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調香的時間很長,主持人利用這段時間放選手經歷,間歇普及一些香水常識。肖重云喝多了咖啡想去洗手間,奈何咖啡館人多,迫于無奈只好抱著僥幸心理去對面電視臺找洗手間。 賽場外的洗手間應該不會用那種香水。 踏進電視臺的那一瞬間,他愣住了。 整個大廳散發著一種清新動人的香氣,仿佛在對他說:進來吧,進來吧。 一分鐘有多長?看你在廁所里面還是廁所外面。 周天皓借口去洗手間離開一分鐘,溜了出來,并且打定主意在主持人講完廢話前不回去。他裝模作樣地往洗手間方向走去,忽然愣住。 走廊盡頭就是洗手間,旁邊是單獨隔離出來的吸煙室。一個男人靠在吸煙室的門口,叼著一根香煙,向路過的工作人員小姐問話。下巴上有胡子渣沒有刮干凈,皮膚不健康的蒼白,外套很厚,但依然看得出瘦得幾乎只是一只衣服架子。 工作人員小姐沒有理會他,男人落寞地笑了笑,彈落手中的煙灰。 不知為什么,男人低頭彈煙灰的動作,讓周天皓隱隱覺得心底發痛。 “東方的肖”就站在那里,可是他發現自己沒有勇氣向前邁出一步。 肖重云想問工作小姐電視臺里哪里能看直播,小姐沒有理會他。 忽然聽見旁邊有人說:“搭訕要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找到正確的人?!?/br> 周天皓走過去,靠在他對面門框上,笑瞇瞇地指指自己:“——比方說現在,我就很有空?!?/br> “久仰久仰。周先生現在不是應該在演播室嗎?” 周天皓低頭看表:“還有十分鐘?!?/br> “如果你想問為什么我知道浮生香水店的老板是你,”他隨意地把手插入褲兜里,看著對面男人的臉,笑得風輕云淡:“因為在紀芳丹若勒香水學校時,我是你后輩,對你‘輪回’結構的香階印象深刻?!?/br> 肖重云搜腸刮肚,回憶不起來。 周天皓也不強求他:“你一向只看比自己優秀的人,記不住我也沒關系。我在你畢業之后,頂替你的位置加入了‘上帝之鼻’社團?!?/br> 肖重云猛然記起,五年前剛畢業,確實有朋友發郵件告訴他,說自己的空缺由另一名東方人代替了。 “那是一個不錯的社團,可以學到很多東西?!?/br> 周天皓點點頭:“確實受益匪淺。不過我最感興趣的是,為什么當初社團的靈魂人物‘東方的肖’,現在混得連一個三流調香師都不如?” 肖重云傷心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和三流調香師持平的?!?/br> 叼在嘴里的香煙忽然被人扯掉扔在地上,領子被拽住,身體被抵在門框上。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肖重云來不及反應。 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已經不笑了,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我是認真在問你?!?/br> 肖重云覺得有點透不過氣:“個人原因。我是認真在回答?!?/br> “你知道鼻子對調香師的重要性。為什么抽煙?” “個人興趣?!毙ぶ卦瓶戳艘谎蹓褐谱约旱哪腥说哪樕?,迅速加了一句:“認真回答的?!?/br> “‘東方的肖’到哪里去了?” “五年前,被大火燒死了。周公子,你特地約我見面,應該不是為了揭人傷疤的吧?” 僵持了五分鐘,周天皓終于沮喪地松手。他彎腰撿起肖重云落在地上寫著“選手家屬”的胸牌遞了過去:“如果是缺錢的話,我們可以合作。你來lotus,如果想單獨成立公司的話也可以商量?!?/br> “謝謝?!?/br> “演播室在這邊,想看直播的話跟我來?!?/br> 周天皓回到評委席上,正好趕上第一位選手作品完成。他點評的時候向觀眾席望去,并沒有看到肖重云的身影。剛才分明把他帶到后臺入口了的。 明明不是想這樣的。 不是想用狠厲的話語逼問他,把這個人逼到死角,看見他強裝的笑臉下露出的痛苦神色。 只是覺得當拽住他領子時,比想象中更輕,心里有點微微發痛。 很少人預測到了張文山會主動參加這次新人秀。他坐在特約嘉賓席上,看見肖重云從后臺入口處進來。 目光對視的那一瞬間,他微微張嘴,不為人知地做了一個口型:好久不見,我親愛的弟弟。 肖重云立刻轉身離開。 第8章 仿香 肖重云在店里那臺中古臺式機上看新人秀現場視頻錄像。他點了點鼠標,正好定格在周天皓中場后回到評委席的一瞬間。周天皓向觀眾席那邊微微側頭,似乎在找什么,片刻收回目光,繼續和女主持人談笑風生。 女主持人問:“您把支持票投給三號選手,因為她是美女的緣故嗎?” 周天皓笑瞇瞇的:“因為所有的‘戀曲’中,她前調和基調的過度最完美。好的香調就像女人的紗衣,要一層一層慢慢脫掉。當然,美女也是加分點之一?!?/br> 他轉向演播臺正中,依舊笑瞇瞇:“相比之下16號選手犯的錯誤就是太直白。他當著觀眾的面把衣服一次性全脫了?!?/br> 張松就是裸奔的16號。肖重云在電腦前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了之后覺得有些不對,回頭,看見小鬼沉默地站在他背后。 肖老板假裝自己剛才沒笑,正色道:“恭喜晉級?!?/br> 小鬼原地不動。 肖老板祝賀完畢,轉回屏幕前,繼續點開始鍵。正好到張文山點評。他以雅舍董事長的身份,音調平緩,略略低沉地為新人做了建議。前額的頭發垂下來遮住眼睛,看上低調沉穩。肖重云知道,這些建議雖然聽上去不錯,其實只是漫不經心的敷衍。這個人從未對任何事情上心過。生命里的東西對于他來說都如同浮云流水,包括這么多年來陪過他的女人們。 不過如果他不是這種性格,當初也不會對自己下那么狠的手。 肖重云想倒回去再聽一遍張文山的點評,電腦屏幕忽然黑了。 小鬼拿著電源插頭站在他身后:“看得這么難過,為什么還要看?” 肖重云摸摸自己長胡子渣的臉沒回答,小鬼問:“你說過在外面咖啡店看我比賽的?!?/br> “抱歉啦,忽然有急事就回來了。你看錯過的部分我都認真重新看了,看了三遍有沒有?” 小鬼依然固執道:“你說過在外面咖啡店等我的?!?/br> 肖重云沒轍了,總覺得忽略了哪里,猛然醍醐灌頂。他自我檢討,伸手揉小鬼頭頂:“好了好了我想起來了,獎勵!明天帶薪休假,不用來店里幫忙,好好放松一下準備16強賽吧!不用感謝我哦?!?/br> 小鬼扭頭走了,不久就聽見關店門的聲音。肖重云摸摸鼻子,覺得自己養了個白眼狼徒弟,怎么哄都不開心。 第二天張松果真沒有來,倒是一大早開店門就看到了周天皓。十二月的冬天,周公子笑得春風拂面:“肖學長早。今天沒看見你養的那只小狗???” “我給他放假了?!毙ぶ卦茊枺骸氨荣惼陂g評委到選手這里來,真的沒有問題嗎?” “記者的話我甩掉了,而且我是上場比賽唯一投張松否決票的人——別這樣看我,你家寵物少一票又不影響晉級?!?/br> 周天皓抱怨店里沒有暖氣,然后圍著每個貨架都轉了一圈,試聞樣品,又回到肖重云面前:“退步了?!?/br> “什么程度?” 他搖搖頭:“起碼是三流調香師水平?!?/br> “粗糙的香氣過度,微妙的原料比例,不足夠的酒精淳化時間……”周天皓晃動手指里夾著的玻璃瓶:“這是張松調制的?” 肖重云糾正:“這是鄙人作品?!?/br> 周天皓大笑:“肖學長真是越來越幽默了。拿自己實力開玩笑這種習慣不好,我期待學長什么時候認真調制一款作品,我們在排行榜上一決勝負?!?/br> 肖重云不知該如何解釋。是說店里所有的作品都是認真調制的,還是解釋他的嗅覺已經不再適合做調香師了呢?他最后什么都沒有說,只是轉過頭看冬天落在窗臺上的陽光。那是溫暖的蜂蜜色,可是不帶任何溫度。它只是帶著夏天的顏色,溫度卻早已被北風涼卻。 在格拉斯的中國留學生不多,肖重云卻怎么都想不起周天皓當初的樣子。果然如周天皓所說,當初的他心高氣傲,只看得見自己前面的人。對于永遠的第二,他當然沒有必要記住對方長什么樣。天才永遠只會被另一位天才的光芒所覆蓋。 周天皓趴在玻璃柜臺上,問:“昨天給你的提議想好了嗎?加入lotus,和我一起工作。我這里恰巧接到了一個項目,只有學長才能勝任。你知道雅舍在仿制嬌蘭的憂郁(l' heure bleue)嗎?” 肖重云記得“憂郁”,1911年嬌蘭世家的第三代傳人雅克·嬌蘭調制的作品。據說表達的是日暮時,白晝和夜晚交界的瞬間的景色——大地和天空都蒙上一層憂郁的淡藍,世界開闊,萬物寂靜。三年后世界大戰爆發,回首再看,這款香水表達的,其實是戰爭在即時,人們對安寧和平生活的留戀。 這是母親最喜歡的香水作品之一。很小的時候,母親總喜歡獨自坐在窗前,面前的矮桌上放一條染過香水的試香紙,窗外總是陰霾不變的天空。而“憂郁”是伴隨母親最長久的味道。甚至長大一些被送去薰衣草環繞的香水之都格拉斯留學時,每當他想起母親,空氣里會自然的浮現這種安靜,沉著,華麗,復雜,仿佛沉淀著舊時代故事的香氣。 肖重生搖頭:“我知道憂郁,但不知道雅舍在仿制它。這是嬌蘭,每一款香水都是絕密配方的嬌蘭——可能這么容易就被仿制的嗎?” 周天皓點頭:“我們lotus 的仿香團隊失敗了,但是我覺得你能夠仿制成功?!彼⑿χ斐鍪郑骸拔矣浀梦迥昵暗哪?,只要聞過一款香水,就能當場說出它的成分。學長,這次要不要試一試?” 肖重云覺得心臟的某處有點痛。明明知道自己已經不適合做調香師了,可是依然固執地守著自己的這間小小的香水鋪。他把所有的錢都砸在調香設備上,而然置備的東西和當年使用的依然完全不在一個等級上。他可以憑借記憶寫出每一種調制過的香水的精確配方,可是在張松來這里之前,他甚至不敢確定這些調制出來的香水,聞起來是否和他大腦里想象的香氣一樣。就像現在,他明明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仿香的能力,卻依然,忍不住想握住周天皓伸出的手。 他知道,自己只是不甘就這么離開,曾經熟悉的世界。 早年的夢想深入骨髓,散發出的香氣就連時間也洗不掉。 口頭協議很快達成了。 “我以合作方的身份單獨接下這個項目,原料你們出,必要的時候借用lotus的實驗室。張松和我一起接。小鬼的仿香技術還得再錘煉?!?/br> “可以?!?/br> 肖重云隨口問:“仿香的話,你們怎么解決專利問題?就算仿制成功也不可能上市銷售啊?!?/br> 周天皓搖搖手指,笑道:“不是‘你們’怎么解決專利問題,是‘我們’——剛才我們已經達成合作協議了?!?/br> “不會上市銷售,只是一場宣傳上的作秀,證明lotus有完美的仿香能力。我們本來不想應戰的,奈何雅舍的宣傳太高調了,說自己有中國最好的調香師隊伍,我們才應戰一次?!?/br> 言外之意,這個項目相對于lotus的其他工作來說,并不是十分重要。 周天皓解釋的時候一直在笑,笑到最后嚴肅起來“雖然這只是一場作秀,可是如果我們輸得比較難看,我跟公司也不好交代?!?/br> 肖重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那你怎么不親自上陣?” “因為我最近很忙嘛!” 最近很忙的周公子提議:“為了慶祝我們多年不見,和外面喝一杯怎么樣?” 周天皓向朋友借的車就停在店外。周天皓自己小酌,又財大氣粗的告訴肖老板茅臺可以隨意點。這幾年肖重云幾乎沒有節制,兩人從下午喝到晚上,最后怎么出酒店肖重云是完全不記得了。他確定的是自己吐了,至于是吐在酒店地毯上還是周天皓衣服上,他完全不知道。 再醒來時眼前正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肖老板嚇得差點再睡過去。 周天皓襯衫領帶穿得人模狗樣,蹲在床邊上盯著他臉看。見人醒了他略微直起身子,一臉正直:“你昨天喝多了?!?/br> 周天皓既沒有肖重云店鋪的鑰匙,也不知道他住哪里,更不能把參賽選手的老師抱回組委會給評委在萬豪統一安排的房間,只好帶著他就近開找了家旅館。 周公子愉快的地總結:“總之,我們昨晚一起開房了?!?/br> “你的外套吐得一塌糊涂,我已經送去洗了。這是我回去取的備用衣服,你先穿上?!彼褞准路拥叫ぶ卦粕砩?,猛然想起了什么,輕描淡寫:“昨天你吐得自己一臉都是,我給你洗臉的時候順便幫你把胡子刮了。不用謝謝我沒關系的。來吧穿衣服吧,英俊的肖~” 周公子神清氣爽地走了,肖重云還是覺得頭重千斤。他勉強收拾好,出門前看了看自己旁邊另一個明顯睡過人的被窩,終于發現了違和感:“尼瑪這貨竟然訂的是雙人床間!” 肖老板回到店里,小鬼已經回來了,正沉默的在柜臺擦沒用過的香水瓶??匆娎习寤貋?,小屁孩抬了抬眼皮表示知道。 抬到一半,忽然像是被雷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