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王妃想要什么?” “別急著問我要什么,老夫人,先問問您自己,您想要什么?” 她默了默,平靜答:“任喻家如何頹敗,但望我兒平安?!?/br> “老夫人,您該曉得,這個愿望您實現不了?!?/br> 她霍然抬頭,“喻家自十七年前那場變故后便一蹶不振,陛下先后清洗了太多喻家兒女,阿衍……阿衍是喻家最后一個兒子,最后一個兒子!” 喻老夫人情緒激憤,江憑闌卻反倒沉默了。她沉默,為那個就連化名也選擇母姓的人。半晌后她苦笑出聲,“老夫人,殿下也是喻家血脈?!?/br> 對面人似是一震,“他終歸……他終歸不姓喻?!?/br> “是啊?!苯瓚{闌似乎嘆了一聲,“十七年,他杳無音訊十七年,世人都道他死了,這怪不得世人,可是喻家人……就連喻家人也不曾有一刻記起過要尋他?!彼α诵?,“陛下將他當作棋子,喻家則將他當作棄子,殿下他是……何其悲哀?不過再悲哀又如何,你們官場,從來不打感情牌?!?/br> 對面人再一震,半晌后囁嚅道:“老嫗當年……自保之外確無余力?!?/br> “我明白,殿下也明白,所以殿下一朝歸京,一朝得勢,卻未曾想過要回喻家看看?!彼Φ蒙瓫?,“先前所說那番要來看望您的話,不過是我瞎編罷了。老夫人何其慧眼,看不出這是為何嗎?” 喻老夫人慢慢抬起眼,眼底不可思議的情緒一閃而過,隨即又恢復平靜,“王妃不會是要告訴老嫗,殿下此舉是為保全喻家吧?!?/br> “您似乎不信?老夫人,這世上的人,并非誰都與您一般冷情?!苯瓚{闌面露冷笑,“或者說,殿下其實也冷情,但那是對別人,您或許覺得以他這般心性之人,只看得見利益,不會對一個失勢的家族存有任何留戀,但您忘了喻妃嗎?” 這一句似乎提醒到了點子上,喻老夫人神色微變,默了默沒說話。 “居上位者確為利益而生,但您為何不能相信他也是人呢?因為是人,所以有時候一個決定很可能只出于一個微乎其微的理由。殿下想要保全喻家,無關利益,只是在意,在意喻妃,所以決定為她做些什么,僅此而已?!彼^望了望遠處喻府府門,“十六年前,喻家人可曾質問過您,喻衍是喻家最后一個兒子,您為何如此狠辣決絕,為了家族利益,將一個三歲孩童送去邊關長大?您當時又是如何答的?我想您答不出,您要如何向他們解釋,您是喻家主事人,但您此舉并非是為了喻家利益,而只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親生骨rou而已?!?/br> 喻老夫人一直筆挺的腰板彎了彎。 ☆、談判 這番話令喻老夫人震驚太過,以至她呆愣半晌,連自己眼眶紅了都未曾發現。 是啊,她也曾遭人質疑,受人非議,也曾因冷情、狠辣、決絕不被家族和世人理解,當時那聲聲質問言猶在耳,于喻家人而言,她一樣是上位者,因而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她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自己和喻家的利益,卻無人懂得她真正的苦心。 時隔十六年,她以為此生不會有人再懂,甚至連親生兒子都不能真正諒解她,卻在今日,聽見一個陌生人說出這樣的話。 正如江憑闌所言,她作出那個決定的理由其實很簡單:保護喻衍,使他遠離朝堂,寧肯讓他在邊關風霜里長大,也絕不沾染官場的晦氣。 所以那一年,她去面見陛下,求他將喻衍以庶民身份發配邊關,著令其一生不得為官為將,且一年只可歸京一次。世人都道那是她的迂回策略,卻不知,她并不對喻衍寄予厚望,她只想他活著,只想他活著。這樣殘忍的決定,是令他逃過陛下血洗的唯一辦法。 江憑闌刻意在說完那番話后給她留足思考的時間,眼下看見她臉上神色,知道自己已經成功了一半,心中一喜,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官場不打感情牌,我說這些不過是為殿下不平,您信也好,不信也罷,接下來,請務必聽清楚我的正題?!?/br> 喻老夫人抬起眼,“王妃請講?!?/br> “旁人或許看不清,但您應該曉得,陛下既然敢在十七年前血洗喻家,便是鐵了心不會將皇位交給殿下的。殿下能活到今日,那不是陛下仁慈,而是他對陛下存有利用價值。分封親王也好,大行冠禮也好,咱們這位擅于使計的陛下,最終要做的,不過是借刀殺人罷了?!?/br> “我知道,”她似是終于不再冷情,嘆了一口氣道,“弋南這孩子很苦,我知道?!?/br> 江憑闌這下倒不“曉之以情”了,公事公辦道:“殿下歸京,即便他只愿喻家平平靜靜安穩度日,可陛下會怎么想?陛下生性多疑,一旦心中埋下懷疑的種子,便絕不會任其發芽長大,他要將這懷疑扼殺在搖籃里?!?/br> 喻老夫人面上神色一凜,“王妃的意思是……” “喻家不能東山再起,喻家眼下唯一的男丁,最后一個兒子,不能活著?!?/br> “我想到的……”她雙目無神,不住囁嚅,“我早便想到的……壽宴那日過后,我千里傳書給阿衍,令他務必不要與寧王殿下有聯絡……” “沒用的,”江憑闌打斷她,“喻家與殿下是否有聯絡來往,對陛下而言一點也不重要,寧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這就是咱們的陛下。血洗喻家那年,喻衍不過三歲孩童,陛下找不到正當理由取他性命,這才遂了你的意,而如今他已長成,也快到了成年的年紀,即便沒有殿下,陛下也不會放過他?!彼α诵?,“依您看,陛下若要除掉令公子,在哪里最好?” 喻老夫人畢竟是見慣風浪之人,很快便從最初的震驚與痛苦中緩過來,冷靜答:“邊關。一年才歸京一次的人,若死在甫京豈不太巧?” “沒錯,”江憑闌肯定道,“喻少爺運氣好,恰逢此時歸京,這才逃過一劫??蓺w期畢竟有限,待他再回邊關,可不知有沒有這個運氣了?!?/br> “王妃既同老嫗說這些,是想與老嫗做個交易了?!?/br> “是。我有法子保喻少爺不死,條件是,喻家不能再當縮頭烏龜?!?/br> 她說得直白,喻老夫人卻也不生氣,嘆了一聲答:“我雖是喻家主事,但這喻家卻也并非是我一人做得了主的?!?/br> “水到自然渠成,您若愿意合作,一切都交由我與殿下來辦。我知您不全信我,即便信了也有所躊躇。的確,這個決定很關鍵,一旦作出,喻家十余年平靜生活可能毀于一旦,成則東山再起,敗則是包括您與令公子在內的幾十口人命。我不會逼您立刻給出答復,您也確實還有考慮的時間和機會,給貴府的謝禮中會有這樁交易里至關重要的一樣東西,您若收下,我便明白了您的意思,反之亦然?!?/br> 她緩緩點頭,想說什么又停住。 “老夫人還有何疑問,但說無妨?!?/br> “今日得見王妃風華與智慧,倒令老嫗動容,只是老嫗有兩件事仍不大明白?!?/br> “老夫人請講?!?/br> “恕老嫗僭越,這兩問,王妃可以不答。第一,聽聞您本非皇甫人氏,且出身民間,一朝立身于朝,這樣一個身份對于一個女子而言其實足夠了,您何必再以身涉險,干涉皇甫政事?” “老夫人想聽怎樣的答案?您想聽我說,我做這些,是出于與殿下伉儷情深嗎?我若那樣講,您或許會更放心我一些?”她笑了笑,“我不否認與殿下的感情,但同樣的,我與殿下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幫殿下等同于幫我自己,我既有這個能力,為何不替殿下分憂?” 她含笑點頭,并不作答,繼續問:“第二,我兒雖有為將天資,卻因自小缺乏培植,還差得很遠,您為何要將籌碼壓在阿衍身上?” “差得很遠?我以為,一點也不遠?!彼龘u頭,“您認為喻少爺最缺乏什么?權謀,還是官場經驗?沒錯,這些他的確沒有,可權謀是交給我與殿下這樣的人的,他不需要。十六年邊關生涯,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西厥,也沒有人比他更懂得行兵打仗為將之道,更重要的是,我從他身上,看見了喻家人的風骨?!?/br> “喻家人的風骨……”她一怔,似乎太多太多年,沒有聽見這樣的字眼,如今聽來竟覺陌生至恍如隔世。 “是,傳承自您與喻老將軍的,喻家人的風骨。當然,也正因這份風骨,他不會輕易為殿下所用,不過,”她笑了笑,“我有這個自信,我既能站在這里,與老夫人您侃侃而談多時,來日也必將與令公子合作愉快。時候不早,老夫人也該回府了?!彼嵝训?,“您與王妃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其間提及有關喻妃與殿下的生活瑣事,微微動容,因而紅了眼眶,對嗎?” 喻老夫人也是聰明人,一聽這話立即明白她是給自己找好了說辭與解釋,點頭道:“是極,王妃慢走,恕老嫗年老體弱,不能再相送?!?/br> 江憑闌含笑轉身朝護衛的方向走去,眼睛一瞥似乎看見李乘風那小子在奮筆疾書,寫的什么? 李乘風見她走近,立刻收了小冊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苦啊,心里苦啊,主子交代了,今日有關王妃的一切行為、語言、乃至表情都得一字不落一點不差地記回去給他看,方才王妃說了那么多話,還句句都生澀難懂,他這手都快記斷了。李觀天是最會察言觀色的,這等苦差事,為何要交給他這專攻騎術的,不交給觀天呢? 他恨得牙癢癢,看見江憑闌卻一臉諂媚,“嘻嘻嘻,王妃您回來了,王妃您辛苦了?!?/br> 江憑闌笑嘻嘻攤開手,“拿來?!?/br> “什么東西?”李乘風無辜裝傻。 她難得有耐心,“寫的什么,拿來我瞧瞧?!?/br> 他撲通一聲跪地,“王妃您饒了我吧,您若不饒我,殿下就饒不了我,殿下若饒不了我……”他“哇”一聲,“我就要挑一輩子大糞了哇——!”他一面淚奔一面朝立在一旁的兄弟們使眼色,似乎在示意他們幫他解圍。 七名護衛冷眼旁觀,毫無平仄地平靜對話,從左到右一人一句。 “我曾以為?!?/br> “挑大糞很苦?!?/br> “卻不想最苦的還是?!?/br> “夾在主上與王妃之間的差事?!?/br> “因為可能時不時就要被罰挑大糞?!?/br> “唉?!?/br> “我可憐的乘風?!?/br> 李乘風滿臉絕望地聽完了這段點評,可擊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卻還是他們的寧王妃——“你不拿來,我就讓你挑兩輩子大糞?!?/br> 最后的結果是,李乘風乖乖交出了冊子,但江憑闌并沒有予以沒收,而是對其中的錯字、漏字進行了修正。 所謂錯字、漏字是這樣的。 “‘只見王妃露出了魅惑的笑容,緩緩道’,這一句不對,‘魅惑’一詞太女氣,改掉,改成‘邪魅狂狷’?!?/br> “‘說時遲那時快,王妃從馬上跌了下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這一句不妥,你這樣改,‘說時遲那時快,王妃一個托馬斯全旋起倒立轉體一百八十度接直體后空翻轉體兩周半,完美落地’?!?/br> 彼時滿頭大汗cao著筆的李乘風不解問,“王妃,托馬斯是什么?” “廢什么話,照寫就是?!?/br> 李乘風順從點頭,寫下了“他媽死”三個字。 改完稿,優哉游哉嚼著草根的李乘風自以為逃過了一劫,為爭取在主上那里取得附加成績,樂呵呵問江憑闌:“王妃,請容屬下采訪一下您?!?/br> “采訪”一詞當然是跟江憑闌學的,她心情不錯,也嚼著草根,一邊慢悠悠騎著馬一邊道:“問?!?/br> “您剛才同喻老夫人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嗎?比如,您為殿下抱不平那段,以及您與殿下伉儷情深那段?!?/br> “當然是假的,套路懂不懂?”她白他一眼,一吐草根,“現在的人啊就是八卦,難道你不該采訪一些更有意義的問題嗎?比如,王妃,能跟鏡頭講講您是如何想到今日這計策的嗎?再比如,王妃,冒昧問一句,您是用什么法子抓住談判方的弱點的?” 身后七名護衛聽著前頭兩人對話忍不住搖頭感慨。 “今日一見才發現?!?/br> “王妃跟主上一樣?!?/br> “渾身都是戲?!?/br> “王妃的套路?!?/br> “主上的心?!?/br> “唉?!?/br> “我可憐的主上?!?/br> …… 江憑闌選了郊外山道,趁此“出差”機會一路走走逛逛,回到寧王府已是未時過半。忙活了大半日早過了飯點,餓過了頭也便不想再吃食,又聽商陸說阿遷午時喝了粥便睡下了,一時無事就溜達到了皇甫弋南的書房。 當然,也不全然無事。 她試著推了推書房的門,發現門又從里頭拴住了,只得走老路,開窗,邁腿,縱身一躍,完美落地,與此同時,“渴死我了,皇甫弋南你……” 只來得及說到“你”字的滿臉驚悚的江憑闌看著滿屋子的文武官員保持著完美落地的姿勢僵在了原地,議事到一半的滿臉驚悚的滿屋子的文武官員保持著工整的坐姿微張著嘴看著她。 滿堂死寂里,只有皇甫弋南是活的,是活的,而且在笑。 “呵呵……”石化了的江憑闌干笑出聲,慢動作挺胸,收腹,立正,作出相當標準的“請”的手勢,“走錯了,走錯了……你們繼續,繼續?!?/br> 她僵硬轉身,在身后火燙的眼神攻勢下往外走,忽聽一個聲音溫柔含笑,“渴了?” 江憑闌要哭了。這種尷尬的時候,皇甫弋南不該當作什么也沒發生過,或者順著她的那句“走錯了”替她解個圍嗎? “呵呵……”她只得訕訕轉過身去,“不渴了,看見殿下就不渴了?!?/br> 皇甫弋南卻根本不是要聽她的回答,一手取過案幾邊一壺君山,一手招呼她,“過來?!?/br> 她遠遠望著他手上動作干咽下一口口水,他不是要給她倒茶喝吧,他不是要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給她倒茶喝吧?他倒得下手,她可喝不下口。 “過來坐這,”他斟茶的動作清雅,旁若無人朝她的方向遞出茶盞,“正好在講你的事,一起聽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