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江憑闌聽故事時噴了十幾次茶,弄得商陸一身白衣服成了灰衣:被水漬染的。 可憐的商陸眼巴巴望著她,問她要讀后感,她只說了一句話:“高手在民間啊?!?/br> 皇甫弋南也發表了見解:“挺像的?!?/br> 江憑闌為此又噴了茶,惜字如金的寧王殿下要么不開口,一開口那就是一鳴驚人。 她問:“哪里像,是仙女下凡還是一見鐘情?” 商陸忍不住搶答:“怕是仙女下凡吧?你不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正在批閱公文的皇甫弋南頭也不抬淡淡道:“芝蘭玉樹風流倜儻那段?!?/br> 江憑闌:“……” 商陸:“……” 甫京的風吹過北國山河,一路往西去,蕩進廣袤高原,蕩進大帳桌案邊執信人的心里。執信人眉眼深深,笑意也深深,恍若瞧見什么期許已久的故事,又或者只是因為,那故事里有他期許已久的人。 侍立在旁的女子嘆了口氣,“主子,您別笑了,憑闌說了,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強的人也有權利去疲憊?!?/br> 微生玦剜她一眼,“我高興著呢,為何要哭?” 柳瓷繞到桌前仔仔細細瞅他的臉,疑問道:“是么?” “收束西厥的計劃漸漸有了眉目,瓊兒的身子也適應了高原生活,憑闌又安全無虞,一切都好,我為何不高興?” 柳瓷霎時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心頭寶嫁作了他人,主子,我都替您揪心?!?/br> 微生玦一臉嫌惡地推開她,“說的跟真的似的,不就是假夫妻嗎?等我回了南國也找她過家家去?!?/br> “您的心可真大?!彼攘藗€表示很大的手勢,“眼看著‘寧王妃’這種稱呼,您當真一點也不難受?” 微生玦默然半晌,將密報轉過去一半給她看,含笑道:“你看,正紅盤金緞繡鳳尾裙,這衣裳,皇甫弋南挑得不錯,她穿一定很美。再看這個,她不辭辛勞照顧喻妃,說明她很孝順,又能將喻妃治得服服帖帖,說明她很討長輩歡心。還有這個,徐皇后不是好對付的人,與其正面交鋒卻不曾起沖突摩擦,這說明她懂得經營后宮……讀這封密報時,你看見的是滿篇的‘寧王妃’嗎?”他將目光自密報移開,抬頭望向帳外湛藍的天,“可我不是,我只看見她天生適合皇室,適合斗爭,她是鸞鳳,唯龍可與之相配?!?/br> 柳瓷一怔,盯住他此刻微微仰望又微微憧憬的眼神。 “而我,要成為這個大陸最優秀的男子,站在她身邊,與她并肩,做她的龍?;矢峡梢詥??”他笑了笑,答得篤定,“他或許為龍,卻注定不會是她的龍。他的心思太深,顧慮太重,他做不了自己,即便愛也愛得躊躇,不能給出全部。于憑闌而言,黑即是黑,白即是白,愛與恨便如同是非曲直,一干二凈,她無法接受那樣的皇甫弋南,正如她無法接受一切的不平等、不純粹、不完整。終有一日,她會看清這一點?!?/br> 大帳內一時默然無聲,一直悄悄躲在外頭聽墻角的微生瓊神色發怔,忽然聽見自家哥哥道:“傻丫頭,別躲了,進來吧?!?/br> 她一驚之下怯怯掀開帳簾,低聲道:“哥哥?!?/br> 微生玦笑了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吧,喻公子的身份,還有你哥哥我對你未來嫂嫂的心思?!?/br> 她默默點頭,只覺得不論是喻公子的身份還是哥哥的心思,都教她沉重得喘不過氣來。她是亡國的公主,沒有資格希冀敵國的皇子,更何況,那是一位了不得的皇子,注定要與哥哥,還有微生王朝為敵。 半晌后,她吸了吸鼻子道:“瓊兒對喻公子不過感激之情,別無旖旎,哥哥不必擔心?!?/br> 微生玦不知是真信了還是假裝信了,揉揉她的腦袋笑道:“你該感激的不是寧王,而是憑闌?!辈坏人刈?,他又轉頭看柳瓷,“甫京那邊還有什么消息?” “寧王冠禮?!?/br> 柳瓷只說了四個字,微生玦便已明白過來,蹙了蹙眉道:“依照皇甫傳統,皇子成年行冠禮時須一并選妃,但皇甫弋南不同,先有了妃才補行冠禮。神武帝打的什么算盤?” “冠禮之后仍是文選和武選,只是改了彩頭,恐怕是沖著憑闌去的?!?/br> “什么彩頭?” “天子恩赦令?!?/br> …… “天子恩赦令?”江憑闌一面喝著下午茶吃著梨花糕,一面翻著白眼問皇甫弋南。 “恩赦令用以恩赦任何人,包括天牢死囚,”皇甫弋南淡淡答,“很明顯……” 她打斷道:“是沖著我來的?!?/br> “是,”皇甫弋南朝她招手,“過來,看看這個?!?/br> 她走到他桌案前,看了看他手邊一疊奏報,一眼便瞧見“江世遷”三個字,一目十行地讀下來,頗有些玩味地笑道:“哎喲,冤家路窄,敢情阿遷是真殺了人,殺的還是你那位舊情人的親爹?!?/br> “姜氏被廢丞相一職后,并未告官還鄉,任了京中閑職,從文,也就是個可有可無的虛銜。姜氏雖沒落,可其背后盤根錯節的勢力卻仍頑固,姜家長女姜柔荑又在三年前嫁給了六皇子,初為側室,后趁著正妃亡故之機上了位?!?/br> 江憑闌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長長地“啊”一聲,說的卻不是正經事:“姜柔荑啊,這名字真rou麻?!?/br> 皇甫弋南托腮瞧著她捏著奏報的手,半晌輕巧道:“倒是不如你柔荑?!?/br> 江憑闌低頭看一眼自己手掌虎口處常年留著的繭,心道皇甫弋南睜眼說瞎話的功力真是越發厲害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是沒什么大新聞的過渡,下章寫寧王冠禮。 ☆、寧王冠禮 依皇甫禮制,皇子冠禮須擇吉日而行,大體上分三部分,一是冠禮前的準備工作,包括筮日、戒賓、筮賓、宿賓、為期等。第一階段在神廟內進行,由大祭司族內德高望重的長老誦經、誦禮、祈福、祈天,十日方畢。不過,皇甫的大祭司一職因故空缺了十余年,這一環節也就漸漸省了,另擇吉人做個意思便是。二是冠禮的正禮,包括陳服器、就位、迎賓及贊者、始加、再加、三加、賓醴冠者、見母、字冠者等,正禮在宮中舉行,屆時皇室之內成年皇子的長輩們皆須出席;三是正禮后之諸儀,依照皇甫傳統,一般為選妃,由陛下欽定眾臣家中及笄未婚的女子參加。 其中正禮那一環,“長輩”的范圍很廣,其實跟壽宴時在場的那批人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細數下來也就是陛下、皇后、皇子生母、正二品及以上諸妃和陛下欽定的幾位重臣。 喻妃的身子狀況不好,神武帝十分體恤,令徐皇后暫代。這一點倒也無可非議,依照慣例,皇子生母過世或因病不能參加冠禮的,素來都由皇后代替,只是太子心里難免要不好受些。 對此,江憑闌微微冷笑,神武帝所做的每一個決定,看似都是給予了皇甫弋南無限殊榮,其實卻是在將他往更深的火坑里推。但沒法,以喻妃眼下的狀況,確實是不可能出席冠禮的。她趴在床邊蹙著眉看著酣睡的人,算了算時辰,對身旁人道:“不大對勁,喻妃娘娘近日愈發嗜睡了?!?/br> 皇甫弋南默了默,令宮婢們都退下了才道:“他們給她服了藥?!?/br> 她愣了愣,“什么時候?什么藥?” “應是很早便開始了,我也不大確定。母妃受盡折磨,這些年全靠藥物支撐著身子,自壽宴過后停藥已近半月,因而精神日漸萎靡?!彼f這話時還是一貫的平靜,但就是在那樣驚天的平靜里,江憑闌反倒望見他眼底那一潭詭譎的深水閃著異常炙烈的星火,“得找個機會讓何老瞧瞧,但何老不為官多年,無甚機會入宮,我也擔心連累他老人家?!?/br> 江憑闌若有所思點點頭,皺著眉思忖片刻,自問道:“或者……可能是類似毒品的東西?” 他的目光閃了閃,“毒品?” “一種能令人產生依賴性的藥物,一旦服用便是終生成癮,停藥后會有一系列戒斷反應,再強大的人也很難熬過去?!彼D了頓,“不過,喻妃娘娘眼下除了嗜睡以外暫時看不出其他明顯的戒斷反應,即便真是毒品,也是藥性較輕的品種,不是沒有擺脫的辦法。當務之急還是得找值得信任的大夫?!?/br> 皇甫弋南點點頭,也不問她都是怎么懂得這些的,起身道:“明日冠禮,文選和武選夠你折騰的,回去睡吧?!?/br> 她打了個哈欠站起來,無所謂道:“你又不選妃,我也沒情敵可斗?!?/br> “看你似乎很閑的樣子,”他笑了笑,“早知便不推掉選妃事宜了?!?/br> 江憑闌這下倒是愣了愣,“咱們的陛下原本竟是要安排你選妃的?” “提過,或者說是試探過?!彼?,一邊拉著她朝殿門走去,“我雖已納正室,側室卻還空缺,趁冠禮之機納她個一二三四個,也不是不可以的?!?/br> “喲,那殿下您怎得不納?” 她一臉的風平浪靜,看起來無絲毫波瀾,他也便中規中矩地答:“真正對我有用的,那人不會大方賜婚,而對我無用的,娶回去做人眼線?” “有用的是誰?”江憑闌笑得狡黠,“我留個心眼,改日有機會就替你弄來?!?/br> 她這話說得像跟張羅桌菜似的,皇甫弋南偏頭一笑,“來不及了,我已向神武帝表明心跡,此生惟愿娶你一人,莫說有用的,便是無用的,也不會再有了?!?/br> 神武帝在試探他,試探兩人這夫妻究竟是真是假,他如此表明心跡倒也是明智之舉。她分明清楚這一點,卻仍同他開起玩笑,“不是要坐上那個位子嗎?我讀過的中華上下五千年歷史里,除了明孝宗朱祐樘,似乎還沒有哪位活到成年的君主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br> 他也不問是哪來的五千年歷史,以及明孝宗是何人,含笑道:“那便由我做這第二人?!?/br> 江憑闌白他一眼,打算打消他的癡心妄想,“不提供生孩子服務,你若想斷子絕后就盡管試試?!?/br> “身后事如何與我何干?” 她愣了愣,不大明白皇甫弋南這話幾分真幾分假,半晌本著“認真她就輸了”的準則瞪著他道:“你不在意我在意,你皇甫氏人丁興旺,我江家可只有我這獨女,來日我還得改嫁,生他一二三四個,個個都姓江?!?/br> 江憑闌自覺自己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今個兒這斗嘴一定是她贏了,誰想皇甫弋南不氣不惱,反倒笑道:“反正都是要生的,不如就近去御仁宮,也不必改日,一會便可以?!?/br> 空曠的長樂宮里突然傳出一聲女子的驚天暴怒:“皇甫弋南你要不要臉——!” 日?;テ谌倩睾?,江憑闌,卒。 …… 冠禮的正禮在景延宮舉行,先加緇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后授以爵弁,每次加冠畢,皆由大賓對受冠者讀祝辭。正禮程序繁復,禮畢已近晌午,宮中設了宴,午宴過后才開始選妃儀式。 當然,今日是不選妃的。雖不選妃,卻也不能少了熱鬧,該參加的女眷還是要參加,用以選妃的文選和武選還是要舉行。 陛下開了金口,今日的彩頭是天子恩赦令,這道赦令相當于免死金牌,輕易不會有,可比寧王納妃更令人驚羨。在眾人記憶里,上一次陛下頒布赦令,乃是先皇后誕下龍嗣之時,哦,所謂龍嗣,也就是如今的太子。 得赦令的是女眷,但這赦令卻因寧王而頒。如此一來,很顯然又是將皇甫弋南與太子相提并論。一道恩赦令,狠狠推了皇甫弋南一把,又成功引得要救江世遷的江憑闌上鉤,如此一箭雙雕,神武帝真乃好心計。 午后儀式在皇城廣場露天擂臺舉行,皇家擂臺,自然要比武林中人的闊氣,江憑闌眼見著那比沈家比武招親時還要大上一倍的金燦燦的擂臺,用手肘推了推身旁坐著的皇甫弋南,“你說我是不是跟擂臺這東西特別有緣?” 他微微偏頭,似乎全然沒注意到周圍那一圈人注視著他和江憑闌的目光,“莫不如說是與我?!?/br> 江憑闌大有捋袖子跟他大打一場的架勢,卻迫于被人盯得太緊不好這樣做,反倒親昵地挽住了他的手,切齒道:“殿下真會說笑,一會武試我一定好好打,往死里揍,也不枉費咱們這一場緣分?!?/br> 他不置可否,“對你來說,文試才是難題?!?/br> 她冷冷甩出“呵呵”兩個字,“我肚子里有的是墨水?!?/br> 兩人這邊你一句我一句,那邊司儀早已將開場白講完,江憑闌留了一只耳朵聽,聽完大致總結了一下:今天天氣好,吉利;皇甫弋南有才華,帥氣;陛下愛重皇子設此赦令,大方;祝在座各位女子英杰取得好成績。 開場白結束后,司儀開始宣布比試的規則,因今次與往日情況不同,所以對傳統選妃之儀進行了一些修改,大體上有兩處改動。第一,原本只有陛下欽定的及笄而未婚的貴族女子才能參加比試,而今日則規定了在座所有女眷皆可參與,也就是說,觀禮的皇子妃們,嬪妃們,乃至皇后娘娘,都可以上臺一展風采。當然,眾人深信,這個熱鬧她們是不會湊的。第二,原本參與比試的女子可自由在文選與武選中二擇其一,但今日增設了難度,兩者都須參加,可選一難一易,文選難者武選易,反之亦然。 江憑闌相當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比賽規則,可不就是專門為她設計的么? 神武帝親自擊鼓宣布比試開始,一時掌聲雷動,眾人一面擊掌一面朝四處瞅,這比試是自由挑戰,誰會先當出頭鳥? 江憑闌也在瞅,反正她不當。 四下默了一默后,未婚女眷席中黛色衣裳的女子赫然站起。 江憑闌驚得險些要從凳子上滑下去,張著嘴扯著身旁人的衣袖道:“夕……夕霧?” 皇甫弋南淡定點頭。 “你怎得又找了她當槍手?”她脫口問出這一句,問完又覺得不大對勁,這等皇家場合,槍手是能隨便找的嗎?她若不是陛下欽定的貴族女子,怎可能在此時公然站出來? 皇甫弋南知道她已經反應過來,低聲解釋道:“何家千金,庶出小女,我看父皇欽定的名單里有她,便請她替你先探一探?!?/br> 她恍然,難怪此前夕霧消失了這么長一段時間,難怪她在御仁宮提起夕霧時南燭的臉色有些奇怪。 此時也沒空詳細追問何家千金是怎么成了他的貼身侍衛的,江憑闌疑惑道:“你確定這不是個圈套?或許陛下正是要趁此機會試探你與夕霧的關系呢?” “他不需要試探,他原本就曉得?!?/br> “如此,不會連累何家?” “一個叛逆離家數年才歸京的庶出小女還不至于牽動整個何家,夕霧的事我回頭再與你詳說,好好看武試,一會用得著?!?/br> 她也意識到眼下不是談事的地方,兩人雖是將聲音壓得極低,也一直假意含笑掩袖作恩愛狀,但畢竟人多眼雜,話說得多了難免引人注意。她在皇甫弋南提醒下轉頭去看擂臺,遠遠瞧見夕霧似乎已經選了武試難文試易。 江憑闌隨手捻起一顆荔枝一邊細細剝著一邊問:“夕霧是何家千金,那南燭是誰,張家千金?王家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