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老大爺緊緊盯著季憶,心中十分喜悅。他剛才問季憶愿不愿意一道回家,季憶是點頭答應了的,這就是季憶對他的承諾。 承諾一旦形成便像是一個約定,季憶要么真跟他回去,要么就是用其他辦法協商破解。一協商必然要給他一些好處,反正就是說到底,老大爺已經篤定自己能在季憶身上撈到好處了。 果然,季憶好像是怕了一般,皺眉像是考慮了一會兒,用老大爺聽來是阿諛奉承的內容說道:“那也行吧,就是我看你好像騎不動了,要不要換我騎,你給我指路?!?/br> 這多好啊,老頭鬼美滋滋地和季憶換了個位置。騙個活人回去,還不用費勁蹬車。 只是季憶的反應讓老頭鬼忍不住和他確認,“你知道我是鬼吧?” 季憶背對著他嗯了一聲,車騎得快而平穩。 老頭鬼又不無嫉妒地想,到底是年輕。 老頭鬼認不出季憶身上穿的是什么牌子,但能看出衣料什么的都還不錯,剪裁也挺那么回事的,心里盤算著勢必要從這個活人身上敲到些好供奉來。 他此時已經完全收起了騙季憶上車時候的和藹模樣,口中念著左拐右拐指揮著季憶騎車。車一路騎到山里面,停在了一處墳包前面。這里一共有三五個零散的墳包,一眼看過去就知道十分有年頭了。 墳包大小不同,墓碑材質也不同,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墓前明顯是很多年沒有人祭拜的樣子了,荒草叢生十分破敗。 “你的墳是哪個?”季憶問老頭鬼。 老頭鬼不明所以,但還是伸手指了其中一個,隨后開口和季憶討起東西來,“我喜歡吃豬頭rou,以后每年清明你就過來給我供兩個,另外時節上的水果也各種買上一點,還有紙錢也多多燒來,這回呢就隨便去買點豬羊牛rou來,明天中午之前送到我家來,不然我就一直跟著你?!?/br> 季憶的手扶了扶那已經快看不清字的墓碑,依稀分辨出上面的字寫著老頭鬼已經死了快四十年了。 老頭鬼見他沒有立刻回應,伸手想推季憶一把,怎料到他剛伸出手就被看上去毫無所察的季憶反握住了,然后猛一扯就讓他失去平衡,在地上用力摔了一跤。 “哎呦喂我這老骨頭!”老頭鬼倒在地上唉唉叫痛,青灰的臉色都因為吃痛的表情而顯得人性化了幾分。 也許是他現在側躺著的姿勢,老頭鬼也捉摸不出為什么,他再看向季憶,發現季憶的有些冷冰冰,看上去和剛才變化不大卻又說不出哪里顯得有些嚇鬼。 季憶的手拍了拍老頭的墓碑,尊老愛幼的架勢他擺得多了,此時已經懶得裝,雖然還是笑,但分明是冷笑。 他拍墓碑的動作也隨著他開口的話而顯得別有深意,“你家這門臉風化得挺厲害啊?!蹦贡牟牧系拇_是在歲月雨水的侵蝕下風化了,應該是當初用的也不是什么好石頭。 季憶深深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陰物的時候嚇得哇哇大哭,只是那時候還小,很難用語言和母親描述自己的所見所聞。母親還只當他體弱敏感,干脆送他去同小區一個練武的老爺子學了幾年。 季憶學得認真,體質真的逐漸強了起來。季憶課余跟著師父練習的那幾年里,學得最扎實的除了如何尋找敵人身上的弱點,發揮自己的最大優勢之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師父說的,“惡鬼也怕惡人?!?/br> 惡鬼也怕惡人,這話季憶驗證了十多年了,的確是這么回事,如何比鬼還惡他也爛熟于心。 老頭鬼還沒反應過來季憶的話是什么意思,季憶已經蹲下來,盯著老頭鬼,加大力道拍了拍那墓碑,語氣惡劣地說:“你家沒了?!?/br> 墓碑再風化也到底是石頭,仍舊有一些硬度。但在季憶看似不經意的一拍下,竟然嘩啦啦掉下來一個邊角。 老頭鬼雙目圓睜看著這令他心碎的一幕,忽然有些明白季憶為什么傻乎乎地跟著他回來還主動蹬車了。 原來傻瓜不是季憶,傻瓜竟是他自己。 第2章 老頭鬼死了這么多年,本來也沒有幾個子嗣,早十多年前就沒有人來祭拜了。全部身家就剩這么個墳包,平日里自己進出都分外小心,現在季憶一巴掌招呼上去,他都恨不得這拳頭是打在自己身上的。 身痛好過心痛啊。 老頭鬼面對此情此景,眼眶里用來嚇唬季憶的血早就變成了淚,一把年紀只差淚眼汪汪了。 兩邊的氣場轉換,老頭鬼也不敢用前面嚇唬季憶的語氣說話了。眼見著自己的墓碑要被毀,他慌忙不敢再躺,爬起來想要阻攔季憶,卻又想到自己前面摔的那一跤余痛猶在,他不敢直接上手拉扯季憶,于是只能嘴上唉唉告饒:“我不要你的紙錢和吃食了,以后也不會跟著你,請你走吧?!?/br> 老頭鬼沒想到季憶這么硬茬,他雖然死了很多年,但鬼力不足,平時除了離開自己的墳包去鎮上的茶館店混在老頭中間小坐,感受人間的熱鬧氛圍外,根本到不了太遠的地方。 剛才嚇唬季憶的時候說要跟著他回去的話,全是吹牛罷了。 季憶掂量著要不要捶第二下,他問老頭鬼:“以前害過人沒有?” 問是這么問,但他心里其實有點數了。 老頭鬼的墳前干干凈凈什么人來過的痕跡都沒有,倘若是個常常用這種辦法害人的鬼,應當不會是這樣的場景。加之一摔就倒,顯然也不是什么能耐很大的鬼。 果然老頭鬼淌眼抹淚地說:“沒有啊,我這是頭一回,以前從來沒有把人騙回家過?!?/br> “是沒有這個意圖,還是沒有這個能耐?”季憶問到關鍵處。 老頭鬼先是不言語,而后感受到季憶緊盯著他的目光,加上季憶放在他墓碑上的手似乎蠢蠢欲動,老頭鬼著急之下也不敢隨便說謊,只得老老實實說:“沒這個能耐,沒這個能耐,我這也是頭一回開了人的陰眼?!?/br> 老頭鬼還以為是自己突然鬼力開竅,開了季憶的陰眼,殊不知季憶本來就能見鬼。 這么說起來,這件是雖然也有老頭鬼害人的心思在前,但也是有巧合的成分在的。如果季憶不是本身能看見這些陰物,大約不會有這事了。 說到這里,老頭鬼又可憐地嗚嗚哭了兩聲。他已經琢磨透季憶不好惹,卻又不知道如何阻攔。只曉得今天自己的墳包能不能囫圇留下,可能全看季憶的心情。再想到自己這么多年沒有祭享,又離不開這偏僻荒野地,忍饑挨餓飽受凄苦,現在連家也保不住,不由老淚縱橫起來。 “我好苦啊……” “哎哎哎,”季憶沒料想這鬼還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他皺眉:“你別哭啊?!?/br> 季憶雖然是皺眉,但是語氣收斂了點,似乎還真是個勸的意思。 老頭鬼心想季憶總歸還是有點惜老憐貧的心的,看到了幾分希望的曙光。 老頭鬼以為他吃這一套,正要加大力道賣慘,就聽季憶接著不耐煩地拍了拍他的墓碑:“要哭等我走了哭,嚎什么,不夠我煩的,碰瓷呢?” 他完眉頭微挑,大有一副“再哭就給一拳頭吃”的表情,嚇得老頭鬼肩膀一縮。 而墓碑雖然沒被再拍下一塊,卻是又是掉下來幾點碎屑,夠老頭鬼膽戰心驚了。 這到底什么人啊,毫無同情心下手還狠,太可怕了。 季憶不是第一次和陰物打交道,深深知道他們也有各種各樣鮮明的性格與心機,不能因為對方的幾滴眼淚幾句賣慘就心軟,否則只可能為自己惹來無窮的后患。人鬼殊途,最好在各種事上界限分明,也不要發散多余的同情心。 老頭鬼聽見季憶兇巴巴的話,擦擦眼淚:“那,那你走吧?!?/br> 什么騙了個活人回來的喜悅此時已經消散干凈,他只想面前這個可怕的活人快點離開,放他和他的墓碑一條生路。 季憶卻不著急走,他從帶來的背包里面拿出一個蘋果,當著老頭鬼的面一口咬下去。新鮮的大紅蘋果口感脆生,嘎嘣一下隱約還飛濺出一滴甜甜的果汁。 老頭鬼的眼睛一下直勾勾地看著季憶咀嚼的嘴,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季憶不慌不忙地吃,又慢條斯理地問:“我聽他們說這山里頭很邪門,是不是你們鬧的?” 他說的是“你們”,卻分明指的是鬼的意思了。這山里面孤墳不止一座,新鬼老鬼都有。雖然說哪兒哪兒都不缺鬼,可是終究是人氣少的地方鬼氣盛。更不說這樣少人來的山林間,更容易滋生陰氣,有一些邪乎的事情并不奇怪。 老頭鬼的心思原本已經飛到蘋果上了,聽見季憶的問題才回過神來,忙擦了擦自己的嘴角,想了想卻是說:“沒有啊?!彼⒉皇峭耆裾J,因為老頭鬼隨即就解釋道,“不都是我們鬧的,我們這地方的鬼哪里鬧得出什么大事啊?!?/br> 雖然這里是自己母親的故鄉,但季憶的外公去世很早,季憶的母親嫁人以后就沒再怎么回來過。連帶著季憶對南嶺的了解也僅限于母親少數的言語提及。他連自己外公長什么樣,曾經做什么都不了解,對于北山這塊地方季憶更是知之甚少。 因為常年會見到陰物,季憶早就習慣了。大多數時候他都置之不理,老頭鬼這樣的算是少數情況。 現在要進山,路上看見的好幾個人又都說這邊邪,季憶想和老頭鬼了解一下這邊的情況,萬一有什么事情他可以早做心理準備。 聽老頭鬼說他們鬧不出大事,季憶問:“什么意思?” 他問問題的時候也沒停下吃蘋果的動作,蘋果的香味隨著季憶的咀嚼不斷散發出來,老頭鬼饞得腿軟,迫于情勢還是給季憶大概解釋了一下。 季憶聽完明白了一些。 北山這一塊本身就在南嶺的城郊地帶,他們現在身處的山區更在北山的邊沿。北山雖然發展得好是相對人類來說的,對于鬼魂其實沒有什么感覺。山野之間的孤魂野鬼除了本來就安家在這的,絕大多數都是無法進入鬼都游蕩在此的。 通俗點來說,季憶現在身處的地方也相當于鬼界的城鄉結合部,非常多閑散的鬼魂,連鬼差也管不太到,必然會有一些邪門的事情發生。 而老頭鬼說不都是他們鬧的也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靠近山林的地方本身也有其他存在,比如各種精怪山魈一類,并不全是陰魂作祟。 季憶聽完全部,口中的蘋果也就剩個蘋果核了,反正也沒有環境污染,他把蘋果核扔到野草里,拍了拍手道:“行,我知道了?!?/br> 他說著轉身往前,像是打算直接走了。 老頭鬼精神緊張了這么久,就盼著這時候了。他看季憶已經走出去十幾米遠,連忙顧不上其他,追尋著蘋果核的香味想去野草堆里面把蘋果核撿起來,興許還能舔舔上面的蘋果汁。 剛才季憶隨手扔的,他默默都把位置記下來了。 饑不擇食,他實在是餓了太久了。 蘋果核果然不難找,老頭鬼幾下翻就給弄出來了。他正要舔一口嘗嘗味道,就聽見季憶又折返回來的腳步聲。 老頭鬼欲蓋彌彰地把蘋果核藏在身后,假裝無事,“怎么了?!?/br> 季憶目光平靜,好像沒有看見老頭鬼手上的蘋果核:“忘了個事?!?/br> 老頭鬼的心突突跳了兩下,不知道季憶忘了什么事,但總怕不是什么好事。他又想到季憶剛才還說他家沒了,再看季憶說完自己忘了事以后便直接朝著他墳包走去,生怕季憶是來把他家帶走的,一時間藏蘋果核都忘了,就想撲上去抱季憶的腿求饒。 卻沒想到季憶從包里又掏出一個鮮紅的大蘋果來,在老頭鬼要抱住他的前一秒鐘彎腰放到了老頭鬼的墳前。 老頭鬼飛撲的動作一頓,季憶已經起身,抬手隨意對老頭鬼揮了揮,“走了,別送?!睕]有對自己放下的蘋果做說明。 這回季憶是真的走了,沒有回頭的意思。 老頭鬼看著季憶的背影,又不敢相信似的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墳前放著的大蘋果,揉了揉眼睛,再看去,大蘋果還在,飽滿而誘人。 上一次有人往他墳前擺東西都是十多年前他女兒最后一次來掃墓了。季憶兇得嚇鬼,可季憶放的蘋果真大真好。 老頭鬼眼眶一熱,心情復雜地又想哭了。 前面茶館里的老大爺們指的路不難找,季憶走了一會兒就拐回了自己原本應該行進的方向。紅葉村雖然已經空了有些年頭了,但是當年通往紅葉村的路還在,一些主要的地方還鋪了些石頭,雖然現在石頭縫里都長滿了草,可也不難看出曾經道路的痕跡。 他撿了一根形狀大小都合適的粗樹枝,一邊走一邊輕輕撥弄前路,以防草里面藏著什么野生小動物,便于給雙方都提前來個警示。 草叢里偶爾有不知名生物被驚擾而逃跑時發出的細小動靜,除此之外就是山林之間樹葉被風吹動后傳來的沙沙聲,以及各種蟲鳴鳥叫。 天色還是如剛才一樣有些灰蒙蒙的,但遲遲沒有下雨的意思。偶爾有飛鳥略過天際,或者隱沒進前方的樹林中,然后發出一陣悠長的鳴叫。 這種氛圍應該是讓獨行于此的人感到恐懼的,但季憶并沒有覺得害怕,反而迎面吹來的風拂過他的臉頰,甚至讓他感到了一絲愜意。 季憶走了一會兒,腳步停在一個岔路口。他正在思索剛才那些人指路時候說的細節,考慮自己拐哪條路比較好,背后忽然傳來一陣樹葉雜草摩擦的聲音。 行徑路上的海拔雖然沒有升高,但季憶的確是越來越往山里走了。那樣樹葉和雜草摩擦的聲音明顯不是什么野兔山雞能夠發出來的,可能是什么大型動物。 北山開發旅游這么多年,雖然沒有什么野生動物傷人事件,但聽說北山這里一些地方是有野豬猴子之類的。 季憶迅速同聲源處拉開距離,余光掃到幾棵樹便思考起如果有危險該如何利用那些樹,正面視線中一邊關注著樹叢中可能出現的大型動物。 樹叢之間的動靜越來越大,季憶已經能夠看見葉片和枝條被什么呼之欲出的東西頂得往前,叢林掩映間竟然是一團綠色的毛發。 什么動物在季憶的印象里都不會長綠毛。 難不成是剛才老頭鬼所說的山里的精怪?為此,季憶也不由又往后退了一步,手也緊緊握住了粗樹枝。 終于,嘩啦一下,有個東西從樹叢間探出腦袋來,與季憶四目相對。 季憶緊張的情緒被醞釀到了極點,然后驟然瓦解。 那團綠色的毛發竟然是一顆被染過頭發的腦袋。 不等季憶做出反應,那人反而拍著自己的胸口一副被嚇得不輕的模樣:“臥槽,嚇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