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是聽見里頭動靜不對又不敢妄自進來的柳瓷。 她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只知道這一幕絕不能給柳瓷看見,于是奮力將喻南推開一些距離,盡可能平靜道:“沒事,就快好了?!?/br> 這若無其事的六個字幾乎用完她所有的氣力,她說完便渾身一泄氣,換得喻南更加縱情地壓下來,這回卻不止是撞,江憑闌瞪著眼睛反應了足足三秒才明白過來,他在吻她? 他在吻她。 如失魂落魄迷失山野之人偶然嗅見了路邊開得正好的一朵野姜花,清麗芳香,葳蕤甜美,一觸及便忍不住要更深入探尋。那捧自頭燒到腳的火,遇著了清晨野姜花瓣上甘冽的露水,渾身難耐的焦灼頓然消散無蹤。 她感覺到他叩開自己的齒關,唇舌交纏間忍不住也起了低低喘息,因不大明白究竟為何會這樣而變得空茫。她一生至此都活得強硬,卻在他身下化作了柔軟的水,想抗拒也沒了氣力。 江憑闌忽然閉上了眼睛。 眼睛一閉,其余四感立刻清明。她感覺到扶在自己肩頭那只手在微微顫抖,感覺到喻南的汗融進了她的里衣,而小腹那里,正被什么硬邦邦的灼燒著的東西別扭地抵著。 喻南的手指從她肩頭落下,“唰”一下腰間一松,江憑闌霍然睜眼:天殺的,外衣去哪了! ☆、共浴 江憑闌腦子里轟隆一聲巨響,似乎明白了再放任他下去會發生什么,于是掙扎著去搡他,這一搡卻沒搡動,心急之下顧不了那么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將他舌頭狠狠一咬。 喻南難忍地低哼一聲,抵著她的手松開了一些。 她抓緊時機去推他,拼盡全力終于將他給搡開,他卻不依不撓魔障了似的繼續纏上來,眼看又要重新被壓回去,她靈機一動想到:隔壁房里有涼水! 這么一想便來了希望,她干勁十足地將喻南半扛半抱挪去了隔壁房間,忽然慶幸兩間屋子有暗門連通,否則兩人這衣衫不整的樣子,要從外邊走,指不定要惹起什么風波。 想到這里她腳步一滯,似乎明白過來什么:屋子有暗門,隔壁有涼水……他早就知道自己會這樣,所以事先做好了安排?天殺的,他叫她留下幫忙是在故意整她? 江憑闌一怒之下將人一把摜入澡桶,卻不料兩人貼得太近,他的重心又多半落在她身上,這一摜她身形一個不穩栽倒,而他牛皮糖似的粘著她不肯放手,“撲通”一聲,兩人一起落入了澡桶里。 冰涼徹骨的水讓兩人齊齊打了個激靈,隨即一個恢復了清明,一個精疲力竭癱倒在桶壁邊緣,沒好氣地看著對面。 喻南的眼神難得的澄澈,神色卻依稀有些發怔,似乎還在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江憑闌一看他那滿臉無辜的樣子便知他在想什么,思路也禁不住跟著他轉了個彎,這么一轉,腦子里翻江倒海盡是旖旎風波,她一剎間忘了手在哪腳在哪,除了瞪大眼睛看他以外做不出任何動作,然而只這一眼,便見他敞開的領口之下精致鎖骨如玉肌膚,姣好如畫中仙人……這回她連眼睛在哪都不知道了。 江憑闌將目光適時停在他的領口處,其實是個略微頷首的姿勢,因而并沒有瞧見,原來對面人也在看她。 總見她黑衣、勁裝、短打,鮮麗、張揚、瀟灑,舉手投足盡顯男子氣概,如迎風招展獵獵旌旗、亂石間矗立的松,卻從未料想她也會有一日含羞頷首,嬌艷欲滴似溫室里的花。一顆水珠子順著她的睫毛滑落,明明只是一剎,在他眼里卻成了歸鄉的遠笛,可以想見的悠長。往下,是她霞飛雙頰、因無措而微啟的唇、流水勾勒一筆勾勒的頸線,再往下,隱約可見山巒連綿起伏、幾欲噴薄的晚霞,他的目光忽然恰到好處地停住。 不能再往下。 她的外衣留在床榻,眼下只幾件薄衣裹身,被水一浸不過聊勝于無。熱毒至烈,與他體內其余毒素一起發作,比他預想得要更厲害,好不容易被這涼水澆灌得清醒了些,他不打算再跳一次火坑。 其實毒發情動之時也不算毫無意識,至少他很清楚明白那是誰,至少……他若選擇強硬自傷,完全可以停下。但他沒有,也許是打算趁機打擊一下她的氣焰,也許是二十一年來活得被動、克制、隱忍,忽然想什么都不管縱情一次,一如醉生夢死之人。 兩人的思緒各自婉轉了一路,其實卻不過短短一剎,門外響起急切的敲門聲,“憑闌,怎么了憑闌?” 那么大的落水聲,能聽見的……大概都聽見了吧? 江憑闌驀然抬頭,迅速開啟頭腦風暴,門外的人卻似沒了耐心,“憑闌?我進來了啊?!?/br> 她只得大喊制止:“別!”喊完了又開始頭腦風暴,總得給人家一個合理的解釋吧,說她想不開大冬天洗了個冷水澡? “那個……我不小心栽澡桶里了,你先別進來,給我拿身干凈衣服?!?/br> 柳瓷似乎放下心來,喃喃道:“我還道出什么大事了……”又囑咐她,“手巾就在邊上,你先擦擦干,別凍著了?!?/br> 江憑闌聽見她離開的腳步聲長吁出一口氣,吁完才想起來,她的確是不小心栽澡桶里了,可跟她一起栽進來的還有一個。 那個人,現在就在對面一本正經地看著她。 她要起身的動作一滯,這樣站起來,能看見的不能看見的,豈不全被看見了? 她往澡桶壁貼過去,似乎恨不能離他更遠一些,結巴道:“你……你先?!?/br> “壽宴的禮服也該準備起來了,”他忽然莫名其妙來了這么一句,“還是你先,我好曉得尺寸?!?/br> 江憑闌被氣得不行,抬手將他連人帶臉按進水里,然后一腳跨出了澡桶,一陣風似的繞到屏風另一邊去擦身了。擦著擦著卻覺得有些不對勁,她剛才使了大力,他一時不備吃了她一掌倒是有可能的,可是怎得這么久也沒聽見他從水里出來的聲音? 她直覺不對趕緊奔出來看,卻聽水里“嘩啦”一聲,她赤足石化站在他面前,而他極有涵養地不去看渾身濕透的她,轉頭掩著嘴輕咳起來。 換作別家姑娘,眼下這情狀必然要掉頭跑走,但江憑闌一愣過后立即將目光落在了水里,這水的顏色似乎有些不對勁。她于是不退反進,“你受傷了?” 他垂眼看了看水里漾開的淡淡紅暈,有些遺憾道:“水太涼了?!?/br> 水太涼了,所以血溶得慢。他故意氣走她,本想悄無聲息地解決自己的傷勢,卻不想還是被她發現。 江憑闌大約也猜到了其中緣故。他體內本就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毒在相互牽制,鴆紅散的熱毒遇到他體內積郁已久的某種寒毒,以毒攻毒之下雖將兩種毒素全清了,卻也必然勞損身體。她明明猜到了這些,可也不打算說什么好聽的話,沒好氣道:“婆婆mama,吐個血有什么好躲的,還要不要吐?趕緊的,大口的?!?/br> 既是被她發現,他也不再躲閃,坦然道:“過來扶我?!?/br> 她猶豫一下還是走了過去,將他從澡桶里半拖半拽出來,邊揉著自己酸痛的腰邊抱怨:“你倒挺樂于奉獻,為了個敵國的公主把自己折騰成這樣?!?/br> 他體內氣息亂涌,勉力支撐到現在神智已不大清醒,半倚靠著她迷糊道:“不救她,你會自責?!?/br> 她扶在他肩上的手臂驀然僵住。 崇明殿里千鈞一發之際,她因為擔心微生玦中人暗算,阻止了他救微生瓊。彼時她不知微生瓊中了鴆紅散,以為自己的方法管用,但事后想起來,要是沒有喻南那當空一繩,本就積毒虛弱的微生瓊很可能當場便死了。 很可能,會被她親手害死。 倘若真是如此,且不說她過不過得了自己心里這一關,單就是微生玦,她就永遠無法坦然面對。 喻南他,竟連這個都算計到。 他本不必算計到。 江憑闌偏頭去看靠在自己肩頭不知是暈了還是睡著了的人,心里一霎五味雜陳,啞著嗓子對門外道:“阿瓷,衣服放門口吧,再去打盆熱水給我?!?/br> “憑闌?” 她聽見這聲音一愣,“微生?” 門外人也啞著嗓子,聽起來似乎很疲憊,卻仍強撐出笑意來,“我來吧?!?/br> 她又一愣,來什么?他知道她打算給喻南擦身?他在門外站了多久聽了多久? “憑闌,我可以進來嗎?” 她這才發現自己愣了太久,輕輕“啊”一聲道:“好,我……我把人擱這了,我先去……換身衣服?!?/br> 門被拉開一條縫,她接過一身干凈衣服,又將喻南扶到床邊,然后一溜煙跑回了隔壁微生瓊房里。 正給微生瓊蓋被子的柳瓷見她那渾身濕透的樣子一驚,“我的天,我好像又回到沈府了?!?/br> 江憑闌失笑搖頭,邊擰衣服上的水邊道:“是是是,幾天不落水渾身難受,特地去澡桶里滾了一趟?!?/br> “給你煮點姜湯吧?” “不用,”她嫌麻煩下意識拒絕,卻忽然轉念一想,喻南也泡了涼水,他那身子眼下馬虎不得,便改口道,“還是煮點吧?!?/br> 柳瓷有些奇怪地看著她,看了半晌后突然神秘兮兮走過來,“江憑闌,你好像有點不對勁啊?!?/br> 她一面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不對勁,一面理直氣壯一拳捶在柳瓷肩上,“得了吧,關心你家公主去,我看著好像快醒了?!?/br> 柳瓷的注意力果然轉移到了身后,又去給微生瓊捏了捏被角,側耳聽她在呢喃些什么。 “別過來……別過來……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給你看……” “不……不要,走開!” “熱……熱……” 柳瓷在床沿邊托著腮嘆了口氣,不知是在自語還是跟屏風后換著衣服的江憑闌說:“這藥我中過,知道有多難受,武丘平那個喪心病狂的,想必用了很多法子來逼她就范。公主雖年紀小,性子卻是出奇的烈,難為她受苦了?!?/br> 江憑闌剛換完衣裳出來,白她一眼道:“在沈府訓我時的狠勁呢?就因為她是養尊處優的公主,便受不得半點人間疾苦?別同情她,她才能更快長大,才不至于成為微生的負累?!?/br> “話雖如此,但我想主子也不愿意這樣?!?/br> “微生狠不下心,你們就得幫他狠下心。她若還像這次一樣任性出走,就只會讓微生一次次陷于危險、陷于被動。她若還要自哀自憐,就不配扛起這家國仇恨,不配與微生并肩。身為一個亡了國的公主,她已經失去享受的權利,她要想活下去,就必須摸爬滾打,落了牙也和血吞,槍林彈雨當糖吃?!?/br> “我會的?!贝采鲜焖娜蓑嚾婚_口,倒將柳瓷嚇了一跳,聽這聲音清明,似乎早就醒了。 柳瓷愕然看向江憑闌,眼神中表達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她醒了? 江憑闌坦然回望她:反正她本來就不喜歡我,這個惡人我來當最合適。 微生瓊推開柳瓷的手,將自己從床上撐起來,然后一臉平靜地看著江憑闌,“我不喜歡你,但你說的沒錯,所以我會聽,我要做哥哥的臂膀,不做他的負累?!?/br> “光說是沒有用的,”江憑闌笑了笑,“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br> “十二歲啊,讓我想想。我殺第一個人的時候只有七歲,是因為那個人虐殺了我的母親。我跟你一樣大的時候,已經能獨自在無人的野外生存三天三夜,從封鎖了門窗的廢棄倉庫里逃生,被世仇追殺時一個人打趴三個比我個子高出一半的男人?!?/br> 一墻之隔外,微生玦手中杯盞忽然被碾成了碎片,喻南擱在床沿的手驀地一顫。 江憑闌當然不知道隔壁房里頭的動靜,也不管微生瓊眼睛瞪得有多大,嘴巴能塞下幾個雞蛋,繼續道:“你現在做不到這些,沒關系,但總有一天要做到,而且越快越好。我們現在身在普陽城鬧市,這里是一家妓院的后院,危險隨時可能會來,倘若為了生存,你須得放下身段,扮演一名風塵女子,你能不能行?” 柳瓷驚了驚,這女人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怎么什么話都敢講。 “我能?!蔽⑸倹Q然點頭,“為了哥哥,做什么都可以。但是,藏龍軍是我哥哥的,你得將兵符還給他?!?/br> 江憑闌倒也不意這丫頭話題轉移得如此之快,摸了摸自己前襟道:“你說這個玉墜?我不否認,微生將它給我的時候,我猜到了它的重要,但我確實不曉得它是兵符,也從未聽說過藏龍這樣一支軍隊。你希望我歸還它是嗎?如果我不呢,你還要對你哥哥以死相逼嗎?” 她似乎猶豫了一下,半晌后道:“不會了?!?/br> “告訴我,為什么不會?” “因為他是哥哥?!?/br> “對,因為他是哥哥,所以你要尊重、理解他的決定。就說藏龍軍的事,無論他將兵符給誰,那都有他的理由,你若連這一點都信不過他,憑什么喊他一聲‘哥哥’?捫心自問,你對他以死相逼之時,是不是將他想成了一個會為女色沖昏頭腦、拋棄家國的人?” “我……”她一張臉漲得通紅,“不是的,不是的!” “好了,兵符的事我會與微生商量,你既然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就別瞎跟著cao心。以后遇到同樣的問題,該如何做,想明白了,三思后行。你父皇和母妃的靈柩就在樓下,去看看吧,這是你最后一次擁有流淚的權利,好好珍惜?!?/br> 她說罷轉身出了房門,留下滿臉震驚的微生瓊和柳瓷。 半晌后,微生瓊癟著嘴,拼命忍住眼淚,咬著唇自語道:“沒有什么最后一次,我不哭,我不哭!” 柳瓷嘆了一口氣,忽然也就明白了江憑闌的用意。她以最狠辣決絕的話語,一次拔干凈那些埋藏在公主心里的,將來可能會危及她自己以及主子性命的毒刺,讓這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在瞬間長大,脫胎換骨。雖然殘忍,卻的確有效。 只是,她不選擇循序漸進的方式,是因為她……終究還是要離開嗎? ☆、對我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