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下一瞬,她霍然睜大了眼睛。 金針遇著尸身直穿而過,穿過后卻并不停止,仍向著她的方向來,她疾步后撤,一邊拎起腳下另一具尸體朝對面拋擲而去。 金針再遇尸身,再猛穿而過,盡管速度被大大緩沖,卻仍頑固地向著她的方向。 她頭皮發麻,不斷拋出尸體,不斷后撤,動作快得只剩了一抹殘影。手腳脫力之際,那金針終于在一次又一次的貫穿后變得極細極小,化成齏粉留在了第五具尸體體內。 這幾乎劃時代的可怕武器。 江憑闌立在原地大口喘息,從金針射出到連砸五具尸體,看似很久,其實不過短短幾個數的時間,而她也在這短短幾個數的時間里用盡了渾身的氣力,以至待她再一次邁開腿時,竟腳下一軟栽在了地上。 這一栽,她順勢回頭看去,長吁出一口氣。 她之所以選擇用這種方法對付金針,一來,本以為一具尸體便夠解決,未曾想到需要耗費這么大氣力,二來,她不能單純躲開,因為無法確定身后的皇甫弋南是否撤走。 此刻回頭這一眼,她看見身后空蕩,除了尸體什么也沒有,而埋伏在遠處的那名機/弩手倒在地上,看來他們應該已經全身而退。 江憑闌咬咬牙勉力站起,剛要撤離,忽然瞥見對頭的機/弩手似乎也倒在了地上。她心生疑惑,匆匆掠去察看,發現這人是自殺,而他手里巴掌大小的精巧機/弩一分為二,顯然已被摧毀。 如此可怕的武器,想來幕后人也不愿它落入他人手中。而每架機/弩只有兩枚金針,兩擊不中,cao弩人完成不了任務,左右都是死,便選擇了自殺。 這么說來,身后那名機/弩手很可能也是自殺,那么在他死前,一定也射出了第二枚金針。想明白這些,她渾身一個激靈,朝岔路口狂奔而去。 一路疾奔,超越平生最快,她體內氣息狂涌,那股由洗髓丹凝聚起來的氣勁總是在危急關頭令她沖破自身的屏障,此刻這個速度,竟已能及上皇甫弋南與微生玦這等高手的一大半。然而她卻覺得還是不夠快,強烈的不安令她的心砰砰直跳,快要跳出嗓子眼去。 所有的急迫在拐過一道彎子看見那人的背影時終于消散無蹤,她倏爾停步,長吁出一口氣的同時感覺后背淋淋漓漓的汗。 皇甫弋南聽見響動回過身來,看見她安然無恙,似乎也松了口氣。 “這天殺的機/弩好厲害……”她說到一半忽然住了口,像被誰點了大xue似的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她的視線越過呂仲永落在皇甫弋南的肩頭,用連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聲音顫抖著喃喃,“皇甫弋南你……” 她依舊沒能說完,因三丈之外,那人忽然直直倒了下去。 與此同時呂仲永呆滯回頭看向皇甫弋南,“你說什么?啊……牛小弟你怎么了?” 他尚未反應過來,便見眼前一道黑影閃過,下一瞬江憑闌已經奔到跟前,及時扶住了暈厥倒地的人,然后她仰起臉,以近乎逼問的語氣看著他道,“呂仲永,你給我解釋解釋?” 呂仲永尚處在懵懂狀態,一低頭看見皇甫弋南右肩插著一枚極細的金針,嚇得臉都白了,“他他他……我我我……這這這……!” 金針長三寸,并未完全沒入皇甫弋南的右肩,約有三分之二留在外邊,針緣沒有滲出血,然而那一圈衣料的顏色卻有變,像是燒焦了。再仔細看去,那金針似乎正以極慢極慢的速度在一點點深入他的體內。江憑闌大睜著眼,手一顫移向他的右肩,卻被呂仲永大聲喝住,“住手!”他伸手攔住她,“我知道了,我知道他剛才說什么了!他說,他說……讓她別碰……” 江憑闌渾身一震,腦海中忽有畫面連閃。 他聽見身后急促的腳步聲回過頭,看見她的第一眼,霎時安心而松懈的神色。 他血色全無的唇,在暈厥前一剎囁嚅出一句什么。 那時她沒看清,現在卻曉得了。他強撐了這么久,非要親眼看見她安好才肯暈去,暈去前一剎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她可能一時沖動替他拔針受傷。 “不碰怎么辦?”她這一句喝問近乎粗暴,眼看著金針還在慢慢沒入,抬手就要去拔針,卻忽然看見皇甫弋南的嘴動了動。 她停下動作俯身去聽。 “別……碰,沒用……別碰……” “皇甫弋南?”她試探著問,“皇甫弋南你醒了?” “別碰……” 呂仲永一手替他把脈一手去翻他眼瞼,“沒有,他沒醒,只是夢語?!?/br> 江憑闌忽然覺得喉嚨干澀,整個人都似要著起火來。究竟要有多強大的意念,才能讓人在昏睡時仍舊想著暈厥前一刻憂心的事?他連做夢都在說謊,騙她就算拔了也沒有用。 太陽沒入地平線,空氣里的燥熱卻一分未減,一陣風吹過,攜來河泥腥澀的味道。呂仲永眼看著江憑闌不再試圖去拔針,剛松了一口去,卻突然感覺有水滴答在自己的手背上。 他一愣,下雨了嗎? 剛想問江憑闌是不是也淋到了雨,他張開的嘴卻合不上了。他驚訝地望見那個一路兇惡至極,得理不饒人,不得理也不饒人的女子拼命仰著臉,似乎想要阻止眼淚從眼眶里溢出來,卻還是功虧一簣。 不知過了多久,她用手背胡亂抹了抹臉,再出口時已恢復了冷靜,“呂仲永,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找來一把剪子,一卷棉紗,一捆柴?!彼钗豢跉?,呂仲永還當她是要威脅自己如果做不到就提頭來見,卻聽她緩緩道,“拜托了?!?/br> 他覺得這一句滿含懇切的“拜托”抵得上十句“提頭來見”,心中一動,立時連滾帶爬地跑了,跑出一路隱約聽見身后有人破口大罵:“皇甫弋南你這個豬腦子!” 他腳步一滯,后知后覺地想起來,牛小妹叫牛小弟什么? …… 皇甫弋南一直沒醒,江憑闌扛著人找了塊一人高半人寬的山石掩身,等來了幸不辱命的呂仲永,一面吩咐他生火一面拿起了剪子。她先前沖動之下確實打算用手拔針,然而冷靜過后想了想,卻覺得皇甫弋南的阻止不無道理,且不說那樣會對她造成多大的傷害,她可能根本無法忍受金針觸手時灼心的疼痛,而拔針本就需要果斷,一旦她猶豫縮回,便是白白犧牲。 想到這里她又不免驚出一身冷汗,自己一向懂得先思而后行,卻還是在這種生死關頭亂了方寸……他的生死關頭。 江憑闌剛拿著剪子蹲下來,便見皇甫弋南睜開了眼,素來熠熠的眼眸暗得沒有一絲神采,卻仍舊是靜的,她忽然發現,她很不喜歡他這樣靜靜看著她不說話的樣子。 她苦笑一下,“你倒醒得很是時候?!?/br> 皇甫弋南看一眼她手中的剪子,似乎沒什么氣力開口,卻還是拼出完整的話來,“你要替我拔針,我總歸是要醒的……倒不如自己先醒?!?/br> 她故作輕松地白他一眼,“我技術很好的,不會疼醒你。以前有次給人取子彈,那子彈卡在他小腹位置,足有一寸深,還不是給我折騰好了?!?/br> 他虛弱地笑笑,不問也曉得她在說誰,“真是不解風情……這時候提江世遷,你不怕我醋暈?” 忙著生火的呂仲永回過頭來,奇怪地看了兩人一眼,看了一會自顧自點了點頭,也對,既然牛姓是假,那么兄妹身份也必然是假的了。 江憑闌見他回頭,生怕他又開始喋喋不休,趕緊打住了他,“生你的火去?!比缓髮⒒矢仙陨苑銎鹨恍?,讓他靠在山石邊,接過他方才的話茬,“你要是敢死,我保你在九泉之下渾身都被醋酸腐蝕干凈?!?/br> “還真是惡毒?!彼涂葞茁?,“可能要讓你失望了,中針時封了筋脈,傷不到要害?!?/br> “行了,廢話晚點說,已經耽擱一會了,我給你拔針?!?/br> 皇甫弋南伸手攔住她,“等會,你先把面具摘了?!?/br> 她愣了愣,看一眼蹲在一旁目光灼灼盯著兩人的呂仲永,雖然身份是暴露了,不過她這么美,為什么要給這個書呆子看? “摘了,聽話?!彼耘f笑得虛弱,“這張臉太丑,拔針又很疼,我受不住的?!?/br> 江憑闌第一次聽皇甫弋南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略帶懇求,又有些孩子氣,跟撒嬌似的。她只覺得無法拒絕,抬手就去掀易容,可手指觸及面具之時卻忽然無端痙攣了一下,她停下動作,“等給你拔完針再摘?!?/br> “那我就暈過去了?!?/br> “那就等你醒來再摘?!?/br> 他默了默,最終道:“憑闌,如果沒看這一眼,我會醒不來的?!?/br> 她忽然仰頭吸了吸鼻子。 有些話是不能說破的,一路走來,他們習慣隔著層紗面對彼此,盡管能朦朦朧朧看見對方眼底灼灼之意,卻無人敢將這層紗揭開。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倘若揭開了,她如何能一心一意搞垮皇甫,如何能帶著江世遷走得安生,又如何能面對于自己有大恩的微生玦?更何況,她一直明白,他心思很深,顧慮很重,他對她,沒有一刻全心全意的坦誠。 所以他們總是將違心之言掛在嘴邊,就像此刻,他不能說自己是怕醒不來所以才想看她最后一眼,她也不能說只要他肯醒來就讓他看個夠看一輩子。 默了半晌,她還是在皇甫弋南平靜卻執拗的眼神里摘了易容,然后咬著牙瞪他,“這下夠美了吧?” 呂仲永一屁股栽到地上,盯著她的臉搶答,“夠夠夠……夠了!” 皇甫弋南根本懶得看他,目光從眼前人的眉落到她的眼,落到她的鼻尖,再落到她的唇,那目光分明很輕,卻因實在太細致,令人如被刀子鐫刻,半晌他笑了笑,“嗯,夠了?!?/br> 夠了,即便他醒不來,這一眼也夠了。 江憑闌從不知道有人的目光能那么灼熱,熱到她直想一腳踹掉那堆用以趨避猛獸的柴火,她挽起袖子,罵罵咧咧,“大男人婆婆mama,不就拔個針,還跟董存瑞炸碉堡似的?!闭f罷塞了一團棉紗到皇甫弋南嘴里,又示意呂仲永扶好他,提著剪子一頭扎了上去。 ☆、以命相護 她提著剪子一頭扎了過去,從呂仲永的角度看,她眼神凌厲,起手穩健,落刀果決,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躊躇。剪子夾住金針那一瞬,她想也不想大力一拔,與此同時皇甫弋南難忍地悶哼一聲,饒是那般堅毅之人也沒能撐得住,直直暈了過去。 江憑闌借著剪子將金針碾入泥地里,看了一眼刀刃處的缺口。刀刃觸針不過短短幾個數的時間,已經被腐蝕出一道很深的裂痕,這是真正鐵打的剪子,都熬不過金針的毒辣,何況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血rou? “啪”一聲,她手中的剪子掉到了地上。 “牛小妹,你的手……” 她垂頭看一眼,這才發現自己的手無法控制地在顫。十幾年,十幾年過去了,她殺第一個人的時候也曾這樣脫力過,從那以后,她麻木到忘記害怕是什么,從未再有拿不穩武器的一日??删褪莿偛?,她好像忽然回到了那個狹小暗黑的空間,眼睜睜看見敵人朝她的方向走來,那樣絕望,那樣恐懼。 她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她于一身冷汗里回過神來,咽下一口腥甜,沒有人知道,方才拔針時她為了做到最快最好,狠狠咬了自己的舌頭。 “皇甫弋南……”她囁嚅著去探他手心,探他鼻息,探他脈搏,機械地重復著一個個動作,“活著……活著就好?!?/br> 一旁的呂仲永看得心里五味雜陳,伸手去替皇甫弋南把脈,“內息混亂,心率極弱……”他皺著眉想了想,“咦?” 江憑闌抬起頭,以眼神示意詢問。 “他體內為何有如此多的淤毒?” 救命要緊,此刻也顧不得避諱,江憑闌只得坦誠道:“他自四歲起便服毒,毒素種類繁雜,一直難以清除,這金針可也有毒?” 呂仲永張大嘴愣了半晌,在江憑闌的注視下飛快搖了搖頭,“都是陳年積垢,沒有新毒,應該與金針無關,讓我看看他的傷口?!?/br> “怎么樣?” “從窄道走出時我感覺到他周身有一股極強大的罡風,金針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刺入他右肩的。因了那一股氣勁,針雖刺入卻未穿透,加之他及時自封筋脈,這才保住了性命。然而金針終歸有一半溶在了他體內,從傷口來看,他右肩這一片的骨血都被腐蝕了?!?/br> 她看著他肩頭那個拇指大小的黑洞皺了皺眉,“你的意思是,這傷口沒有血流出,是因為這一塊肌rou群都壞死了?” “應該……應該是的。這傷口不能以一般方法處置,我先用藥草清理表面,然后我們得盡快送他回甫京,何家老先生想必會有辦法的?!?/br> 江憑闌看著埋頭搗弄背簍的呂仲永,“你行不行?” “牛小妹,這種時候也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了,我要不替他清理,他可能撐不過一炷香?!?/br> 她點點頭,盯住了呂仲永,“好,他的生死就交到你手里了?!?/br> 正在找藥草的人一愣,覺得她這語氣似乎哪里不對,一抬頭,忽然發現四周冒出數幾十個影影幢幢的黑影,他嚇得一哆嗦,剛要發問,卻見江憑闌站了起來。 她站起來,手中長劍倏爾出鞘,風將她的發髻吹得搖搖欲墜,而她身姿挺拔,似矗立于帝都城墻上的那面“皇”字旌旗,越是大風,便越是獵獵不倒。 她笑起來,眸中似有流光淌過,一字一頓道:“近我三尺者,死?!?/br> 四面殺手立刻蜂擁而至,她長劍一挽,沖在最前面的那人忽覺脖子一涼,下一瞬便不可抑制地倒了下去。身后呂仲永抹了一把濺灑在他臉上的guntang的血,翻了翻白眼似乎要作嘔。 “搗你的藥!”江憑闌手中長劍不停,還來得及分神罵他。 呂仲永猛點頭,嘴里不停念:“白及,虎杖,降香,赤芍……阿彌陀佛阿彌陀佛?!?/br> 刀光劍影,血濺五步,江憑闌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將近她三尺之人性命盡數收割。三名殺手齊齊朝她撲來,她一腳踢開一個,一手架住一個,另一只手反手一插,劍直直穿透那人咽喉后去勢不停,再刺向他身后另一人。 她將劍一把拔出,也不避開濺射的熱血,一刻不停又割下一人的腦袋。頭顱噴涌著鮮血滾落在地,她看也不看將它一腳踢起,砸向另一邊朝他沖來的人。 這些毫無血性的殺手在死前都有一瞬錯愕,這女子……何以比他們還殘暴弒殺。 呂仲永搗完了藥,拼命晃著腦袋似要將那些刀劍入rou之聲從耳邊揮散開去,滿頭大汗里,他全神貫注盯著皇甫弋南的傷口,一點一點小心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