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她的狀況看起來很不好,渾身上下都淌了血,有她自己的,也有別人的。江憑闌不確定昨夜的西厥王宮還發生了什么,只是看她這模樣,再聯想到皇甫弋南孤身一人赴險時的情形,也能猜到事態不容樂觀。 夕霧卻沒答她的話,反倒蹙著眉看了看她身后,“他呢?” 江憑闌自然曉得她問的是誰,聞言神色淡漠下來,松開了攙著她的手,往后退開一些,默了默才道:“我不知道?!?/br> 同樣是一段長久的沉默,兩人誰都沒有再開口,過了好長一會,夕霧忽然伸手去把她的脈象,隨即苦笑一聲,反問道:“你不知道?” 她曉得這話的意思。以皇甫弋南昨夜的狀況,強行替她運功逼毒后,她的身子好了多少,他就相應地折損了多少,今早替他把脈時,她明顯感覺到他內息混亂,倘使再動武,必是死路一條。而夕霧很顯然也通過她的脈象猜到了這些。 她笑了笑,“他有手有腳,去到哪里我哪管得著?夫人若想尋他,或者可以往東穆山的方向走,運氣好的話,興許能碰上?!?/br> 她的笑意云淡風輕,絲毫看不出說謊的跡象,仿佛當真事不關己。 夕霧聞言死死盯著她看了許久,才切齒道:“你從來都狠心,對自己狠心,也對他狠心?!?/br> 她仍舊笑得一臉無所謂,“是嗎?狠心好啊,勝過沒有心?!?/br> “沒有心的人不是他?!?/br> 江憑闌聞言默了默,彎起嘴角,“那么想來他對夫人該是很有心了。既然如此,夫人還是趕緊上路去尋他,我這名不正言不順的就不跟著瞎摻和了。來日等二位榮登帝后之位,我大乾定送來賀禮恭祝。就此別過,不必相送?!?/br> 她說罷毫不猶豫轉頭就走,卻忽聽身后那人道:“江憑闌,你還想自欺欺人到何時?” 她步子一頓,笑著回過身去,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回避了重點,“夫人好歹也得喊我一聲‘攝政王’才是?!?/br> 夕霧恍若未聞,“你以為,你是怎么能夠活到現在的?” 作者有話要說: 啊,好酸。 ☆、當年真相 “是,或許沒有他,你照樣可以活著走出西厥,可你能允許自己冒這些險,他不能?!?/br> 江憑闌極其輕緩地眨了幾下眼,雖不再陰陽怪氣稱她“夫人”了,卻仍是岔開了話題道:“夕霧,幾年不見,你倒是變矯情了不少?!?/br> 夕霧慘白著臉笑了笑,也不接她的話,“你以為他為何冒充大昭相國,為何假意與沈紇舟合作?為了他自己嗎?如今的皇甫朝堂有七成以上官員皆直接或間接聽命于他,倘使是那樣,他大可叫人參上幾本折子,不來走這一趟,便是神武帝也奈何不了他。他如此大費周章,甚至及早安排好了甫京諸事,連自己的性命也打算好交代在這里……你以為,這都是為了誰?” 江憑闌終于不再笑了,卻也沒回話,似乎是在等她繼續說下去。 “他取信于沈紇舟,目的只有一個,打探他的計劃,而后制出解藥提前讓你服下。江憑闌,不是藏在昨日飯食里的那顆解藥,你早就死在桑旦宮了?!?/br> 江憑闌聽罷點點頭,稍稍彎起嘴角,“是嗎?那真是太謝謝咱們的寧王殿下了?!?/br> 夕霧一聽她這陰陽怪氣的語調便猜她不肯信,沉默一會后取出了懷中的一個紫金瓶子,捏在手里道:“好。我昨夜一樣服了六藤花泡制的活泉水,眼下這瓶子里的是赤蠡粉?!闭f罷一手撬開瓶蓋仰頭就往嘴里倒。 江憑闌因方才走開了幾步,趕不及阻攔她,伸出的手頓時僵在了半空,又見她將空了的紫金瓶往溪澗里一丟,“你不是只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嗎?那就好好看看,赤蠡粉遇上六藤花,究竟是怎樣的毒?!?/br> 還不及話音落便有血紅的液體自她眼中流出,隨即是鼻,耳,口……江憑闌終于無法泰然處之,飛似的上前去扶將將要栽倒的人,誰知她身子實在太沉,這么一扶,反倒叫兩人一起栽進了溪澗里。 早春的溪水涼得刺骨,江憑闌卻恍似未覺,一面去給夕霧擦拭七竅里涓涓流出的血,一面急聲道:“解藥呢,你告訴我解藥呢?” “你……肯信了……” 她拼命點頭,“我信,我信!夕霧,我沒有不信,我從來沒有不信!”夕霧的話,不論從邏輯上還是情感上都足夠說服于她,她心里自然是信的,不過因為眼前的人是皇甫弋南的妻子,且還是名副其實替他生兒育女的妻子,她才會置氣,嘴硬著不肯承認。 夕霧眨著眼笑了笑,繼續解釋,“他沒有太多時間,研制出的解藥只夠解大半的毒,所以你昨夜才會那樣……” “夠了,大半就夠了……我昨夜就是那樣挺過來的,你快把解藥服下!” “沒有……”夕霧搖搖頭,嘴角涌出一大口血來,“就那一顆,沒有了……” 江憑闌幾乎要崩潰了,“怎么會沒有,怎么會沒有!既然能有一顆,沒道理不能有第二顆!”她費力地將自己撐起來,又去拖夕霧,“夕霧,我帶你去找他,我帶你去找皇甫弋南,你撐住?!?/br> 夕霧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抬手拂開了她,笑道:“我本就沒有你好看……你還要叫他看見我……這個樣子?” 江憑闌的手霎時僵在了那里,還不及解釋,又聽她道:“別白費力氣了……沈紇舟拿來對付你的毒……怎會有回轉的余地……你不如趁我還??跉?,聽我交代完后事……也好叫我死得瞑目……” 她說著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江憑闌手足無措,木了好一會才記得給她順氣,一面點頭道:“你說……你說,我聽著?!?/br> 或者是人之將死,夕霧也不再拘禮,大大方方借她的膝蓋枕舒服了,笑著仰頭看向她,“有些話,如果沒有人替他說,他永遠都不會說……江憑闌,你領過兵,打過仗,對皇甫南境的守軍軍備再清楚不過……怎么就不奇怪……當年破軍帝的三千藏龍軍究竟是如何悄無聲息打到甫京來救了你的呢?你不會想不到,只是不敢想罷了?!?/br> 江憑闌沒料到她所謂的后事并非關乎留在甫京的幼子,而竟是這些,聞言便發起愣來。 她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尤其當她領兵攻向亓水關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地疑惑過,皇甫邊境固若金湯,微生再怎么如何用兵如神,藏龍軍再怎么如何以一敵百,要攻破關隘已然不易,又怎可能做到那般悄無聲息? 半晌后,江憑闌費力地張了張嘴,近乎嘆息道:“是他偷偷放行的……” “他都算好了,什么都算好了……你的生死,你的去留,你要走的每一步,早在你以女官身份出征嶺北的時候,他就替你細細謀劃好了……那是因為,那個時候,他終于得知神武帝的秘密,得知他非你不可的緣由……也得知你決計逃脫不了……”她近乎凄慘地笑起來,“可是江憑闌……你知道嗎?在這一切的最初,他是想殺了你的?!?/br> 江憑闌的指尖微微一顫。 “你剛到這里的時候,他對你一無所知……神武帝拿他母親的性命作要挾,叫他不得不帶你回甫京……開始時,他的確試探過你,也曾動過殺你的念頭,可你設身處地替他想一想,以他的立場,一個可能助神武帝一統天下的人,他怎會留,怎該留……?但后來呢,你看看后來呢?” “夕霧……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江憑闌拼命點頭,“剛才是我說了謊,你放心,我沒有丟下他一個人,我把騎兵隊留給他了,狂藥在我走后不久也該趕到了。他會救他的……他一定會救他的……” 夕霧聞言輕吁出一口氣,似乎放下心來,“我早該想到……你是嘴硬心軟的……既然如此,你會回甫京嗎?你會回他身邊去嗎?” 江憑闌聞言稍稍一滯,有些困難地咽下一點干澀。 “是不是覺得這臨終遺言很奇怪,覺得以我立場不該說這些?”她有些自嘲地笑笑,“你以為,只有你能跟他做假夫妻?假的,都是假的……成親是假的,孩子是假的……為了拿到何家的利益才是真的,為了叫你恨他也是真的……” 若說前頭那些事只是這些年來江憑闌自欺欺人不愿承認的,這一句就當真出乎她的意料了,她大睜著眼愣了半晌,才去替夕霧擦拭嘴角愈涌愈多的血,搖頭道:“他怎么能……你跟著他刀尖舔血這么多年,永遠赴湯蹈火在他前頭,他怎么能!” “不是他……這門親事……他不想答應的……是我求……求的他……”她說著又咳起來,好一會才能再說出話來,“早在那時,我就想好今日的結局了……只有我死了……他才能徹底擺脫何家和朝臣的束縛……赤蠡粉也是我早就準備好了的,與你無關……不過……倘使你對我心存愧疚,就別再辜負他了……” “夕霧……你何苦?” “假的……假的也好啊……”她笑起來,慘白的臉襯得唇色艷麗到驚心,“你看他……不也樂得跟你做假夫妻嗎?我也……也樂意……” 江憑闌終于無法抑制地落下淚來,她拼命仰起頭,眼眶里涌出的濕熱卻越來越多,為這女子在一生的最后終能說出口的最卑微的愛意。 只是并非向那個人。 她無法想象,這女子究竟是如何眼睜睜看著皇甫弋南和她一路走到現在的。 她想問她,不會痛嗎? 淚如雨下里,她看見懷里人的眼神漸漸渙散開去,感覺到她拽住了自己的衣袖,聽見她輕聲在自己耳邊說了一生里的最后一句話:“當年那個雪夜……喻妃……是他親自調去王府的……這份罪孽……別讓他一個人背負……” 江憑闌聞言身子一顫,霎時朝后癱軟了去。 作者有話要說: 夕霧的結局是在小說的開頭就想好了的……還有,這章的省略號真是太多了…… ☆、履諾 這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擊在她內心深處最泥濘不堪的位置。 這個女子,用世間最慘烈最叫人無法置身事外的方式,將最赤/裸殘忍的真相告訴給她。 她不是沒有奇怪過,以皇甫弋南對自己母親的著緊,怎可能叫人鉆了空子,將真假喻妃給調了包。卻原來,連這也是他的算計。 他為了假意與她反目,為了叫她走得決絕干脆,連母親的性命也算計其中。 時至今日,她終于明白喻妃在她懷里咽氣前,最后呢喃出的那一句“不怪弋南”究竟是什么意思。 喻妃沒有瘋,起碼那時候沒有瘋。她什么都清楚,清楚自己的兒子要拿她的死來換取另一人的生,清楚他的苦,他的痛,他的無可奈何,他的兩相難全。 所以她說,不怪弋南。 的確不怪他。夕霧說得沒錯,這弒母的罪孽,不該叫他一個人背負。倘使必須有個人來承擔,那也是她。 她拿沾滿血污的雙手捂著臉,待到指縫里流淌的淚將它們沖刷了個干凈,才將夕霧的尸首背到安全的地方,做下記號后轉身離開。 起初還只是小步,后來干脆狂奔起來。 倘使真如夕霧所說,皇甫弋南根本沒打算活著回甫京的話,那么他一定也跟自己一樣拿以身相誘的法子去找沈紇舟了。 皇甫弋南,你撐住,千萬撐住。 …… 夜色迷蒙的山澗里,七零八落翻倒了一地的尸體,濃郁的血腥味氤氳在水汽里上躥下跳,兩個烏墨色的身影忽近忽遠,一直從山澗的一端纏斗到另一端,一招一式快得不見人形。 綿密沁涼的雨絲被風卷著穿堂而過,忽聞一聲春雷響動,與此同時有一人轟然栽倒在了泥潭里。 又有一束人影在電閃雷鳴里疾奔而至,一眼看清戰況才大松一口氣,扶著酸軟的膝蓋喘起氣來。 周身春雨綿密,江憑闌卻覺喉嚨里如火在燒,她有些困難地咽下一點干澀,看一眼泥潭里嘴角鮮血狂涌的沈紇舟,再看一眼尚且好端端站在雨里卻明顯臉色發白的皇甫弋南,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來晚了一步。 皇甫弋南看她一眼,隨即走向了殘喘著要將自己撐起的沈紇舟,“沈大人可是覺得奇怪,何以昨夜那一點點血毒便叫你體力如此不濟,以至落???” 沈紇舟一言不發死盯著他。 “有個秘密,沈大人或許不知道?!被矢系恍?,俯身向他,“令妹出生時曾遭仇敵擄去,沈家人殫精竭慮費心找尋,好歹將嬰孩抱了回來。沈老爺,也就是您的父親為免再生事端,來了一計偷梁換柱,將真正的沈千金調了包。沈書慈不是您的meimei,她身邊那名叫‘阿蘭’的侍女才是?!?/br> 沈紇舟聞言霎時瞳仁一縮。江憑闌也跟著愣了愣,再回想起當年與沈書慈和阿蘭兩人的交集,兩相對比之下才驚覺或許真是這么回事。 沈書慈的愚蠢做派實在不像江湖名門的千金,而那名叫“阿蘭”的侍女又處處表現得太過聰明,且竟還習得沈家一門的武學。 “真相只有沈老爺一人知曉,在他死后,這件事自然就成了秘密??杉埵前蛔』鸬?,杏城沈府慘遭滅門,沈書慈帶著阿蘭前來甫京投奔于您,很久以后的一日,她終于曉得,原來自己只是被你們沈家拿來當擋箭牌的冒牌貨。沈書慈的確不聰明,可她當了這么多年的沈千金,也不是毫無用處的。她心有不甘,欲意報仇,我就教她該怎么報?!彼f到這里彎了彎嘴角,“沈大人,您來西厥前可曾吃了令妹親手做的糕點?” 沈紇舟呼吸一緊,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江憑闌也是到得此刻才恍然,當年還是喻南的皇甫弋南為何要與沈書慈唱那一出你儂我儂,又為何留了她一命,一路護送她去到甫京。 早在那時,他就將一?;鸱N埋進了離沈紇舟最近的地方,等著有一日,那?;鸱N被大風吹燃,將整個尚書府燒得一干二凈。 只是有一點她想不明白,阿蘭既然知曉自己才是真正的沈千金,為何不告訴沈紇舟呢? 皇甫弋南看一眼江憑闌的神色就曉得她在奇怪什么,“沈大人應該知曉,阿蘭為何不將真相告訴您吧。她背棄人倫,冒天下之大不韙,爬了自己兄長的床,哪還有退路?” 江憑闌登時瞠目在原地。連她一個局外人都覺得震驚太過難以接受,更別說是臨死前聽見這一場好戲的沈紇舟了。 皇甫弋南卻還沒完,“沈大人,該知道的您都知道了,待您上路,便會有另一個‘沈大人’代替您回京復命,告知陛下我的死訊。您不如在黃泉路上好好猜猜,這甫京朝局,究竟會變成何等態勢?!?/br> 他將話說盡,在沈紇舟近乎癲狂的眼神里輕巧一彈手指,封了他最后一口氣,隨即轉身看向目瞪口呆的江憑闌,“你曾說,這世上最殘忍的死法,不是餓死、凍死,也不是含憤而死、懷羞而死,是悔恨而死。如今沈紇舟這死法,可還稱你的心?” 江憑闌又是一愣。她就說嘛,皇甫弋南那么高冷的人,怎么會跟一個將死之人費這么多口舌,原是在履行當年普陽城天巖塔下承諾過她的事。 她費力地咽下一口口水,盯著沈紇舟死也不瞑目的震驚神色道:“稱心,太稱心了?!?/br> 誰想剛答完,再轉頭看向皇甫弋南時,就見他直直朝后栽倒了下去。 她心里一緊,疾步掠上前去,“皇甫弋南!”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沈家的所有鋪墊和伏筆終于到此了結了。 女主:貴圈真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