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他特別同情學長的遭遇:“現在這種網絡約車太不誠信了,司機素質參差不齊,你如果坐我的車,起步價打七折?!?/br> 周天皓帶著小鬼和肖重云駛向火車站時,一輛銀灰色眾泰正擠在車流中,緩緩駛離琴臺路。司機用微信跟同行八卦:“臥槽我剛才遇到個神經病?!?/br> “什么神經???” “接了個從琴臺路到火車站的約車,二十塊錢。剛剛開到路口,跟一輛瑪莎拉蒂問路。尼瑪問完瑪莎拉蒂就甩了我兩百塊錢,讓我取消訂單回去?!?/br> “為什么?” “鬼知道為什么,我拿了錢就跑了?!?/br> 周天皓坐在駕駛室,一聲一聲附和著肖重云,把網絡約車平臺大肆批判一遍,又上升到人性的高度,分析資本主義腐朽價值觀的危害,最后蓋棺定論,全世界只有他是最高尚純潔值得信賴的蓮花。他半句沒有提昨天晚上的事情,笑瞇瞇地看著肖重云在進站口依依不舍地送別小鬼。 肖重云幫自己的學生理順大包小包的行李,強行往小鬼懷里塞了個小熊維尼的保溫杯。張松圍了條粉紅色的兔子圍巾,站在人流中,點點頭,也看不出別的什么表情。 “另一款香水,我幫你想辦法,這次寒假回家好好想想你的參賽主題——不要這么看著我,”肖重云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你老師其實還是有一點人脈的?!?/br> “不用了?!毙」碚f。 他往后退了一步,肖重云摸了個空,悻悻然把手收回來。 或許小鬼在計較昨天晚上的事情。畢竟他是個正常的男生,想必也有喜歡的小女朋友,又在一帆風順的環境中成長起來,沒有見過太多人性的惡意,不喜歡,不適應很正常。然而張松不僅沒有在語言上表露出來,關鍵時刻還伸手拉了他一把,已經非常難能可貴了。至于更多,肖重云知道那是奢求。 他甚至做好了來年開春,自己就少個學生的心理準備。 滿滿的虧欠和寂寞,或許到時候他還會再爭取一下,跟小鬼做一次促膝長談,說一說當年的事情,爭取一點小朋友的寬容與理解。如果沒有,至少也應該正正經經送給他一份離別的禮物。畢竟撿到小鬼是他的幸運。 而昨天的自己實在是太丑陋了。 張松背著帆布書包,走得很快,很快就消失在人流中。進了進站口有個下樓梯的拐彎,拐過去就真看不見了。肖重云伸長脖子想看再一眼自己學生,似乎看見張松在拐彎處頓了頓,隔著人群回頭看了自己一眼,接著有人擠了他的帆布書包,把他推下了樓梯。只是一瞬間,人們擁來擠去,他覺得自己可能看錯了,也許小鬼只是回頭理了一下書包帶子,并不是舍不得他。 張松走后,周天皓開車開到一半,忽然停下來,說:“痛?!?/br> 肖重云俯身過去,拉著他的手仔細端詳:“怎么個痛法?燒著痛還是刺著痛?不然我來開車,我們去醫院看看?!?/br> “像談戀愛被拒絕了心碎一樣痛?!?/br> 周天皓婉言謝絕了去醫院,又道:“我今天行程原本定得十分緊密,有無數要務要處理,可是……” 于是換肖重云開車,周天皓副座,車停在一家自帶竹林小院的茶館,等人。要等的朋友并沒有來,兩人相對而坐喝了半日茶,看夠了外面冬水浮云,走的時候老板親自來簽單。茶館老板據說是周天皓的舊識,一身唐裝溫文爾雅,有說有笑地送他們下樓,肖重云很疑惑:“你朋友沒事吧?” “有事來不了,”周天皓開心地搖頭,“真是太遺憾了?!?/br> 特別遺憾的周二老板心情特別好,立刻定了下午梨園看戲,兩個連位vip貴賓座包廂,看完又定了一家限量接待的私房菜。私房菜訂得確實雅致,木質矮桌上垂一盞黃昏紙燈,窗外幾處蒼石幾叢綠竹,肖重云陪他上樓,沒見著周天皓說的貴賓,就兩副餐具,兩把椅子,情侶雅座。 周天皓做一方,他坐對面。 桌上一把溫潤光潔的白玉茶壺,周天皓伸手給他倒茶,肖重云站起來:“突然想起點事情,要早點回家?!?/br> 周天皓一把按住他的手:“哎哎別!” “騙你陪我喝茶看戲是我錯了,但肖學長,我是真的有求于你?!彼⒅ぶ卦频难劬?,嘆了口氣,“其實lotus現在舉步維艱?!?/br> 菜一道一道端上來,山菇燉的雞湯,小火慢煨的細參,都是溫和滋補的東西,多吃片刻慢慢暖意就上來了。肖重云額頭微微有些出汗,就著溫過的黃酒聽周天皓講故事。 “現在的lotus與當年在的時候已經大不一樣了。我們老總是趙文斌,他這個人不壞,卻不聰明,老是做需要我幫忙收拾爛攤子的決策。以前lotus在國內香妝界第一,現在我們淪落到要和明清堂競爭,你知道問題出在那里嗎?” 肖重云訂雜志,幾年如一日,也上網看論壇,一直看得很清楚:“理念變了?!?/br> “對,”周天皓投去一個贊賞的目光,“那個傻逼一心想進入歐洲市場,特別看重對歐美香水流行趨勢的模仿,推出了很多跟風作品。幾年前歐洲流行清新怡人的綠香調,我們就主推木香,后來迪奧重新重推j'adore,我們也往花香上靠過?!?/br> 肖重云明白他的意思。國外著名調香師的新作一上市,國內一部分高手便能通過技術手段,解構香水成分,模仿出類似的作品。然而有些天然香料是不能被完全分析的,而它們往往又構成香韻轉承起合中起關鍵部分。這就意味著,第一,你的仿作永遠比原作差一截。第二,你永遠追著流行跑,從未有自己的風格,更何談超越。 “lotus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們也有作品在世界上廣受追捧?!?/br> 肖重云知道他在說什么:“洛神賦?!?/br> 周天皓點頭:“令堂的作品,拿了讓.杰勒米香水桂冠獎。從那以后lotus很長一段時間都主推一種香調——” 國際上對香水的香調并沒有一個公認的標準,卻約定俗成了大約五種。甜美動人的花香調,酸甜的柑橘香調,帶樹葉青草香氣的綠香調,有橡樹苦味的柑苔香調和神秘莫測的東方香調。很長一段時間,西方對遠東的嗅覺認知,就停留在這種辛辣的,帶著乳香桂皮香氣的東方香調上。 然而這只是世界對販賣香料的阿拉伯人產生的誤會,與含蓄優雅的中國文化一點關系都沒有。很多年前,有一位叫李淺淺調香師提出了另一種概念。她遍訪祖國大好河山,尋找深藏在中華傳統文化中的氣味,例如重陽節的艾草的氣息,寒冬時小火爐上中藥的苦香,陳年的書香,宣紙與墨的味道…… “令堂提出了‘中國香’,代表作是‘洛神賦’?!?/br> 那位在lotus工作過的,叫李淺淺的調香師,就是肖重云的母親。肖重云在格拉斯的香水學校時,也一直致力于中國香的調制。他一種一種聞過所有中草藥,在那些鮮有使用,過于清苦酸澀的香氣中尋找表現自己文化的東西,直到收到張文山的信。 周天皓說現在的lotus正走在一條通向深淵的路上,他想重新推出“中國香”這個理念。他現在正在創作的香水叫“蜀錦”,是lotus下一個季度的重磅作品。趙文斌與他打了個賭,如果“蜀錦”銷量上贏了,中國香的理念將會在公司離重新受到重視,如果輸了,他no.1調香師的位置就讓賢。 周天皓慎之又慎,于是到了天府之國的c市,尋找靈感。 “學長,我和你一起喝茶,聽戲,”他真誠道,“是想聽聽你的意見,‘蜀錦’的文化根基在哪里?!?/br> 周天皓現在苦心追求的,正是肖重云過去的舊夢。 菜很精致,小樓安靜,只聽得到夜風的聲音。肖重云回視他的眼睛,雙眸相遇,笑了,站起來伸出手:“走?” 他笑的時候,英俊的眉毛揚起來,眼角彎彎,明亮動人。周天皓很久沒有看見這樣的肖重云,一時愣在那里,仿佛時光倒流回了幾年前,他們初遇的樣子。肖重云在人群中,神采飛揚,與眾不同,只是那時“東方的肖”與自己擦肩而過,而現在卻向他伸手,問他要不要一起走。 廢話,當然要走。 周天皓只花了一分鐘刷卡結賬,肖重云把車開到錦里,隨便找了個破地方停。兩人乘著夜色走進錦里古街,沿著賣糖葫蘆和四川小吃鋪子一直往前走。紅色的燈籠一盞一盞掛在兩邊的樹梢和小橋上,天路一般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 夜錦里人多,吹拉彈唱賣小吃的都有,周天皓看中了一個皮影戲的小人,一拉就會動,拿在手上正得意,回頭看見肖重云也買了一個,同一個老板,便宜十塊錢。 “學長!”他悲憤道。 “我一看就是勞動人民,”肖重云安慰他,“與你不同?!?/br> 兩個人找了臨河的條椅坐下來,一人舉著個皮影小人。路邊來來往往很多衣著鮮艷的年輕人,每個人都在交談,說笑,眉飛色舞,臉蛋紅得像蘋果,肖重云問:“你聞到了什么氣味嗎?” 周天皓其實聞到了不止一百種味道,謹慎地選了兩樣:“學長,你是想吃炸魷魚還是羊rou串?” 肖重云笑了,伸手敲周天皓的額頭,跟敲自家小鬼一樣。 他笑起來真好看,眼睛里仿佛住滿了星辰:“人間煙火氣??!你帶我去的,一千塊一張戲票的地方怎么可能有?” 笑完又想了想:“羊rou串,左邊第五家,少辣椒?!?/br> 周天皓滿腦子都是那個笑容,去買羊rou串時差點左腳絆到右腳。 肖重云坐在鐵椅上,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好像聞到了什么。 是的,和周天皓說話的片刻,他聞到了夜市里烤羊rou串,炸魷魚,攪拌糖漿的香氣。他還聞到了路過的女孩子身上粉脂氣與香水味,夜晚樹木特有的清新氣息,水的味道,炭火的味道……甚至能夠清楚的分辨這些味道的方位與距離。 他沒有偏頭,就知道羊rou串的小攤子在左邊,按照五米一家店的距離,大概是第五家小店。 那一刻,幻嗅離他而去。 周天皓舉著羊rou串回來時,正看見肖重云跪在地上,低頭聞一小塊路邊的凍土,滿臉失望。 “怎么了,學長?” “沒有了,”肖重云搖搖頭,“好運氣用光了?!?/br> 第23章 蜀錦 周天皓這兩天特別好說話。 他起床先接了個電話,是一位助理研究員請假,準了。 五分鐘以后接到另一個電話,蘇藍要他幫忙給手下叫王小風的實習生投推薦票,同意。 十分鐘后emma打電話進行日常工作匯報,周天皓掛了:“我現在真的特別忙,有事找蘇藍!” 周二老板一邊掛電話一邊穿皮鞋,出了門又倒回來,在穿衣鏡前看一眼自己領帶系得正不正。冬天霧很濃,他頂著寒氣出了酒店,一進大廳就看見了肖重云。 肖重云穿了一件淺灰色長外套,圍巾特別厚,坐在寬大舒適的沙發上等他:“沒吃早飯?我請客?!?/br> 從酒店出門七拐八拐,有家包子鋪,東西不貴,豆漿特別香。破了口的大土碗端上來,配一籠雪菜rou絲包,暖意忽地就竄上來了。 肖重云吃了三個小包子,喝了一碗豆漿,感嘆道:“現在胃不怎么好了?!?/br> “狗屁,”包子鋪老板小聲跟周天皓說,“他就是摳。以前一個人來不請客的時候,能吃兩籠?!?/br> 于是趁著學長沒注意,周二老板又叫了兩籠包子,并且偷偷把賬結了。 公交車搖搖晃晃,汽油的味道,冰涼的濃霧逐漸散開,陽光破開寒氣落在冰涼的街道上。那是一條小街,藏在居民區深處。街道兩邊是挑著扁擔賣青菜蘿卜水果的販子,算是半個菜市場。轉角是個茶館,幾把竹椅小桌擺在外面,晨練歸來的老大爺們在喝蓋碗茶聊天,無非是兒女如何,身體如何。 茶館里有個戲臺子,上午一場戲,下午一場戲,還帶演川劇變臉。 肖重云就要了一碟鹵花生兩碗茶,和周天皓一起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臺上演的是《華容道》,關羽橫刀立馬華容道前,唱腔激越,臺下一片扼腕:“格老子的不要放走曹cao!楞個傻兒……”肖重云拿胳膊肘碰周天皓:“怎么樣?和昨晚的比?” “復雜多了,”煙葉味,瓜子香,陳年木桌自帶的油膩味道,蔬菜瓜果的香氣,暈成一種和諧的旋律,周天皓側過頭去,“我感覺到了一種很好聞的氣味?!?/br> 什么氣味呢,他想了想:“對,就是學長你說的,人間煙火氣?!?/br> “這才是‘蜀錦’,”肖重云笑道。 那日浮生香水店閉店,肖重云帶著學弟在c市大街小巷中散步,聞一聞冬天里樹的味道,風的味道,房屋樓宇的味道,瓜果清新,飲食飄香。他們去秀坊看羞澀的繡娘,去看博物館封塵的瓷器,坐在公園與古跡中,對著枯樹與殘枝,推想繁花似錦的春天。 他們在萬千氣息中尋找,兩千年前芙蓉花開,錦繡滿城的巴蜀風姿。 以冬日清晨結露的翠竹起韻,微微濕潤的香氣漸轉繁復。幾種花香次第演繹,如盛世華章,如樓榭長歌。木芙蓉微不可聞的清香貫穿始終,直到那些熱鬧的,幸福的,華美的氣息歸于沉寂。時光悠長看不到盡頭,芙蓉花不謝,長夢未央。 準確的說,這不是周天皓的作品,這是國內最頂尖的調香師靈感契合后騰起的夢,思想碰撞時產生的火花。 這是“蜀錦”,這是中國香。 晚上肖重云太累了,不知道自己怎么睡著的。他夢見自己在打電話,拿著小鬼的配方,依次撥舊友的號,問有沒有人的公司正巧上市作品,沒別的要求就是能給自己的學生署個名。他可以幫忙修飾香氛,價錢都好說。 夢里他聞得到夜風與枯草的氣息,聞得到自己小破店里床腳油漆掉漆的味道,貨架生銹的鐵銹氣,舊香水擺在成列架上溢出的香氣。他甚至還點評了自己的舊作,“春夢”的頭香太重了,“承情”的香氣過度太粗糙,小鬼基本功還需調教……肖重云從來沒有這么真實地感受到自己居住了五年的地方,安穩熟悉的感覺一擁而入,幾乎占據他全部的思想。 夢里他撥了很多電話,大多數都打不通,有一兩通直接掛掉了。他想給陳鳶打,可是想起以她的立場,或許真的幫不了這么忙,悻悻然間想起另一個號碼。 不太記得碼號主人是誰,只是憑借本能撥了。 他對著話筒把困境一五一十地說明了,聽筒那邊的聲音帶著奇異的安慰。 “不是我不幫你,這件事情一定要你開口求我。我已經欠你夠多了,你求我,才是你欠我的?!?/br> “是的,現在的確已經錯過春季上市的檔期了,但是只要你求我,我一定會……” 肖重云問:“我有什么資格求你?” “因為你是東方的肖,你是我的夢?!?/br> “不,”肖重云否認道,“我已經不是了。我的鼻子,我其實有……” 夢里不知何處來的白玫瑰香氣,像一團香霧,一層一層把他包裹其中。有風吹過他的額發,像是手指輕柔地逗弄,肖重云心緒不寧,掛了電話站起來,砰地撞到了什么,整個人向著深淵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