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沒錯,他懷疑邢老太爺是中毒導致神智紊亂、陷入癲狂。 進到邢家,柯明成先去看望邢老太爺。 邢家的人都是滿臉茫然,還沒從這件突發的事情中回過神來。 邢老太爺眼神渙散,有時會笑,笑容或是興奮或是恍惚;有時則會陷入恐懼,恐懼讓他周身發抖,面色發青,如小動物一般蜷縮起身形、躲到角落。他時時如夢囈一般低語,言辭不連貫,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事,與何人有關。 柯明成見這情形,心頭一塊大石頭落地了。如果邢老太爺把以前做過的虧心事都抖落出來,并且將他的諸多行徑也說出來,那么別人可不管他是瘋了還是清醒,都會對他平添幾分忌憚、蔑視。他會被慢慢孤立。 柯明成喚隨從給邢老太爺診脈,很是費了些功夫。 邢老太爺抵觸、懼怕任何人的接近。 兩名隨從診脈之后,俱是無奈地搖頭,私底下低聲道:“或許是老太爺真的被嚇瘋了,或許,是有制毒高手為他專門配置了這種藥物,但并不是罌|粟、野山杏的杏仁這一類常見的毒物。這種人是真正的高手,人服下藥物之后,從脈象上看不出端倪。這樣一來,就讓人無從醫治,只能按照常理開些安神的做樣子的方子?!?/br> 柯明成按了按眉心,隨后,詢問昨日事情的始末。 邢老太爺的隨從戰戰兢兢地說,昨夜他們遇見了鬼。先是遇到了鬼打墻,之后,邢老太爺和幾個人看到了余老板。因為過度的驚訝、懼怕,他們暈了過去。 一班隨從醒來之后,邢老太爺已陷入癲狂的狀態。 柯明成面上現出同情之色,心里卻是嗤之以鼻:看到了余老板?這些人可真是嚇傻嚇瘋了。別說余老板一定遭了鐘離嫵的毒手,尸骨無存,就算活著,也沒本事把這么多人嚇暈過去。 末了,他詢問了事發的地方,道辭回到攬月坊,喚來方鑫。 方鑫是十二個樓主之一,亦是將大周疆域圖送給柯明成的人。 方鑫是大周帝后要清除的罪臣余孽之一,簡讓在職期間,一直未能將之抓獲,原因自然是因為他已離開大周,逃到了這里。 而方鑫成為罪臣余孽之前,有長達幾年隨軍征戰。家族倒臺之后,他最擅長的是追蹤、暗殺,目標皆為帝后的親朋、器重的朝臣。 導致他亡命天涯的人,是蕭錯——大周皇帝登基前后的一段歲月,他駐足之處是南疆,蕭錯奉命到南疆辦差,順道鏟除了他全部爪牙,讓他身負重傷,再不能成為帝后、權臣有力的威脅。 隨后的歲月里,他一直隱姓埋名,伺機而動。但是,京城在暗衛、錦衣衛、京衛指揮使司、禁軍協力之下,筑起了無形的銅墻鐵壁。 他不能給予帝后、蕭錯等人哪怕分毫打擊。 最終,他萬念俱灰,選擇了鋌而走險,結果只有兩個:要么死,要么盜走疆域圖。 嘔心瀝血繪制成疆域圖的人,是皇后的大伯父,亦是大周首輔江閣老。 事實證明,他成功了。江閣老滿腹文韜武略,能夠輔佐皇帝開創盛世,卻不能讓府邸堅不可摧。 就這樣,他盜取了價值連城的寶物,來到無人島。因為沒有足夠的錢財供他安身立命,歸云客棧與攬月坊就成了他要投靠的地方。 歸云客棧自然是不能選的,沒有任何人能夠接受他這樣的行徑。雖然景林離開大周已久,但不意味著始終不會知曉他的行徑。 攬月坊便成了唯一的且是最好的選擇。 柯明成來路不明,但一定不是大周人士,這是最重要的。 此刻,柯明成找方鑫,目的只有一個:“你去邢老太爺出事的地方看看?!边@次的事情,勉強也能算是暗殺,只是比暗殺還歹毒——讓一個人瘋了,還不如當場斃命來得痛快。而方鑫曾有過征戰、暗殺的經歷,或許能夠看出點兒端倪。 方鑫稱是而去,下午來回話,眼神、語氣里有難掩的恐懼:“那個地方,適合布迷陣,讓人在夜間生出遭遇鬼打墻的錯覺。而最可怕之處在于,就算是白天,如果布陣的人無意放過,人也會被活活困死在那里?!?/br> 柯明成探究著他的神色,“你找到了兇手留下的痕跡?” 方鑫搖頭,“沒有。找不到蛛絲馬跡。但是我知道誰最擅長此道?!?/br> “誰?” “蕭錯?!闭f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方鑫神色復雜,眼神里的恐懼更濃,且平添了幾分怨毒。 “你是說——”柯明成聞言心下一驚,隨即失笑,“大周那位蕭侯爺怎么可能會來這里,朝堂不能沒有他,他也不是無牽無掛之人?!?/br> “他當然不會來?!狈仅蔚吐暤?,“他的好友來了——先前我只是霧里看花,不大確定他與簡讓是至交的傳言,畢竟,朝臣之間的交情,外人看不分明,而現在,我不得不相信——簡讓身邊一定有蕭錯的親信,最起碼,蕭錯曾經親自點撥過簡讓的人?!?/br> “一個小小的迷陣而已,卻被你說的玄乎其玄?!笨旅鞒珊苁遣灰詾槿?。 “不論是行軍、殺人、布陣,每個人的手法不一樣,給人的感覺也不一樣?!狈仅紊钌钗M一口氣,恢復了平時鎮定的神色,“您要是不相信,可以親自去看看,細細體會一番。陣法能將人活活逼死或是逼瘋,而布陣的人若是煞氣、殺氣太重,陣法會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來?!?/br> 柯明成知道,方鑫從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做派,正色道:“迷陣已經不在,還能那么嚇人?” 方鑫緩聲道:“有些河流,投河的人多了,就會有陰沉沉的感覺。有些人的陣法,即便陣型已不在,可煞氣還在?!?/br> 柯明成隱約明白了,“如果昨晚那個地方,是在荒郊野外、人跡罕至之處——” “邢老太爺會不會瘋我不知道,但一定會和隨從一起活活餓死。即便有人發現,也不能在他身死之前救他出來?!狈仅蔚难壑杏钟辛丝謶?,“越是看似簡單的陣型,經由蕭錯之手,往往越最難破解?!?/br> “……”柯明成不由蹙眉。如果蕭錯是那樣可怕的一個人,那么,簡讓作為他的至交,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鐘離嫵的夫君有多棘手,可想而知。暗衛統領不一定擅長布陣,但心里怕是起碼存著幾百種殺人、折磨人的法子。 這種人,是無法避開的——到了此刻,他自心底承認了這一點。 不能避開,那就只能來往,且要常來常往。相信簡讓不會不赴攬月坊的邀請,因為他是鐘離嫵的仇家。 再看一眼方鑫,柯明成不由道:“你懼怕的到底是蕭錯,還是簡讓?” “……”方鑫不認為這兩者有什么區別。 “你是擔心,攬月坊保不了你?” 方鑫默認,不認為抬舉攬月坊就能保住自己的安穩。 柯明成沉吟道:“秋季之前,沒有船只能來島上,你我便是想離開此地,也走投無路。況且,我也不可能離開這里。為今之計,只能與簡讓、鐘離嫵拼出個高下?!?/br> 方鑫這才聽明白話中深意,“您是說,這兩個人也是您的死對頭?” 柯明成苦笑,“不管是因為你們這些投靠到我身邊的人,還是因為前塵舊事,我與那夫妻二人只能敵對?!痹俣嗟?,他不能說,不能自己揭自己的老底,“放心就是,只要我在,就能保你性命?!彼敢恢附暗淖?,“坐下來,與我好生從長計議?!?/br> 方鑫神色一緩。他自然想得到,柯明成對自己有所保留,以前定是做過至為歹毒的事情,且與鐘離嫵有關。眼下鐘離嫵嫁給了簡讓,簡讓又有可能是來殺他的,更樂得幫妻子除掉柯明成。 所以,柯明成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與他想盡法子保全彼此。 ** 這天,余老板下葬之后,傅先生聽說了邢老太爺的事情,見邢家并沒派人來找自己,暗暗松了一口氣。私心里,他忍不住懷疑:是不是余老板的鬼魂把邢老太爺纏住了? 他對神佛鬼怪之類,不會深信,但也從不懷疑這些的存在。塵世間本就有太多無從解釋的怪事,只是大多數人幸運,不曾遇見而已——他一直是這個態度,所以每每遇見十分蹊蹺的事情,總會往這方面聯想。 這么一想,便開始好奇:余老板和邢老太爺到底是做過怎樣的虧心事,才會落得這種下場? 若真是大jian大惡之人,若是這種jian佞之輩還很多的話……他們若何時忽然本性畢露,在島上為非作歹的話…… 他蹙了蹙眉。 ** 晚間,雙福和四喜玩兒得不亦樂乎。 兩個小家伙先是爭奪一個水蘇縫制的布偶,之后就在幾個房間里相互追逐嬉戲。 它們太高興的時候,通常意味著有物件兒要遭殃。 連續兩聲碎響,驚動了在寢室看書的鐘離嫵。 她走到東次間,看到兩個玻璃花瓶碎在了地上,不由扶額。 這兩個花瓶都是她的心愛之物,萬里迢迢帶了過來,今日卻碎在了雙福和四喜的爪子下。 以前雙福淘氣歸淘氣,并沒這毛病,怎么跟乖順的、憨憨的四喜交好之后,倒開始敗家了? 雙福坐在茶幾上,神色無辜地望著她,隨后意態閑閑地洗臉。 四喜則是喜滋滋地坐在太師椅上,略帶懵懂地仰頭望著她。 它們并沒意識到闖了禍這一事實。 鐘離嫵瞧著雙福那個不關它事的德行,很想教訓它一通。但是,禍是一起闖的,要是只罰它,不跟四喜計較,它一定會很委屈,鬧不好就好幾天不搭理她。 唉—— 她在心里嘆息一聲,吩咐水蘇、水竹:“收拾了吧。往后這類易碎的物件兒,都只擺放在島上買到的,庫房里的東西盡量別拿出來?!?/br> 兩個丫頭忍不住笑起來,齊聲稱是。 鐘離嫵走過去,拍了拍雙福的頭,“更淘氣了?!?/br> 雙福閉了閉眼,隨后喵嗚喵嗚地叫起來。 四喜則顛兒顛兒地跑到自己的飯碗前,開始哼哼唧唧。 它們餓了。 做小敗家子也是很費力氣的事情。 正收拾玻璃碎片的水蘇、水竹大樂。 鐘離嫵用指尖刮了刮雙福的小鼻子,“不知道欠了你們多少?!彪S后親自給雙福取來蝦餅,給四喜取來rou干,讓它們大快朵頤。 她看天色已經不早了,簡讓卻還沒回房,便步出正房,尋到外院去。 簡讓在外院的書房院。 書房院里只有兩名小廝服侍,一名在院門口,一名在廊下,見到她,俱是笑著讓她直接進屋去。 鐘離嫵進門的時候,簡讓意態懶散地坐在太師椅上,斂目看著手里的紙張,面前十分寬大的桌案上,放著一疊牛皮信封。 “忙什么呢?”鐘離嫵走到他身后,親昵地摟住他。 簡讓一手向后揚,撫了撫她的臉頰,“攬月坊里十二個樓主的相關消息?!?/br> 鐘離嫵有些意外,“十二個樓主,你的人都查過了?” “嗯。你也看看,日后用得到?!?/br> “好?!辩婋x嫵轉到桌案前,坐在座椅扶手上。 簡讓把手里的紙張遞給她,“這些是方鑫相關的一切,是查得最清楚的?!?/br> 鐘離嫵凝神看完,因此知曉了方鑫做過怎樣讓人鄙棄的事情,更知曉了他的生平,看完之后,她看向簡讓,“你來這里的目的之一,是不是要除掉他?” “嗯?!焙喿岊h首,“他若是在島上成了氣候,來日興許會回到大周,為非作歹。以前,他下黑手的人,都與帝后相關,而近幾年,必定加上了一個蕭錯。以往無機可尋,可日后會如何,誰也不敢斷言。這種貨色,絕不能留?!?/br> “那么,景先生知道這件事么?” “不知道?!焙喿屢恍?,“他如今的日子很好,沒必要讓他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br> 鐘離嫵又問:“柯明成對方鑫,算是很器重吧?” “對?!?/br> 鐘離嫵側頭對他一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們日后更要同心協力?!?/br> “對?!焙喿寭н^她,將她安置在懷里,“你要除掉的是攬月坊,我要除掉的是攬月坊里一個樓主。余下的十一個樓主,大多數也不是好東西?!?/br> “若是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