老人臉上的冷酷稍微化去了一些,幾乎算是愉悅的:“你真跟你媽一模一樣?!?/br> 下一句話卻帶了寒氣:“小廖說你下不了手?!?/br> 張文山垂手而立:“他還只是個學生,肖家早晚是我繼承。到時候趕他們出去,扔個小香水公司給他,讓那對母子可以安身立命,用不著特地殺人?!?/br> 張文山說前半句“肖家早晚是我繼承”時,老人神色倒有些贊許,聽到“安身立命”時,驟然青筋暴露,暴跳如雷!文玩核桃摜在地上,張義蛟扯過旁邊的拐杖,一杖打在張文山腿上! “廢物!” “愚蠢!” “婦人之仁!” 那一杖打得又準又狠,不像是羸弱不堪的老年人,張文山痛得皺了下眉頭,一聲未吭。老人打完把拐杖一扔,頹然倒回椅子上,胸口如陳年風箱,嘶然作響。他眼中的憤恨怒火并未熄滅,透過寒霜密布的臉顯現出來。 “你知道,張家是不留廢物的。這房子后面有塊地,不成器的子孫都埋在那兒?!?/br> 話中的寓意不言而喻,寒意爬上背脊,張文山一言不發。 老人盯著他的眼睛,半響后嘆了口氣:“算了,我就那么一個女兒。你要是死了,我就絕后了?!?/br> “跟我來?!?/br> 張家的宅院建了數十年,當年是周邊最大的房子,現在依然是周邊最奢華森嚴的建筑。翻修了無數次,不乏與時俱進的享樂設備與款待來賓的休閑場所,然而主樓,依然是六十年前那棟。通往樓上的木樓梯,因為年成久而吱嘎做響,樓梯扶手上積了灰塵,說是平日少有讓女傭上樓。 這也是認祖以來,張文山第一次上到主屋樓上。 二樓空著沒有用,老人直接帶他上樓第三層。樓梯拐角處擺著一盆蘭草,看上去是細心打理過的。蘭草旁邊掛了副字畫,寫的“在天愿作比翼鳥”,卻沒有下半句。 字的主人是學過書法的,筆跡極為瀟灑漂亮,又帶了女性的端麗,張文山就站住多看了一眼。 張義蛟走在前面,頭也不回地說:“你母親閨中時寫的?!?/br> 他又補充了一句:“寫給你忘恩負義,薄情寡義的父親?!?/br> 張義蛟年紀大了,又不讓人攙扶,走起來頗為吃力。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把舊鑰匙,開了三樓一扇小門,示意張文山進去。 那是個女孩的房間。 粉紅色的床單和蚊帳,白色梳妝臺上插著一朵那個年代的,已經老化褪色的塑料玫瑰花??看暗臅苌嫌锌诖镜拇魍娴脑娺x,只有第二卷,沒有第一卷,旁邊是幾本發黃過時的言情小說。書的旁邊還有一個沒有照片的相框,曾經有過照片,被人拿走了。木地板光可照人,想必常有人來打掃,既然張義蛟不讓女傭上樓,想必是他親自動手。 “這是你母親的房間,”老人聲音嘶啞,“她當年是個有才情的女子,字寫得好,愛讀詩?!?/br> 他走到窗前,推開白色蕾絲窗簾后的木頭窗戶,外面是一棵繁茂的樹。 “當年你父親追求她,每天就在這窗戶底下給她寫詩,折成紙飛機飛進來。當時我不知道那人是誰,逮了兩次沒逮到——如果逮到了,”老人咬牙切齒,“他當年就死了,談什么回國,談什么繼承家族?” “女人結婚,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現在的人聽多了外面蠢話,要什么自由結婚,自由戀愛,可笑,”枯黃的手攥起來,手背的青筋一條條凸顯出來,幾乎要爆炸,“如果那時她聽我的話,嫁個富貴人家……” 張文山很小的時候,就聽過母親的故事。 保姆,男仆,市井的流言——說他父親肖隸,看上了張家大小姐。那時父親是肖家一個不出彩的私生子,沒有地位,誰也預料不到他后來會繼承那個龐大家族。母親是張家唯一一個女兒,也是唯一的繼承人,眼看著要嫁別人,就不顧地位,和父親私奔了。 彼時他們的感情已經有一些端倪,為了防止出事,張老爺子拿手杖“教育”過自己女兒,也拿槍威脅過,讓女仆日夜守著臥室的門,結婚之前一步也不能出去。母親半夜就從這個窗戶外跳下去,順著樹滑到院子里。 具體怎么逃出去的不知道,后來傳言說母親跟著沒錢沒地位的父親,吃了很多苦,最終卻被拋棄了。 父親回國發展,放任母親在南洋島上漏雨灌風的廉租房內,拖著一身病體,照顧他的兒子。直到有一天母親去世,他才想起來,派人將張文山接了過來。 母親的死對父親來說沒有起來任何影響,因為沒過多久,他就從國內接來了漂亮溫柔的新夫人。金屋藏嬌不說,還把狐貍精帶在身邊,不知道跟誰生的兒子冠以家族姓氏,力排眾議寫在了族譜上。 張文山很久以后才知道,他和母親在長島廉住房吃苦時,父親正在國內與溫柔漂亮的狐貍精共同創業,熱戀相擁。 直到母親臨終前,才來到她的病房,低頭看仰臥在床上臉色蒼白蠟黃的女人,問:“你想要什么?” 那時張文山太小了,現在回憶起來,大部分事情都是空白與模糊的片段。記憶的起點是父親站在母親滿是消毒水氣味的病床前,問:“你想要什么?” 母親在說話,他俯身聽著,又交談了一會兒。護士把他抱出門,不久父親就出來了,彎下腰問:“你叫什么名字?” 張文山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不知道為什么他的記憶是一片空白,于是就搖了搖頭。 “那就叫文山吧,文理俱愜,心有山巒,”男人說,“肖文山,我是你父親?!?/br> 第35章 初遇 “這是你父親和那個女人干的好事,”張義蛟站在這間連時間都封塵了的房間里,嘶聲道,“看看你母親的字,看看她原本幸福的生活,看看,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