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立刻有三批人從三個方向魚貫而出,朝臺前涌來。 “主子!” “公子!” “小姐!” 護主心切的手下們急急奔來,各尋各主。南燭也奔了下來,卻不是朝著喻南去,而是將面紗一把塞到了江憑闌手里:“小姐!” 江憑闌愣愣地接過面紗,看看左邊那頭的微生玦,再看看右邊那頭的喻南,喃喃道:“天殺的,我剛才做了什么?” 南燭見她接了面紗卻未有動作,急了,搡著她拼命使眼色:“小姐,面紗!” 江憑闌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把面紗戴上。她知道南燭的意思,未出嫁的大家閨秀自然不可將臉給那么多陌生男子看,但這是其次,更要緊的是,她不是真正的沈千金,她這張臉,是有人認得的。底下那么多江湖俠客,前些日子還因為一個千金令忙活來忙活去,怎會忘了她的臉? 方才九死一生的險境還令江憑闌有些不大清醒,因此也就沒覺得奇怪,南燭身為喻南的貼身丫鬟,在這種情況下怎么不先去給喻南把脈,反倒顧起她來? 此時場面頗有些混亂。司儀早已嚇傻了,沈老家主自然沒有傻,但因計劃生變,他不清楚眼下喻南的打算,便猶豫著是否要走到臺前主持大局。 能收拾這爛攤子的人只剩了江憑闌。 “諸位,”她推開將她團團圍住的保鏢們,徑直走到塌了一半的擂臺上道,“比武招親本是美事,卻不想生此變故,小女子在此先向兩位俠士,以及在場所有人致歉?!彼粋€躬鞠到底,“在場有傷者、有損者,沈家都將給予醫藥及銀兩補償,至于兩位俠士,便暫且送往小女子府上養傷,輸贏之事改日再做定奪,如何?” 她看了看兩人,兩人都沒說話,朝她點了點頭。 于是這比武擂臺也便散了,看客們雖是受了驚嚇,但畢竟如此精彩的比武平常人一輩子也見不著,因此離去時都頗有些興奮。江湖客們則在猜測,若是沈家千金沒有出現,這一戰究竟誰會贏。據說這一猜測持續了很久,到后來各門各派竟爭得面紅耳赤,江湖上也因此分出了兩個派系,對兩人身法、招式、內力深厚都做了學術研究。也有猜測這兩人身份的,從江湖名門到山野村夫,挨個猜了個遍。對此江憑闌表示,猜吧,盡情地猜吧,反正你們打死也猜不到的。 兩人的輸贏成了武林界的一大憾事,江憑闌卻直覺,他們遲早會分出個勝負的,看這兩人一路默不作聲,不要手下把脈,不要手下攙扶的倔樣就知道了。 她瞅瞅微生玦,臉都白成這樣了還死撐著,再瞅瞅喻南,喲,這個更厲害,傷成這樣還不肯摘布巾。 敢情這兩人,還在較勁看誰先暈過去?江憑闌忍不了了,腳一蹬停了下來,她身后那一串保鏢也驀地停?。骸靶〗?,怎么了?” 她回身,立定,叉腰,大聲道:“你倆有完沒完?我數三下,誰不暈就算誰輸了!” “三?!?/br> “二?!?/br> “一?!?/br> “主子!” “公子!” 很好,都暈了。 江憑闌笑瞇瞇正要大步往馬車走去,忽然臉色一變:“等等,阿遷呢?” …… 微生玦和喻南確實傷得不輕,要換作別人,早在擂臺前就暈了去,可這兩人意志力卻是出了奇的強,又暗自較著勁,誰也不肯先低頭。暈厥是自我保護的方式,一味硬撐只會加重傷勢,因此兩人的手下雖互相看不順眼,卻都對一句話制服了他們主子的江憑闌心懷感激。 只是他們好像忘了,害他們主子變成這樣的罪魁禍首是誰。 江憑闌當然沒有忘,她表面上一副樂呵呵沒事人的樣子,心里卻是很有些愧疚的。愧疚的江小姐決定,要親自把這兩人給安置妥當。一開始,她是打算給兩人輪流守夜的,但仔細一思忖,萬一她在一人房里時另一人醒了怎么辦?這樣容易產生誤會,不好。 于是,微生玦和喻南被抬到了一間房里。一間房里兩張床,為了避免兩人醒來再掐架,中間過道擺了個躺椅,是留給江憑闌的。她命人將左右兩邊的距離丈量了個清楚,一把躺椅移來移去移了半日,離兩人一分不差時方才停歇。 南燭和夕霧早已習慣江憑闌的行事作風,見怪不怪了,微生玦那兩個手下卻為此瞪圓了眼。 “喂,我看這丫頭有點意思啊?!?/br> “何止有點……” “一會等她出去,咱們把躺椅往主子那邊挪一挪怎么樣?” “好主意?!?/br> 南燭瞪了他們一眼,將手中那條原本給微生玦準備的厚絨毯擱到了自家主子床上。 夕霧面無表情地走過去,拿起手中的榔頭,把躺椅釘在了地上。 …… 兩人一連昏睡了兩日,江憑闌也沒閑著,召集保鏢們開了個大會,也便知道了自己跟喻南離開后發生的事。她留在城門口的記號是在第二天被微生玦和大小個子發現的,那之后,微生玦一邊派人搜尋江憑闌的蹤跡,一邊帶著他們趕往杏城。至于其他人,穿越之時,他們三五個一群散落在各個鄰城,得到比武招親的消息后便都往杏城來,一路也出了不少麻煩,吃了不少苦頭,幸虧江憑闌留了豐裕的時間,這才來得及趕到。 江憑闌聽完以后覺得有些奇怪,問小個子:“照這么說,你們該比我先到杏城才是,微生玦怎么這么晚才出現?” “我們確實很早就到了杏城,因為沒有小姐您的指示不敢貿然行動,就在城外找了個地方歇腳。微生那小子說,要讓您在第一時間知道我們的存在,就把他在杏城的消息給放出去了??上傄环懦鋈?,微生皇宮里就出了亂子,他給我們安排好了人手和住處,交代了幾句就自己一個人回皇城去了。我們本來還以為,那小子不會再來了?!?/br> “你說亂子?什么亂子?” “好像是……那個……那個誰來著,武……武……” “武丘平?” “對對,就那個造反的將軍,說是被人從天牢劫走了,動靜鬧得挺大的?!?/br> 她沉吟片刻:“這事暫且放一放。阿遷呢,你們二十五個都在,就沒人有他一點消息?或者……也許他根本沒有來這里?”她見保鏢們一個個面面相覷,欲言又止的樣子,有些不耐煩了,“有話就說,我受得住?!?/br> “小姐……是有過消息的。我和阿e落在云山縣,在山腳附近撿到了這個?!?/br> 江憑闌將東西接過來一看,蹙了蹙眉:“是阿遷的,這戒指他從小就帶著,沒離過身?!彼弥父鼓﹃种械慕渲?,這是枚玉戒,摩挲久了便會生熱。玉看起來很普通,或許古代有不少,但她記得它上邊的每一條紋路,絕對不會認錯。 “除此之外呢?” “我和阿e翻遍了整座山,見到不少我們的記號,一路追查下去,卻只找到阿q?!?/br> “我的確留過三個記號,但阿e他們找到了四個?!?/br> “那么第四個記號指向哪里?” “那山在云山縣和曲水縣交界處,按記號所指應該是曲水縣。我們原本打算一路追查過去,但途中遇到不少人追殺,躲啊藏的,來不及趕去曲水縣就聽說了小姐您的消息,匆忙往杏城來了。我們想,世遷哥那么聰明,也許早在杏城跟你會合了?!?/br> “這事不怪你們,穿越之初能如此應變已經很不錯,倒是我連累你們了?!?/br> “小姐您這說的什么話,我們二十六個兄弟二十六條命都是你的,哪來的連累不連累?” 她嘆一口氣,正色起來:“蹦極那天,繩索是我自己割斷的,離家出走的事我盤算了很久,纏了阿遷半個月他才答應幫我?!彼D了頓,站起身來,“是我連累你們來了這里,所以我也會盡我所能把你們一個不少地帶回去。只是,我沒有把握。我沒有把握想出回去的方法,也沒有把握活到那時,機會……實在太渺茫了。在這里,你們二十六個就是我最重要的人,但我怕你們跟著我,只會平白犧牲?!?/br> “小姐……” 保鏢們一個個面面相覷。他們的小姐,從來不曾有過“沒有把握”的事情,從小到大,學什么、做什么都是游刃有余,就連碰到道上死對頭綁架追殺也是氣定神閑,眨個眼的功夫就想出了對策。但現在,她坦然地對他們講,她害怕。 “我知道,江家人的腦袋從來都是懸在褲腰帶上,這里沒有人怕死,但同樣的,‘義’字為先,我們之中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愿意連累其他人死。你們之中,有的是很小的時候就被江家收養,有的是后來才跟了江家,但不管是先來的還是后到的,我都當你們是親人,尤其在這炎涼的異世?!?/br> 似乎已經有人聽出了她的意思,急聲道:“小姐,您別說了,我們不走,誰都不走!” “對!小姐,我們不走!” 她手掌一豎:“先別急著回答我。這些話我只說一次,今天過后必不會再提,所以請你們務必考慮清楚。我給你們自由選擇,想走的,現在就可以離開,我江憑闌感謝你們這些年替我、替江家擋風擋雨擋子彈,你們的命,還給你們了。我手上這疊銀票,夠你們三年之內不愁吃穿住用。想留的,從今往后,你們的命就是我江憑闌的命,不管這異世多少兇險,我和你們一起扛!” 四下沉默,沒人看那疊銀票一眼,不知是誰帶了個頭站到了江憑闌的身前,緊接著二十五個一個不落地,所有人都站了出來。 “小姐,沒什么好考慮的,您會在世遷哥生死未卜的時候跑路嗎?您不棄我們,我們也不會棄您,我們的命,給了就沒有收回的道理?!?/br> “就是啊,小姐,您說這么多,還不如請兄弟們吃頓火鍋?!?/br> “既然如此,”她笑笑,“這些打劫來的銀票就分給你們去買些食材?!?/br> “呀,小姐,您這出手的速度也忒快,兄弟們這些日子提心吊膽的,都不敢干回老本行?!?/br> 她挑挑眉:“那你們身上這些斗笠、衣服,都從哪來的?” 大家不好意思地呵呵笑著:“小姐您放心,您的教訓我們都記著,沒搶老弱病殘婦人小孩的,這城里惡霸不少,我們挑了幾個打了……” “好了,先說正事?!?/br> 一屋子的人齊齊噤聲。 “首先,我要你們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我們回去的機會已經非常渺茫。前段時間我通過古籍雜記研究了這個大陸的地質變遷,發現大陸西面有一塊疑似板塊碰撞后形成的隆起構造,并且近千年來始終處于勻速抬升的狀態,很像我們現代所說的青藏高原。青藏高原的隆起分成很多個階段,距二十一世紀約一萬年前,地質歷史進入全新世,這一萬余年間,青藏高原的平均海拔從四千米左右升高至四千七百米,而眼下我們看到的這塊隆起的海拔,恰好在這兩個數值之間?!?/br> “小……小姐,您說的怪瘆人的,這意思是……我們還在地球上?而且是一萬年前的地球?” “具體時間難以測算,按照青藏高原抬升的速度看,應該是距二十一世紀六千年至八千年左右。當然,一個板塊隆起可能是巧合,讓我更加確信這一點的,是我們穿越的時間: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br> “這……這不就是之前盛傳的世界末日?小姐不是一向不信這些嗎?” “瑪雅人預言,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黑夜降臨以后,第二日的黎明將永不到來,故稱這一日為世界末日。這當然是無稽之談,可你們想過沒有,瑪雅人為何將文明以季度劃分?世界沒有末日,但或許在文明交替的那一天,有什么奇怪的閥門……被打開了呢?瑪雅人預言第五文明季度為五千一百二十五年,那么第四文明季度的時間與我之前的推測就恰好對上,這些種種當真是巧合?倘若以上假設成立,我們想回到二十一世紀,就必須等到第四季文明隕落的那一天,而那一天……”她深吸一口氣,“距離現在起碼還有千年?!?/br> 眾保鏢齊齊倒吸一口冷氣,平常膽子挺大的爺們竟也一時起了雞皮疙瘩,仔細一思忖過后,又為他們家小姐自小過人的記憶力驚嘆。他們不知道的是,其實這一番言論已經非常接近真相,倘若此刻有知情人在場,也必要為這女子的智慧折服。 “告訴你們這些,是希望你們能夠面對現實,而非讓你們破罐破摔?;夭蝗ゲ坏扔诨畈涣?,我要活下去,以江憑闌的身份活下去,風風光光得活下去,你們也一樣?!彼酒饋?,負手走到門前,“亂世生存大不易,在這里,我們能靠的就只有自己。從今天起,一切訓練照舊,所有人以序號重新編排,a……”她一頓,“阿遷就是一,b為二,c為三,以此類推。七人為一小隊,明天一早,第一小隊出發前往曲水縣搜尋阿遷留下的線索;第二小隊城外待命,你們要習慣這里的通訊手段,負責聯絡工作;第三小隊去皇城,我心里不安,總覺得武丘平那事沒完,你們潛入哪里都好,總之要得到一手的消息;阿九、十五,你們就在杏城找一處宅子,不用太大,作為我們的臨時據點即可;阿六、十七,你們兩個留在我身邊照應。最后還有一點,你們每個人身上帶的槍用一次就少一發子彈,不到生死關頭切莫拿出來,也不可招人眼,寧肯毀掉也絕不能落入敵人手中。明白了嗎?” “是,小姐?!?/br> ☆、對弈 “阿遷,別過去……別……阿遷!” 躺椅上小憩的人驀然驚起,驚起一瞬猶自大口喘著息,額上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連帶額前幾縷碎發也濕了一半。這兩日,她夜夜夢見那個蹦極臺,眼見著江世遷頭也不回地從崖上往下跳,而原本該在他腰間的繩索卻在她的手上。 江憑闌按了按發疼的太陽xue,叫了聲:“十七?!?/br> 這一聲卻沒喚到人,她奇怪地抬起頭,忽然覺得余光里有什么不對。她猛地轉頭,左邊,喻南正半倚在床邊端著碗喝藥,右邊,微生玦也是同樣的姿勢。 這兩人終于肯醒了?什么時候醒的?等等……他們倆為什么用這副“捉jian”似的表情看著自己?江憑闌有些艱難地咽下一口口水,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兩人仍一動不動盯著她,神色平靜,平靜之中卻又有些什么說不出的意味。 她“呵呵”一笑,躡手躡腳站起來,理了理身上衣服,毫無歉意地驚喜道:“醒了啊,醒了就好!你們昏迷這兩天,我吃不下飯也睡不好覺,別提多擔心了!” 看著她拙劣的演技以及明知自己拙劣卻還明目張膽演著戲的坦然神情,兩人都沒說話,一笑過后便各自瞥開眼低頭喝碗里的藥,動作竟是出了奇地一致。正如先前下人端著藥碗進來一刻,兩人同時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江憑闌又同時作了個噓聲的手勢一般。 江憑闌有些意外,她以為這兩人睜開眼發現和對方睡在一間房里一定又免不了斗起來,早知他倆能夠如此和平共處,她又何必委屈自己睡在這躺椅上準備隨時爬起來擋架呢?還白白讓沈府里頭以沈書慈為首的一干人等當面背后地嚼舌根,說她不懂潔身自好。 喻南喝藥向來喝茶似的,慢慢品慢慢嘗,很享受的樣子,微生玦則皺著眉將碗里的湯藥一口飲了,看著慢悠悠倒水喝的江憑闌打趣道:“憑闌,我活了十七年,這可是頭一遭跟男人同房,虧你舍得?!?/br> 她挑挑眉,一副教育自家弟弟的架勢:“你一個錦衣玉食的……的大少爺,沒見過的多了去了,這人生百態個中滋味總要都經歷一番才好?!?/br> 喻南聽出她話里的停頓,抬起頭來:“你不必累著自己,費心費力地瞞我?!彼聪驅Υ参⑸i,“微生皇城里第一頑劣、第一愚鈍、第一不學無術,以風流二字‘譽’滿天下的三皇子三殿下,我還是認得的?!?/br> 江憑闌一愣,倒是她多事了?微生玦這個人,敢情這么出名? “不過……”喻南話鋒一轉,“惠文帝若是曉得他這個兒子藏拙藏到了這般境地,不知是該欣慰后繼有人,還是該后悔沒早日廢了那病怏怏不中用的太子?!?/br> 微生玦一直笑瞇瞇聽著:“既然藏了,便是要藏到底的。我本無意江山,偶有所為也不過身在皇家不由己。至于皇位……”他笑得坦蕩,“那是我微生家的事,便不勞閣下費心了?!?/br> 喻南也不再多說:“那是自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