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反應更快的大叫:“山被炸開了,山石擋死了我們的回路!” 上千人霎時亂成一鍋粥。 眼尖的趕緊往沒開炸的地方跑,卻不想跑到一半就有雷彈子砸在腳下,整個人活生生被炸得四分五裂。 也有僥幸找到生路往下疾奔的,可上頭沒逃出來的那些人正在揮劍劈石清路,哪管得了下面有沒有人,于是底下的就被山石砸成了rou泥。 運氣好點的清出了一條道,跑到了半山腰,大喜之下看也不看朝前狂奔,卻被樹與樹之間勒緊的細鐵絲割下了腦袋。 機智點的發現了鐵絲表面的反光,一路繞行,卻不想腳下還有張大網,網一扯便帶倒了他們一片人,人挨著人嘩啦啦往坡下滾去,愣是被鋪在下邊的尖刺扎成了篩子。 實在有幸逃過重重機關的,剛要長出一口氣,卻見山腳下已是十面埋伏,下來一個殺一個,下來一雙殺一雙。 整座薄暮山瞬間陷入了火海,濃煙四起,火舌翻卷,痛哭哀嚎不絕。 炸山劈石,縱火燒林,眨眼收割上千性命,那似乎不是人,而是來自地獄的使者。 “小姐,沒留活口,我們受傷十一人,都還有行動力?!?/br> 替江憑闌整束了一干親衛的江世遷策馬而來,一旁最擅察言觀色的李觀天看著一動不動回望薄暮山的江憑闌似有所覺,問:“王妃,您可信殺孽?” 江憑闌回過神來,火光里,她的臉微微泛白,因此更顯得唇瓣艷麗飽滿,似要滴出血來,半晌后,她緩慢卻清晰地答:“我若信,就活不到今天?!?/br> 江世遷抓著韁繩,忽然抬頭看向前頭馬上那個纖細卻挺拔的身影。 沒有人比他更懂這句話的意思。 七歲那年,她躲在衣柜里,眼睜睜看著母親被世仇虐殺,咬著牙不讓自己發出一聲嗚咽,卻還是被不死心的對方發現。衣柜門被打開的那一瞬,她拿起用以防身的槍狠狠打穿了對方的胸膛,殺了第一個人。 從此后,她苦練功夫,在一次次被迫的逃亡里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更多的鮮血。在那個看似和平安寧的社會,在那個殺人須判刑、法律至上的時代,她因身份特殊,本就是其中的異數。為了生存,她不可能在敵人面前婦人之仁菩薩心腸,但這不代表她就是個十惡不赦的人。 恰恰相反,她曾為了避免殃及游樂園里無辜的孩子,不惜性命跳過山車拆彈,又在電視臺新聞記者聞訊趕來前及時脫身離去。她在逃命時不到萬不得已絕不下狠手,很多次因此惹禍上身。一時疏忽害死幫里一名弟兄的那天,她跪在野地里哭了整整一夜,被家里人找到時狼狽得只剩了半條命。 命運致使她成為那樣一個矛盾的人,令她能夠處變不驚,冷靜而果斷地算計出最快最好的方法,收割敵人的性命,卻又對每一條生命的流逝報以嘆息和愧色,以至今夜,她的雙目最終還是在漫天火光里失去了原本的神采。 她不信殺孽,卻比誰都更珍視生命。 許久后,她拉了拉韁繩撥轉馬頭,似乎恢復了精神氣,問李觀天:“儀仗護衛隊是皇家指派,這些人身手雖不差,卻還是缺了點頭腦,不像是‘那位’的水準啊?!?/br> “屬下也覺得奇怪,但凡有點頭腦之人,如此圍剿行動時必要在山腳留人接應,可這些人卻一股腦全上去了?!?/br> “皇甫弋南分明不在山中,定是他使了詐,才將人引到此處的?!彼α诵?,笑到一半臉色卻變了變,“不對?!?/br> 李觀天一愣,剛想問哪里不對,忽然反應過來,一聲低喝示意親衛們朝江憑闌圍攏去。 與此同時,山道另一邊的草坡上無聲站起數幾十道黑影,連帶手中刀刃也是涂黑了的,為的是避免刀面在夜里反光被人發現。 這才是真正厲害的殺手。 他們被包圍了。 在場所有人一剎間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要殺皇甫弋南的人不止一個,那么殺手自然也不止一批。儀仗護衛隊由神武帝指派,變節自然是機密,在他人看來,那支隊伍應該是保護皇甫弋南的。 所以,當皇甫弋南發現有另一批殺手出現時,便設計令他們與儀仗護衛隊相遇,意圖借這批殺手除掉那剩余的一千人。巧的是,江憑闌也遇到了這支隊伍,雖不確定皇甫弋南是否當真被圍困山中,卻起了殺心,決定解決這個遲早要來的禍患。 如此一來,原本埋伏在四周的殺手們便決定靜觀其變,這一觀,他們觀到了江憑闌天馬行空卻很有效用的殺人方法,也觀到了她的真實身份,以及護衛隊變節的真相。 江憑闌苦笑一下,是她大意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蟬逃了,黃雀卻遇到了老虎。 她松開韁繩丟掉劍,高舉雙手,看向對方的領頭人,示意自己并無惡意,“你們已經失去目標的蹤跡,即便殺了我也討不著好,我愿意做誘餌跟你們走,但你必須保證,不動這里的任何一個人?!?/br> 乒呤乓啷一陣響,包括江世遷在內的二十四名親衛齊齊棄劍繳械以示誠意,沒有一人對王妃的決定產生異議。 對面領頭人似乎沒想到她肯如此合作,在一左一右兩名手下的護持下打馬緩緩上前,眼底充滿警惕和疑慮。 倘若萍水相逢,他興許并不會將這女子放在眼里,但他方才親眼目睹她燒山、殺人,以二十四人對陣上千人,大獲全勝。眼下又得知了她的真實身份,想起那些關于寧王妃的傳言,便愈加不由地要對她每一個舉動都加以十分的思考。 江憑闌繼續平靜道:“我與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是以不遠千里相救,但這并不代表我將他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識時務者為俊杰,我還不想死?!?/br> 對面人眼底狐疑漸去,卻還是不大放心地看了一圈,眼睛掃過那一張張親衛的臉,然而他們個個神色平靜,面無表情,實在瞧不出什么名堂。 “這些人都是我的親衛,你大可放心?!?/br> 那人眉梢一挑,顯然聽懂了江憑闌的意思。她是在告訴他,這些人聽命于她,而不是皇甫弋南。這話也確實值得相信,這樣一個精明能干又思慮周密的女子,怎可能將自己的生死交給他人?而倘若這些親衛是皇甫弋南的人,又怎可能在聽見她方才那番言論時毫無所動? 看來,傳言里伉儷情深的寧王夫婦也不過如此。 他本就因失去了皇甫弋南的蹤跡而束手無策,又見江憑闌當真有配合的意思,最終還是打消了疑慮,拱手道,“如此,有勞?!?/br> 他的確已經顧慮很深,小心甚極,但論起心計來,殺手怎能拼得過謀略家?所以,當他最終被江憑闌一劍斃命,只能暗恨自己還是輕敵了。 都說不要命的人可怕,然而這世上最令人畏懼的并不是不怕死的莽夫,而是怕死的智者。有一種人,他們擁有千軍萬馬當前沖鋒陷陣殺敵的膽識和氣魄,卻也同樣可以在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脅時屈膝低頭。 真正的王者絕不桀驁,恰恰相反,他們能屈能伸,能進能退,他們甘于俯首塵埃,只靜靜等待塵埃落定那一刻,將嗜血的刀刃刺入敵人的胸口。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江憑闌將沒入他胸口的劍利落拔出,身子一偏躲過鮮血濺射的軌跡,然后轉頭看向匆匆趕來的江世遷和李觀天。 “小姐,您怎么樣?” “王妃,您怎么樣?” 她搖搖頭,拭去刀面上淋漓的血跡,“都是別人的血,我們的人呢?” “死十三人,另有兩人重傷,恐怕無法繼續行走?!?/br> 江憑闌闔上眼,“九十三條性命,這個仇,遲早會報。先給重傷的兩人治傷,活著的,一個也不能少?!?/br> 李觀天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愕,似乎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言論。然而眼前的這個女子,她的語氣那樣堅決,堅決到令他無法出聲提醒她,他們是主上的親衛,身家性命皆歸主上所有,存在只為了犧牲,他們的死,不需要報仇,更沒有什么“一個也不能少”的道理。 四下靜默里忽聞馬蹄聲震,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卻因其速度快至極致而顯得那般震耳欲聾。 李觀天的心砰砰直跳,緊張地看向江憑闌,見她也微微蹙起了眉。 “這個時候來這里的會是誰?如若是敵,我們恐怕已無力應對?!彼麄榷ケ?,聽著那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不對,只有一個人?!?/br> 江憑闌亦聽出了究竟,霍然回首朝山道盡頭望去。 她從未見過那樣快的速度,好似那人策的不是馬,而是風。她瞇起眼,看見馬上人被長風卷起的衣袂,看見他在滿山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滅的面容,看見他在那樣瘋狂的速度里信手勒韁翻身而下,看見他停在自己跟前咫尺處,似乎想開口說什么,又最終什么也沒說,就那么靜靜看著她。 她忽然鼻子一酸,攥緊拳頭就朝對面人胸口重重捶去,“豬腦子!” ☆、一石三鳥計 來人似乎有些心緒不寧,不妨她忽然動手,生生受了這一拳,低低咳了起來。 江憑闌這下倒是愣住了,心想剛才那一拳看著兇猛其實也不過雷聲大雨點小,落在他胸口根本沒幾分力道,而他自從被狂藥以半生功力救回性命以后,已經很長時間不見這么弱不禁風的樣子,自己倒真快忘了他還是朵“嬌花”。 “你受傷了?”她直覺不對,瞅著他不大好看的臉色,抬手就要去把他脈。 皇甫弋南一直掩著嘴的那只手忽然放下來攔住了她,“沒有,被你氣的?!?/br> 李觀天眼觀鼻鼻觀心,覺得自家主上氣得相當有道理,自己辛辛苦苦設的局讓他們給攪了不說,發覺薄暮山動靜有異,明明已經脫身了的人又急急忙忙趕回來,一路奔波勞碌,結果還被王妃罵了一句“豬腦子”。 江憑闌摸了摸鼻子,似乎難得有些不好意思,“這個事情是我大意了,害得他們跟著我出生入死的?!?/br> 李觀天不能不說有點感動。王妃那么牛氣沖天的一個人居然也有肯這樣低頭的一天,而且字里行間都是對他們幾個的愧疚,他一抹眼角,霎時間意氣風發,大義凜然道:“王妃千萬別這么說,要不是您,我們早在甫京城便丟了性命。主上,這事怪不得王妃,是我們幾個疏忽了?!?/br> 皇甫弋南扭過頭來輕飄飄看他一眼,“回去領罰?!比缓笥洲D頭向江憑闌,語氣仍舊是淡淡的,“倒不算過失,那批后來的殺手不大好對付,原本也未必會上當,你趁機將那一千人斬草除根也算幫了我一個大忙?!?/br> 李觀天有點傻眼,“那屬下還要去領罰嗎?” 皇甫弋南臉一黑,大有“我是在安慰王妃不是安慰你你再插一句嘴就領雙倍罰”的意思,嚇得李觀天立刻不敢再動,繼續眼觀鼻鼻觀心站好。 江憑闌瞧著李觀天那憋屈樣覺得好笑,不妨皇甫弋南突然攥起她的手看了看,眉頭皺得厲害,“一手的血,也不曉得擦擦?!?/br> “這不是剛殺完人嘛,劍都還沒來得及回鞘?!彼首鬏p松地爭辯一句,并不想揭穿其實皇甫弋南自己也是渾身血泥的狼狽模樣。她感覺得到他手心很涼,是不屬于這樣燥熱的夏夜的涼,這個溫度讓她恍惚間想起山神廟里那個雨夜,她忽然覺得背脊發冷,忍不住問,“你真沒事?” 他看一眼一直默立在不遠處的江世遷,淡淡道,“連日奔波,犯了老毛病罷了,先離開這里,回頭再說?!?/br> 皇甫弋南看了一眼現場情況也便大致明白了江憑闌是如何脫困的。先詐降,然后誘騙對方在此守株待兔。薄暮山共有三道口子,對方不確定他會從哪個方向來,勢必要分散人手,而江憑闌等的就是對方守備不集中,好將他們逐個擊破。 計策雖妙,對方卻也非庸人,看看親衛們的傷亡情況便能猜到薄暮山在歷經一場大火后又見證了怎樣慘烈的廝殺,江憑闌雖然隱瞞不說,他也看得出她受了好幾處劍傷,身體狀況并不理想。 他很快制定出四條歸京路線,令八名親衛分頭行動,還是老計策,使詐迷惑敵人的視線。江憑闌態度強硬,決意要跟皇甫弋南待在一起,理由她沒明說,但李觀天等人心里都清楚,神武帝不知為何十分著緊王妃的性命,上回在山神廟便是這樣救了主上,如今讓王妃這個護身符跟著自家主子倒也安了他們的心。 在江憑闌的堅持下,重傷的兩名親衛被匆忙處理了傷勢,送到附近安全的地方暫且避一避風頭,而江世遷被勒令留在那里照顧他們。這一點是江憑闌的私心,江世遷其實并未受多大的傷,完全具備行動力,但敵人的目標是皇甫弋南,她不想他跟著自己冒險,留在這里反倒不會有事。 自薄暮山到甫京尚有六十里腳程,皇甫弋南帶著江憑闌連夜趕了二十里山路,在天亮前入了聿城,找了間客棧處理她的傷勢,順帶休整休整。 說是休整,其實江憑闌壓根沒睡著,雖是裹了傷也上了藥,可連日奔波加上精神高度緊張令她腰酸背痛,一躺下來渾身就跟散了架似的,哪里都難受,根本無法入眠。 皇甫弋南為了讓她安心睡一會,跟護衛似的看著門。她覺得自己反正也睡不著,就想把這個寶貴的機會讓給他,兩人為此推脫來推脫去,最后干脆一起躺下閉目養神,只是誰也沒敢真睡過去。 江憑闌閉著眼睛嘆了口氣,又覺得有些好笑,“堂堂金尊玉貴的寧王夫婦居然淪落至此,跟落水狗似的連覺也不敢睡?!?/br> 皇甫弋南臉色蒼白,氣勢卻明顯不弱,回道:“那是你?!?/br> “哦,看來甫京城的事你也曉得了,確實落了個水,那沈紇舟太不要臉,挖地道就挖吧,非挖到河里去。出水的時候河邊密密麻麻都是人,要不是有個偽造的金羽令,借機上了岸,泡在水里還真一時難逃?!?/br> “金羽令?”皇甫弋南的語氣難得有些訝異,睜開眼偏頭看她,“哪來的?” 江憑闌倒被問得一愣,也睜眼回看他,“不是你府上的人交給阿遷的嗎?” 他回過頭去,神情有些淡漠,默了一默后道:“我沒有?!?/br> “沒有?” “金羽令本就是稀罕物件,要偽造一個模樣差不多的也不容易,況且一經火燒便會露餡,我沒費那心思?!?/br> “那就怪了……自涴水出逃后拼命趕路,倒也確實忘了這事,回頭我再問問阿遷?!彼緡佒]上了眼,過了一會又睜開,“王府無事吧?” “無事?!?/br> 江憑闌總覺得千氏出現在王府不會那么簡單,此刻聽說王府無事,腦海里忽而閃過一個念頭,然而實在身心俱疲,那念頭又好似電光石火,抓也抓不住,便只得隨它去了,反笑道:“看來果真是調虎離山,老六弄了個暗殺的戲碼拖住我的腳步,千氏又假襲王府吸引我的注意,我有那么厲害嗎?就這么怕我壞他們的事?” 皇甫弋南似乎想說什么,看著她臉上笑意卻又將到嘴邊的話收了回去,轉而道:“可不是?單騎破重圍,彈指殺千人,詐降誘敵手,這等能耐,便是我也有些忌憚。還要多謝王妃救命恩情了?!?/br> 江憑闌知道,其實皇甫弋南未必需要她救,他說這話為的是不辜負她這一路冒險和奔波。就好像皇甫弋南也清楚,即便沒有他,她也該能在甫京城里自保,卻還是不嫌事多地命手下不惜一切代價找到她。 兩人在別處總做著別人借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做的事,卻獨獨在面對彼此的安危時,小心得過了頭。 “這回動靜鬧得那么大,究竟牽扯了多少人?” 皇甫弋南瞥她一眼,似乎懶得答,“你還能想不明白?” “這兩天,哦不,是這一個多月來,燒了我好多腦細胞,你來了,我就不想再動腦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