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江憑闌哪里肯放走她,折扇往她肩頭一點便鎖住了她,隨即伏下身在她耳邊吹出一口游絲般的氣來,“姑娘,要去哪?” 這動作撩撥到位,痞氣十足,對微生瓊這般未經人事的小姑娘而言幾乎不需要演,她耳根子立時一紅,神色慌亂得極其自然??伤@邊入了戲,喻南那邊卻出了戲:這女人都從哪學來的? 喻南因那撩撥動作顯得有些不悅,他這點神情看在眾人眼中倒也恰到好處,江憑闌見他半天不接話,只得飛了個眼刀提醒他,面上含笑道:“公子,您這姑娘,我要了?!?/br> “哦?”他抬眼,起身,撤步,傾身向她,一個極其曖昧的動作,“姑娘拿走,你,留下?!?/br> 江憑闌被他這雙眼睛勾得險些要一個踉蹌栽倒,天殺的,怎么跟說好的劇本不一樣? ☆、好戲 “嘶——”看戲的酒客們齊齊倒吸一口冷氣,劇情有變,劇情有變! 煙花巷柳之地,江湖豪客貴公子們因個美人娼妓大動干戈之事并不少,尤其是這一家酒樓,從名字便能看出里頭水深得緊,打個架斗個毆什么的,平均每日都要來上那么一次,每三日便要來場大的,次數多了,??蛡冊缫阉究找姂T,老板娘也不在意,桌子椅子砸了再換新的便是,比起樓里姑娘們收來的那些金子,那些錢財實是不足為道。 今個兒這斟酒的姑娘雖生得嬌小,看起來尚不足十五年紀,但姿色卻當真不俗,一襲單絲碧羅鳳尾裙,窈窕在人眼,思慕在人心。方才便有不少酒客們時不時往那邊瞅,眼里滿是歆羨,心里頭都覺著那烏墨錦袍的公子今夜好生福氣。后來又出了位醉酒的白衣少年,也當真是玉樹蘭芝,好不風流,眾人一眼便知道要發生什么,都思忖著看場戲當樂子。 誰知,猜到了開頭,沒猜到結尾。 “姑娘拿走,你,留下?!?/br> 江憑闌在腦子將句話來回過濾了兩遍,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喻大公子這是要跟她演斷袖的戲碼?她一愣過后便恢復鎮定,伸出一根食指輕輕點在靠得太近的那人肩頭,將他朝后推了推,“良宵好景時,金屋藏嬌日,留下做什么?” 喻南你垂眼看了看按在自己肩頭的食指,抬手將它覆于掌中,以一本正經口吻道曖昧不清之言:“做良宵好景應做之事,盡金屋藏嬌應盡之興,便與閣下,如何?” 這話男人同女人講本沒有什么,男人同男人講卻不免惹得人起了雞皮疙瘩。眾人齊齊一抖,都被這曖昧話語滋得牙酸。 “如何?”江憑闌將手指從他掌心里抽出,坦然反問又坦然自答,“實是不如何,在下手中折扇已替在下選了今夜盡歡之人,閣下來晚了一步?!?/br> 眾人眼睛一翻,這話似乎說錯了重點吧?敢情他早來一步你便從了? “來晚一步又如何?”喻南一步上前,將手輕輕按在了她肩頭,看似不過隨手一搭,有眼力見的卻都發現了,他手下正是對方的琵琶骨,只要稍一用力,那人的武功便廢了。 江憑闌看也不看那只手,含笑望他眼,“一步遲,步步遲?!?/br> “總好過一步錯,步步錯?!?/br> “遲了便是錯,錯了未必遲?!?/br> “遲也無妨,錯也無妨,你逃不了?!?/br> “我若不要這琵琶骨,何以逃不了?”她不看他的手,坦然一笑,退后兩步。 他的手因她這一退落在了空處,眼里卻沒有絲毫意外,“你逃了,不是你贏了,而是我……”他收掌含笑,“舍不得?!?/br> 她一怔,辨不出這話里幾分是戲幾分是真,回過神來后卻先笑,是喻南再熟悉不過的那種三分虛情七分假意,“真遺憾,我舍得?!?/br> 與此同時,她的手,穩穩鉗住了他的琵琶骨。 …… “主子,都部署……”柳瓷推開微生玦房門,腳忽然在半空中一滯。 她進門一剎,微生玦正倚在窗欄邊出神,不意她不請自來闖入,垂眼看了看手中茶盞,隨即將里頭茶水往窗子外一揚。 眼尖的柳瓷早便看見茶水里那明顯不對勁的殷紅色,卻也沒有戳穿,“……完畢了?!?/br> 她沉默,因為知道他不想說。 他不想說他這段時日以來積郁成疾,愣是將一副好身子弄得破敗,時時都能咳出血來。他不想說他在江憑闌面前所有的笑意、平靜、云淡風輕,都是為了讓她能走得決然、果斷、毫不猶豫。 皇甫雖險,卻比待在他這個亡國的皇子身邊要安全。 微生玦擱下茶盞,比了個“四”的手勢,在柳瓷愣住前解釋道:“今夜共有四批人?!?/br> “四批?”她微微有些訝異,“我們的探子只查到兩批人的蹤跡,一批是皇甫那位太子派來的,眼下已在酒樓正廳,另一批是素來與太子不合的六皇子派來的,約莫離這里還有一炷香的腳程。除此之外,還有誰?” “我一日不死,皇甫那位神武帝便一日難安,他難安,但他不會說,他偏要讓他那幾個兒子去猜?!彼Φ媒器?,“太子已過而立之年,雖最為年長,行事卻魯莽,一旦猜著他爹心思,必然第一個派出殺手來。六皇子比太子小上七歲,但精明能干,且眾所周知是太子的死敵,太子這邊一有動作,他便免不了要跟著來。太子和六皇子爭功,還有一個人,一定也少不了得插一腳,那就是看似最與世無爭的四皇子。這三人中,當屬老四最聰明藏得最深,暗地里的勢力也最復雜,我們的人查不到他派出的殺手蹤跡實屬正常?!?/br> “那還有一批呢?” “咱們身邊可不還藏著一位皇甫的皇子嗎?” “喻……皇甫弋南?他也打算對您下手?” “不,”微生玦眼底笑意深深,“他不會殺我,因為他與其余幾人目的不同。他們意圖立功受賞意圖討好神武帝,他卻要挑明了告訴神武帝,在他面前,他那些自命不凡的兄長們……都是廢物?!彼D身輕輕闔上窗,“所以第四批人不是來殺我的,是來救我的?!?/br> “是誰?”柳瓷一聽那些爭權奪利暗流涌動之事便頭大,自動放棄思考。 他笑,“自然是武丘平了?!?/br> …… 江憑闌的手穩穩鉗住了喻南的琵琶骨,她手下并沒有用力,也知道自己根本傷不了他,她只是在提醒他:別玩了,趕緊辦正事吧。 他卻意味深長地望著她一動不動,似乎在比誰更有耐心。 論起耐心,江憑闌自然是比不過他的,但論起無賴來,她卻未必會輸。她手指一動,已經從他琵琶骨的位置挪到了他的衣襟處,一個欲待下拉的姿勢:你再不動,我可要動了。 喻南一笑:換個場子,我倒是不介意的。 微生瓊一直假意被制,此刻見兩人眉來眼去覺得不對勁,垂下頭委屈道:“公子,您的折扇弄疼我了?!?/br> 江憑闌似乎對這姑娘沒了興趣,隨意瞥她一眼,折扇一翻便要給她一掌了結。喻南明知這是假動作,卻也不得不迎了上去:再要耽擱,這酒樓里的有些人怕就要等不及了。 喻南一掌迎上,她原本向外的掌風便倏然一轉,兩人掌心相對,各自被逼退一丈,桌子板凳鍋碗瓢盆嘩啦啦落了一地,離得近的看客們立刻驚呼著退開去。 先前玩弄花生米的那些動作都是喻南暗地里動的手腳,江憑闌不過唱唱雙簧罷了,但這一掌卻容不得作假,高手出掌,哪怕有一絲放水都會被輕易識破。 江憑闌雖是有了先前大力拋尸超常發揮的經驗,但卻還不大能使得好內力,這一掌其實是卯著勁瞎打。多虧了她體內有股遇強則強的氣勁,喻南使了多少分,她也便恰好能還過去多少分,兩人因此各自無傷。 這一掌打出,兩人也不再迂回,喻南一退過后便是騰空一掌朝江憑闌天靈蓋而去。她不躲不讓,卻在掌風即將到達之時一個詭異的扭身,原本要落在她天靈蓋上的手掌便落到了空處。掌風落空,勁氣猶存,四面罡風剎那涌動,“砰”一聲,屋頂沒了,“砰”一聲,掉下來個黑衣人。 一時間眾人驚異的驚異,逃散的逃散,江憑闌與喻南對招時一個擦身,在他耳邊輕聲道:“十個?!?/br> 他略一頷首,一個倒滑出去,連帶著掀起一桌的瓷杯,瓷杯浮空碎裂,如被神力掌控,“唰”一下朝四面飛去,酒客之中立刻有人坐不住了,拔劍便去擋。那從房頂摔落的黑衣人一個鯉魚打挺躍起,震落了正前方一人手中的劍。 劍落,瓷杯到,一剜割喉。 黑衣人朝那倒下去的酒客詭異一笑,“代六殿子問太子殿下好?!?/br> 喻南一把按住江憑闌肩頭,一個欲待擒住的姿勢,嘴里卻低低道:“九個?!?/br> “七個?!?/br> “五個?!?/br> “四個?!?/br> …… 兩人看似纏斗,卻于一招一式間恰好將十位酒客留了下來,并準確無誤地……誤傷了他們。黑衣人始終淡淡觀望,如看螻蟻,只在喻南殺到最后一人時稍稍抬手阻攔。 那最后一位酒客負傷逃走,喻南后撤一步,恭敬頷首道:“大人好心計,在下愚鈍,險些誤了大事?!?/br> 黑衣人也朝他略一頷首,道一句“辛苦”便轉身掠去。 江憑闌這下倒有些弄不大明白了。她與喻南配合著演戲,擺出相爭之態,讓那些喬裝成酒客的殺手們露出馬腳,從而確認對方的人數以便將第一批刺客悉數留在正廳,給等候在廂房的微生玦減輕些壓力??蛇@位黑衣人是誰?喻南口中的……大人? “喻公子!”活人走空后,在兩人纏斗時趁亂躲入簾幕后的微生瓊急急奔上來,伸手就去拉喻南袖口,那里,一線殷紅蜿蜒流淌,欲落不落,“您沒事吧?” 江憑闌將目光自黑衣人離去的方向收回,轉頭去看他背在身后的手,他受傷了? “不礙?!彼晕⒊⑸傤h首以示謝意,“公主想必不會馬?” 微生瓊搖了搖頭,露出些許期待的神色。 “那便與憑闌同騎吧?!彼f罷轉身,走出兩步又停住,手一抬,指尖夾著的碎瓷片倒射而出。 簾幕后有人悶哼一聲倒地,驚得微生瓊霍然回首,眼里滿是震驚與不解,“那是……酒樓里一個姑娘,方才拉著我一起躲入簾幕的?!?/br> “會習慣的,”江憑闌拍了拍她的肩略有些寬慰的意思,“走吧?!?/br> 喻南聞言回頭看一眼,似乎稍稍有些意外。 江憑闌拉著木然的微生瓊走快幾步跟上,朝他淡淡解釋,“你給過她機會了,若不是她在聽見‘公主’二字時氣息不穩,走漏了心思,不殺倒也無妨?!?/br> 微生瓊眼底一剎清明,忽然也就明白了,有時候殺一個人,并非他罪該至死,而是因為他若活著,便有更多的人要死。她要讓自己活下去,讓哥哥活下去,讓大家活下去,就不能婦人之仁。 她微微仰起臉望天,似乎想記住這一夜的星辰,半晌后,卻有眼淚無聲滑落。 江憑闌用余光瞥了瞥身旁人,哭出來吧,當她在現代第一次明白這個道理時也是同樣的心情,現實逼人成長,也逼得人無法獨善其身。她收回目光,不知為何長出一口氣來,忽然感覺有人輕輕捏住了自己的手指。 她驀然側頭,卻見那人一臉的若無其事。 子時,普陽城城西獅山山頂,著金甲之人正立于天巖塔第七層塔內朝城中萬海樓的方向眺望,目光灼灼地問身后人,“那邊情況如何了?” “探子來報,微生玦已在往城西來的路上,約莫再一盞茶的功夫便可到達天巖塔。不過……” 武丘平目光一縮,“不過什么?” “屬下仍是擔心其中有詐?!?/br> “說說看?!?/br> “昨夜,皇甫四皇子突然托人傳來密報,說要與將軍您聯手拿下微生玦,如此,您能坐穩了將軍的位置,他也好替神武帝了卻一樁心事。那位老四是出了名的孝順,如此作為倒也不假,但問題是,今夜不止是四皇子,太子和六皇子也都派了人前來剿殺微生玦。要真說那四皇子沒有私心,全然可以與自己的兄弟合作,何必找上您呢?” “太子和六皇子那邊派來的人呢,如何了?” “太子派來的十名殺手被兩名江湖打扮的男子于酒樓正廳盡數剿滅,只逃出一個活口,似乎是……刻意給放出去的,目的是為了挑唆太子與六皇子的關系?!?/br> “照你這么說,這兩名男子是四皇子的人?!?/br> “沒錯,我們的探子埋伏在正廳下方密道,聽見了上頭對話。之后,六皇子的人不知怎么也得到了這個消息,猜到是四皇子刻意使絆,于是便派人前去殺那活口滅口,卻似乎沒能殺成,反倒耽誤了擒微生玦的計劃?!?/br> “那六皇子的人還余下多少?” “酒樓里事先便有了布置,六皇子派去的殺手已被微生玦的護衛盡數解決,不過……也留了一個活口?!?/br> “這又是為何?” “這個……屬下不大明白。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眼下太子與六皇子派來的人都只各剩了一個活口,而四皇子的人卻毫發無損?!?/br> 武丘平似乎明白過來什么,“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那老四好心計,他既能如此戲耍自己的兩位兄弟,又怎會當真與我聯手?” “屬下擔憂正在于此,就怕那四皇子利用完將軍您,便過河拆橋將您一腳踢開……”他說得含蓄,武丘平卻已然明白其中厲害,不管那四皇子是欲待立功或是有別的打算,都不會留他這敵國的將軍活口。 “他既不仁,休怪我不義,將塔內布置都檢查一遍,一會連微生玦帶那四皇子的人,一起殺?!?/br> “是?!蹦菍傧骂h首領命退下,轉身時嘴角已換了冰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