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異物? 她做得面里怎么可能會有異物?她怎么可能會犯這種低等級的失誤…… 服務員小哥說完就端著菜走了, 魚莜尚在疑惑和驚訝中,緊接著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聲從走廊里傳來。 何美心來到面點房前,恰看到魚莜在里面, 敲了下玻璃門, 指了指身后,示意她出來。 魚莜順手拿過桌邊搭著的毛巾, 擦干凈手上的水漬后,快步走了出去。 “后廚的鍋蓋面都是由你經手和負責的?”何美心開門見山地問。 魚莜點點頭, 后廚的絕大多數菜品都是眾人分工合作, 但自上次她做的什錦鲃魚鍋蓋面大火后, 錢昆便把所有的鍋蓋面訂單都全權交給她負責。 “剛剛有客人反映, 從鍋蓋面的面湯里吃出了這個東西……”何美心手里拿著一張對折的白色手帕,在眾人面前緩緩打開。 只見手帕里包著的一根貌似才從湯水里撈出來, 油光瓦亮的頭發絲。 “早就跟你們說要把頭發全包進廚師帽里,你們不聽,覺得我是在為難你們, 現在出了事,你們開心了?” 何美心掃視了一圈眾人, 美目中帶著凌厲, “魚幫廚, 你知道出了這種事, 會給我們餐廳造成了多大的影響和損失嗎?我在大廳給客人又是賠禮, 你在后廚跟沒事人一樣, 你也好意思?” 她的語氣里頗有幾分為大家好卻不被信任的心痛和語重心長, 而當她轉身看向魚莜時,語氣則完全轉變成了嚴厲的責問。 何總廚不常來后廚,一來必出什么大事。在她來面點房時, 幾乎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聆聽吩咐似地堆扎在門口。 狹長的后廚的走廊內,身穿包臀連衣裙、外搭羊絨短西裝外套,妝容精致、御姐范兒十足的行政總廚,同一位個頭稍矮嬌小,身穿潔白廚師服頭戴廚師帽,指尖上還沾染著些許未干水漬的女幫廚,兩兩對峙著,孰強孰弱,氣場立判。 她二人周圍不僅有面點房的人在圍觀,還有一些熱炒區和冷菜間的學員經過,朝魚莜投來或擔憂或看笑話的目光。 魚莜緊緊盯著何美心手中的頭發:“這根頭發不是我的……” 她在烹飪時留海是全別進廚帽里的,麻花辮也是垂在身后,她平時很注意衛生之類的問題,絕不可能出現這種發絲掉進湯里的事。 她的頭發從沒染過,這根頭發隱隱泛著棕色,還帶著彎曲的弧度,雖然因為常常編辮子,她的頭發散下來后也有些自然的彎曲,但并不會卷得這么厲害。 何美心冷笑:“負責端菜的服務員是男生,這碗面從制作到出鍋,經手的從頭到尾只有你一人,這頭發不是你的,難不成是我的?” 魚莜抬頭,看了眼她一頭海藻似的栗色波浪卷發,別說,還真覺得有點像…… 何美心不給她任何反駁和解釋的機會,一字一頓地冷聲說道:“魚幫廚,因為你個人的疏忽和瀆職,致使客人的餐點里出現頭發絲,餐廳的名譽嚴重受損,因此從今天起,你將暫停所有后廚的工作,至于什么時候再回來上班,等我另行通知?!?/br> 何美心說完,面點房的人都急了。 熊三兒:“總廚,這樣的處罰是不是太過嚴重了?” 袁園也跟著道:“尚未搞清楚事情始末,就直接停掉魚莜的職,這樣做有些不妥吧……” “……那頭發未必就一定是魚莜的?!惫鶎殞氹y得地說話利索了。 一位不知名的水臺廚工:“總廚,退一步說,就算是魚幫廚的疏忽,想必她也不是故意的,她工作一向認真努力,你就再給她一次機會吧……” 眾人越幫魚莜說話,何美心的臉就越黑:“怎么著?覺得我的處理方法不公平?那你們來替她受罰?” 何美心不滿地瞇起眼睛的樣子,就像傳說中油鹽不進的教導主任,挨個從說話的學員面上掃過,看得眾人欲言又止。 “如果是我的錯,什么懲罰我都認,如果不是我的過失或是……有人栽贓我,我也絕不背這個鍋,” 比起面點房眾人心急地打抱不平,魚莜顯得理智又冷靜,“何總廚,請將這手帕交給我,我會拿到醫院和相關機構去鑒定,這根頭發到底是不是我的,我需要確認,也需要還自己一個說法?!?/br> 見她欲要頭發,何美心迅速地收起手帕,將塞進外套的口袋里,挑眉道:“要做鑒定也是我拿去做,誰知道你會不會偷偷動手腳?” 說要鑒定,只是魚莜靈光一閃,想要詐她一詐。浸過油水的頭發絲能不能有效的鑒定,已經是另一說了。 魚莜深吸一口氣,從何美心欲蓋彌彰的反應來看,什么頭發不頭發,只是個幌子罷了,她顯然是鐵了心了要趕自己走。 袁園氣不過地站出來,剛開口又要說些什么,只見魚莜摘下了廚師帽,輕輕放在出菜窗口的桌臺上:“暫停工作就不必了,何必這么兜兜轉轉地繞圈子,等下我會把辭職報告寫好,還請何總廚批準?!?/br> 袁園大驚,忙扯住她的袖子:“魚莜你別沖動啊,停職就停職,總會查清楚的,你直接辭職可就說不清了……” 廚師帽脫掉后,散落下來的留海遮住了她的眉眼,看不清她眼神中的情緒,唇角緊抿,唯有嗓音不卑不亢。 沒想到她竟然主動提起了辭職,正中了自己的下懷,只見何美心雙手環胸,紅唇勾起:“看來最近的傳言不虛,魚幫廚想必是有了更好的去處了,那么我們沁園春也就不留你了,希望魚幫廚在秦憶樓發展得更長遠?!?/br> 何美心的這番話,迅速地把矛頭指向了最近盛傳的魚莜要跳槽秦憶樓的傳言上。 看,并不是我要趕她走,是她自己上趕著要投奔新東家了。由此一來,就連面點房眾人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魚莜本欲轉身離開,聽到何美心涼涼的諷刺,忍不住頓住腳步。 不顧周圍人的議論,魚莜背對著她,意有所指地說:“身為餐廳的最高管理,理應知道什么該碰,什么碰不得,什么東西無關緊要,而什么是餐廳老板不能容忍的底線…… 使用小伎倆開掉我倒沒什么,但大老板的眼里可揉不得沙子,希望何總廚自重?!?/br> 魚莜這話說得含糊,圍觀的眾人們都以為她是不服總廚的決定一氣之下辭職,臨走前的抬杠,唯有何美心漸漸變了臉。 她難道知道那件事?不可能啊…… 看著魚莜頭也不回離開的背影,何美心陷入了慌亂的揣測中,驚疑不定。 *** 天光拂曉,沿街的綠化帶上掛著霜露,空氣中還殘留著濕漉漉的霧氣。 魚莜只背了一只小挎包,隨人流一起排隊檢票,坐上了最早的一班通往西庭鎮的巴士。 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將腦袋抵在窗框上。透明的玻璃倒映出她的面容,巴掌大的臉有些蒼白,眼底隱隱泛青,顯得有些精神不佳。 這幾天,她都沒有休息好,接連的失眠都是因辭職而產生的后遺癥。 她很喜歡面點房那票小伙伴,很喜歡固執地堅守蘇菜、對她幫助和指點頗多的錢主廚,也很喜歡在沁園春的工作狀態,所以這幾天每到夜深人靜時,她都會在反思自己。 從孫寶田到何美心,她似乎總是被刁難的那個,是不是她真的哪里做錯了,才惹得這些人屢次三番地針對自己? 魚莜認真琢磨了幾晚,也沒想出答案。 辭職的時候很決絕,但她心里未免會難過,會不舍,可她并不后悔辭職的決定,何美心口中的停職跟開除無甚區別,與其被拿捏在別人手里,不如自己主動走得瀟灑一點。 手機的草稿箱里還躺著一條未發出的短信,收信人是大老板。她本想把辭職的事告知他,后來想想還是算了。 她已經把工作室的門禁卡送到了烹飪體驗館,托劉經理還給柯奕臣。大老板現在人應該已在京都,在參加某個商業活動,不用她發信息打擾他,等他回來,無論是去體驗館還是沁園春,他總會知道。 再者過幾天,她去京都參加烹飪比賽,若有機會碰上,還是當面給他道個歉吧。 工作雖然丟了,但比賽總要參加的,這是她努力爭取到的機會,不可能放過。 京都不比蘇州,路途遙遠,聽主辦方說還要坐飛機,魚莜從離家那么遠,去之前,總要跟師父打聲招呼。 魚莜低頭看了看懷中的那只布挎包,這還是當時去沁園春面試時背得那只,是師父托鎮上的裁縫給她做的,雖然款式土氣,但是勝在結實又能裝東西。 師父沒有任何的通訊方式,在外大半年都未曾同他聯系,現在是時候回家看看了。 西庭鎮是終點站,期間會經過十幾個小站,巴士一路走走停停,到最后車上只剩下魚莜一位乘客了。 兩個多小時后,巴士在鎮子東頭停下。 魚莜下了車,空氣中撲面而來的,是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遠處炊煙裊裊,一座座土坯矮房相連,兩只土狗一前一后追著大白鵝在到處跑,鵝毛飛旋地飄了一地。司機隨即也下了車,走到破舊的便利店前,熟稔地同老板聊著天,討水喝。 小鎮還是記憶中的樣子,一點都沒變,回到家的感覺,讓魚莜的心情都變得暢快了不少。 走了半個多小時崎嶇的山路,熟悉的黑瓦宅院近在眼前。 墻磚上青苔斑駁,黑漆木門上的銅環有些剝落,屋檐上的爬山虎剛抽出嫩芽,交錯的枝椏似乎又濃密了一些。 院門沒有鎖,老舊收音器的聲音混著滋拉的電流聲,時不時從虛掩的門縫里飄出來。 一掃在巴士上的萎靡,魚莜跨過門檻,臉上抑制不住的喜悅:“師父,我回來啦——” 第63章 師父 以后啊,就不回來了。 “師父我回來啦——” 正坐在躺椅上閉眼假寐, 邊聽著收音機邊跟著哼哼的魚連海,乍聞院子里清亮又熟悉的女聲,一骨碌坐起身來。 魚莜滿面笑容地踏進門, 手里大袋小袋地還拎了不少東西。 魚連海原本半闔的睡眼, 瞬間瞪得老大:“丫頭,你怎么回來了?” 將從鎮上買來的水果放在墻角, 對上師父驚訝的眼神,魚莜頗為無奈:“……怎么感覺師父您好像不歡迎我回來???” 魚連海盯著她看了兩眼, 復又躺回藤椅上, 手下悠悠搖著扇子, 輕哼一聲:“你突然回來肯定沒好事, 是不是在城里混不下去了,想回來啃你師父的老本?” 魚莜嘴角抽了抽:“您老人家就不能盼我點好嘛, 我是想您了,所以回來看看您……” 她剛剛從沁園春辭職,原本想著能從師父這討到些安慰, 誰知他一開口就戳到了她的痛處。 然而就算她離開了沁園春,還有很多餐廳排著隊搶著要她呢, 怎么就混不下去了? 在師父面前, 她從不藏著掖著, 露出了些小孩子脾性。徑直走到師父旁邊的藤椅處坐下, 也不看他, 撅著嘴, 腮幫子鼓鼓的, 活像一只受了委屈的河豚。 收音機里昆曲的唱腔咿呀婉轉,魚連海按下了暫停鍵,眄視她道:“當初下山的時候, 你可是信誓旦旦地說不達成夢想絕不回來,怎么,這短短半年的功夫,你就完成夢想了,當上大廚了?” 魚莜支著腦袋回憶了番,當初自己對未來躊躇滿志,好像確實說過這樣的話。 她輕聲說:“本來是快要當上大廚了,但是我辭職了?!?/br> 她簡短的一句話道明了原委,再次惹來師父驚訝的目光。 在師父開口問之前,魚莜便主動把自己下山后經歷的一切,事無巨細地同他說了。 魚連海一邊耐心的聽著,一邊從桌子下面取出煙桿,點上了煙葉。 自己是如何面試進沁園春,如何在徐府私宴上立功,如何連續三次通過員工餐考核,如何婉拒孫寶田的招攬,后來又是怎樣贏了蘇州站的比賽,后來又是怎樣被何美心栽贓辭職。 魚莜說著說著,忍不住把自己這幾日的疑惑也道了出來。 魚連海老態龍鐘地倚在躺椅上,聽罷深深地嘬了口旱煙,感慨地說:“你這丫頭就是太死心眼了……” 緊接著,他緩緩道:“沁園春革新派和守舊派的對立很明顯,你做的新品鍋蓋面成功化解了面點房的危機,或許你覺得這沒什么,但在別人眼中你儼然是已經站了隊。 你若是只想安安分分地做個領薪水的廚子,那自然是你錯了,可你并非是這樣的人,你有自己對烹飪的堅持和要求,那么你做得這些又何錯之有? 孫寶田的排擠,何美心的刁難,包括你的辭職,不過是你在堅持中式料理的道路上,必要的犧牲罷了?!?/br> 師父這廂在吞云吐霧,說出的話卻宛若一陣清風,瞬間讓魚莜撥云見日。 “師父您說得太對了,果然一日不聽你的念叨,我腦子就糊涂了……” 魚莜伸手撫上額頭,她干嘛總是往自己身上找原因呢?她堅持自己的烹飪道路又有什么錯?若非要說她的問題,那就是她不夠強大,她辭職并不代表她輸了,如果有一日,她有與何美心相同的資源和權力,在公平的競爭下,她不信本土的中式料理會輸給那些外來的新派菜。 魚莜目光炯炯又有些崇拜地看向師父,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啊,師父只聽她說了幾句,便直接指出了問題所在。這幾日內心的不快,及導致她失眠的郁結全被一掃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