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在江憑闌終于不堪忍受徹底爆發之前,斗笠男終于說出了人話:“餓了嗎?” 這不是廢話嗎?她從昨夜到現在滴水未進,能不餓嗎?要不是深知以自己現在的處境不可能飽餐一頓,她早該放任肚子叫出聲來了。 她剛想答,又聽他道:“出腿無力,一定是餓了?!?/br> 江憑闌險些再栽一次。 她忍住,咬牙:“對,我餓了,麻煩給我來一份紅酒燜子雞,雞要公雞,酒要香貝坦干紅,謝謝?!?/br> 斗笠男顯然沒聽明白,卻還是朝后打了個手勢,下一瞬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兩個姑娘,一個穿黛紫色,手里拎了一只野兔,一個穿煙粉色,懷里抱著一捆柴火。 黛紫色的姑娘錐子臉,面白如紙,幽若鬼魅,坐下來就開始給野兔剝皮,手法熟練,自始至終沒有表情,連眼睛都未眨一眨。 煙粉色的姑娘娃娃臉,走近時對兩人笑了笑,兩頰酒窩深深宛若云霞,也坐下來開始生火,她動作不快,但卻出奇地細致,連柴火上一根多余的的枝杈都要處理。 江憑闌不知怎地就想起商陸。穿越以來見到的這三個女子,從長相上來說其實還是鵝蛋臉,清秀干凈的商陸看著最讓人舒心。至于脾性嘛,算了吧。 不等斗笠男招呼,她已經自顧自地坐了下來。他看她一眼,也沒阻止,坐在她的對面。 兩位姑娘很快就烤起了野兔,江憑闌也很快發現,今日刮北風,而自己正好坐在下風位置。 她在劈頭蓋臉的煙霧里后知后覺地明白了他為何沒有阻止自己。 自討苦吃的江憑闌開始咳嗽,咳著咳著忽然記起來,從前野外生存訓練時也有過類似的經歷。為了考驗她,江老爺子每次都將她與二十六個保鏢打散,而那個時候,總有一個人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她,給她烤火,讓她坐在上風的位置。 野外很少有雞,更容易打到的是兔子,可她偏偏不愛吃,耍著性子說:“我就是餓死也不吃兔rou?!?/br> 每次她這么說的時候,那人總會告訴她:“你吃了這兔rou,才有力氣活下去,才能吃到你愛吃的雞?!?/br> 于是她就不情不愿地妥協了,后來這樣的次數多了,就發現兔子rou其實也挺好吃的。 想到這里,她嘴角微微彎起,這一刻笑意溫軟,眼底似有漣漪泛起。 對面人隔一幕煙塵看她,忽然怔了怔。 野兔rou的香氣很快將江憑闌從溫情回憶里拉了出來,她湊過去嗅了嗅,又朝四面看看,有些遺憾地嘆息一聲:“這里似乎尋不到檸檬草?!?/br> 斗笠男瞟一眼她被熏得灰撲撲的臉,隨口道:“那是何物?” “哦,”她收斂了自己臉上略帶遺憾又略微憧憬的神情,“你們或許叫它香茅草,可以調味,很香,配野兔rou再好不過?!?/br> 他看一眼身旁人,那一身煙粉衣裙的姑娘似乎意會了什么,笑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子,擰開蓋子往野兔rou上撒,粉末遇上烤得正熟的野兔rou,立刻散發出一股誘人的香氣。 江憑闌的眼睛唰一下亮了:“胡椒?不對……孜然?也不是……” 那撒調料的姑娘抿唇一笑,神秘道:“是奴家自己調配的佐料?!?/br> “哦?!彼S口應一聲,掏出一把鋒利的刀子就開始割rou,手起刀落,三兩下卸下一只腿來。其余三人都沒有動作,黛紫色的姑娘看火堆,煙粉色的姑娘看她,斗笠男的眼神似乎落在她身后。 她旁若無人地吃,大手大腳地吃,放放心心地吃。第一,憑斗笠男的身手,要殺她不需要靠下毒,所以這rou沒問題。第二,吃飽了才有力氣跑路。 或許是她表現得太過從容,反倒令原本從容的人覺得不適。半晌后,斗笠男主動開口:“你不覺得奇怪?方才那婦人為何要殺你?!?/br> 她咽下一口兔rou,抬眼看他:“有什么奇怪的,不就是為了錢?”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此刻神情,好像要從她臉上看出朵花來,看了好一會才轉開目光道:“你想錯了?!?/br> 她將骨頭一丟,舔了舔食指,又拿起刀子去割rou,一邊道:“那你說說?!?/br> “你以為,那婦人是為了千金令才埋伏于山野中,殺了茅屋里的一家三口,做了這場戲與你看?”他說話時語氣是淡的,神情也是淡的,“但恰恰相反,那婦人就是茅屋的女主人,躺在血泊里的,正是她的丈夫與孩子?!?/br> 她似乎愣了愣,又像是明白了什么,恍然道:“那她是將我當成殺害她丈夫與孩子的兇手了?” “不,她沒有?!?/br> 她挑眉,一個略帶疑問,示意他繼續往下說的表情。 “因為殺死那兩人的,是她自己?!?/br> 她一口兔子rou剛咽下去,聽見這一句似乎噎了噎,一張臉漲得通紅。剛想伸展手臂好讓那卡在喉嚨里的rou快些下去,對面斗笠男衣袖一揮,一股風繞過她的前襟轉而擊在她的后背。 那風不輕不重力道剛好,然后,rou就下去了。 她長出一口氣,卻無甚感激的意思:“吃飯時候別下猛料,不知道會噎死人?”她翻翻白眼,“你說兇手是她自己?難不成她為了錢連丈夫孩子都可以不要?” “天下之大利最大,利益面前如此取舍,有何不可?當然,或許其中另有隱情也未可知?!?/br> 她似乎對那婦人的事不做關心,也并不好奇他是如何知道這些的,只是冷笑一聲:“是,天下之大利最大,那么請問你抓我,利在何處?” 他食指朝著她身后山脈遙遙一指,一個極具力度的手勢:“遠處?!?/br> 她將手中腿骨咬得咔咔響,切齒道:“我不喜歡打啞謎,你最好痛快點說明白?!?/br> 他瞟一眼被割得殘缺不齊的野兔:“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幫助朋友等同于打擊敵人,那就是我的利?!?/br> 她嘆了口氣,又一個自說自話要當她朋友的,古代人都很缺朋友嗎?不過……敵人的敵人?他跟那個“艷舞門”有過節? 她仍舊覺得斗笠男的出現很是蹊蹺,也并不認為自己需要他的幫助,但能少一個敵人,尤其是一個看上去很厲害的敵人,總歸是件好事。 她丟掉啃了一半的兔腿,抓了把草抹去手上的油漬,滿意地拍拍手道:“那好,你打算怎么幫我?” “很簡單,千金令只在南國的土地上生效,離開這里?!?/br> 她雖不清楚離開南國去到北地需要多長時間,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一路必然遙遠兇險。 他見她似乎不大認同的模樣,補充道:“我可以護送你,保你一路無虞?!?/br> 她揚了揚眉,不置可否。 他瞇起眼:“你不信?” “我信你有這個能力,但我要的不止這些。我要找回我失散的同伴,二十六個,一個也不能少。我要離開沒錯,但我要離開的不僅是微生王朝,還有這個大陸,我與你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至于要怎么走,聽說離這里最近的海在往東兩千里,我去那里,不去北國?!?/br> 他微一點頭:“那便依你所言,先尋同伴,再去東面赤海?!?/br> 她有些意外,可眼見他如此配合,便決意姑且信他,伸了個懶腰,學著古人的腔調道:“好極??磥碓蹅冃枰J識一下,在下江憑闌,敢問閣下姓名?” “喻南?!彼Z氣淡淡,似乎說的是別人的名字,但態度比起先已和緩許多,微一伸手繼續道,“該去哪里尋江姑娘的同伴?” “杏城?!?/br> 有了這位叫喻南的男子相助,一行人大大方方走了城里的道路,出城關前,江憑闌在城門附近顯眼的地方刻了記號,是留給大個子老k和小個子阿j的。喻南說皇城太危險,一刻都不能多留,她也確實見到不少行色匆匆帶著畫紙的江湖人士,有許多次都是險險擦肩,因此已無可能抽身去尋找他們。至于記號,她并不怕被外人發現,除了她的保鏢們,這里沒人會認得那些阿拉伯數字和英文。當然,他倆會不會發現,何時會發現,也只得聽天由命了。 四人雇了馬車一同前往杏城。一路上,江憑闌得知那個穿一身黛紫,不愛說話不愛笑,臉白得像鬼的姑娘叫夕霧,而那個穿一身煙粉,常含笑看人,蜜糖似的姑娘叫南燭。 夕霧在車簾外沉默趕車,江憑闌多數時候也不說話,車內只能偶爾聽見南燭的聲音,有時是囑咐她家公子吃藥,有時是替他把脈。 江憑闌偶爾也聽幾耳朵,發現這位叫喻南的男子似乎是久病纏身,且病得不輕,服藥的時辰都是固定的,服的藥也種類頗繁。但她無意對他有過多的了解,包括他的真實身份和他面具后邊的容貌。不是警惕,而是她當真不好奇,她堅持以“過客”的身份自居,既然遲早要離開這個世界,就不必對這世界里的任何人事上心。 出于對病號的照顧,每日總得找個客棧歇腳,如此走走停停了三日有余,一行人總算到了杏城的鄰城,天鄴。 這個“總算”是江憑闌的心情,她的那群保鏢們散落各處生死未知,其中自然有像小個子那樣腦子好使的,可更多的是如大個子這般智商堪憂的,她因此很有些著急。 到達天鄴時天色已晚,一行人在城西一家客棧住下,決定天亮再繼續趕路。 這個“決定”當然不是江憑闌愿意的,所以她開始思忖,如今離杏城已近,這一路上因了南燭給她做的改裝,遇見的殺手也越來越少,今夜她是不是可以與他們“就此別過”了? 她為此試探過喻南,客客氣氣跟人家講多謝這一路護送,但由于尋同伴的事耽擱了太多時日,自己要先行一步了。得到的回答是:“莫怪我未提醒你,你若出了這個門,便不要奢望見著第二天的日頭?!?/br> 這極具殺傷力的威脅可能是真的,但對她江憑闌卻是沒有用的。夜過三更,她看看守在自己房門外的夕霧,摸著下巴開始思忖出逃計劃。至于為什么是“逃”,她不清楚,她總覺得,如果自己光明正大地走,一定會被攔下來的。 黑暗中,江憑闌的眼珠轉得極快。 這幾日她曾觀察過這三人,南燭擅醫懂藥理,但似乎沒有武功,只是個文弱女子,喻南身手雖好,卻纏綿病中,這一路上就沒見他出過手,倒是時不時能聽見他咳嗽,他連話也不多,好像多說一句就要花光他力氣似的。夕霧是三人中看上去戰斗力最強的,也是她最大的顧慮。 硬拼不成,擋不住她智取。她忽然抬手,將枕頭往窗子砸,“砰”一聲,聽起來像是有什么人翻窗而入,或者是屋中人跳窗出逃。 夕霧反應極快,聽見聲響便奪門而入。江憑闌早有準備,在她進門前一個翻身朝床底下鉆,悄悄屏起了息。于是,夕霧進來看到的便是大開的窗子和空無一人的房間。 不出江憑闌所料,她跳下了窗子。 江憑闌迅速起身,為避免驚動隔壁的人,躡手躡腳出了房門,然后一陣風似的跑出了客棧,順手牽了匹馬。她相信夕霧在看到砸出窗外的枕頭時會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的,所以她必須要快。 夜半走不了城門,只得從山野繞行,她原本是不怎么怕冷的,但這古代人的衣服也真是不經凍,風呼呼地往寬大的袖子里灌,饒是她這般體質也不禁打個寒戰。 她不識路,只曉得大致的方向,奔入林中時看見兩個岔口便一時犯難地停了下來。就在這片刻停歇間,她心中警兆突生,握緊了韁繩側耳去辨,隱約察覺西面風聲有異,還能嗅見混雜在風中的令人不安的泥土氣息。 常年訓練習得的靈敏異于常人的警覺心告訴她,西面有敵,且正向自己靠近。她立刻調轉馬頭一鞭子揚下去,輕喝一聲:“駕!” 馬立時狂奔起來,卻不意迎面又是一陣大風,卷起地上鋪得密密麻麻的落葉,一時間狂風大作,枯葉漫天,馬在一聲驚天長嘯中停了下來,她堪堪穩住身形,明白自己還是落入了敵人的包圍圈。 對方似乎沒打算給她喘息的機會,風未止便下殺手,她眼前被漫天飛舞的枯葉遮擋,看不清來人招式,只覺黑暗中刀光一閃,一出勢在必得的殺招。 她立刻翻身下馬,卻不想對方人多,低處也設了殺招,這一落,一柄劍恰好對準她的后心。她也算反應過人,感覺到身下殺招時半空中用力一個扭身,那柄劍斜斜擦過她的背脊,帶起一溜血珠子。 她心知受傷在所難免,能避開要害已是最好結果,更確信落地一瞬不能停留,否則便是一劍穿心,然而四面都有敵,朝哪邊去都是死路,生死一線之際,她心中長嘆一聲,不作死就不會死,非不信邪地跑出來做什么? 但她沒死成,因下一瞬漫天枯葉忽而靜止,四面殺手齊齊一怔,她一愣之下迅速找準一個空門翻身而過,脫離了包圍圈。 離開敵人觸手可及的范圍后,她一刻不停起身后撤,忽聽“咔擦”一聲,準確地說是很多聲“咔擦”重合在一起。她抬眼看去,只見靜止的枯葉在剎那間片片碎裂,碎渣子鋪天蓋地般飄散于風中,像是得了什么人的cao控,朝四面各處墜去。 “哧”——無數銳器入rou之聲與人的悶哼聲在同一時刻響起,一眨眼的功夫,山林里忽然安靜下來,靜得能聽見她輕輕的喘息。 然后她抬起頭,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人踏滿地尸體而來,夜色中不辨那人身形,只有一張銀色面具閃著略有些詭譎的光芒。 ☆、比武招親 江憑闌很快知道了來人的身份,卻仍停留在方才那一幕枯葉碎而萬人亡的驚天殺招帶給她這個異世人的震撼中。 她第一次真正對眼前這個人心生畏懼,看著他走近,竟下意識朝后退去,卻不料身后就是山壁,撞得她一陣眼暈。 背上的傷口似乎裂得更開了。 來人開口了,素來清淡的嗓音中帶著些許低啞,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意:“別挑戰我的耐性,你的命對我而言沒那么重要?!?/br> 江憑闌回過神來,有些莫名其妙,出口滿是惱意:“說要幫我的人是你,大半夜跑來救我的人也是你,我從未主動求過你,也從未招惹過你。你說我的命對你不重要,我信,那就放我自生自滅,何必多管閑事?” 他步步逼近,直至兩人只剩了咫尺距離復又開口:“你很想死?”他瞇起眼看她,“我會成全你,但不是現在?!?/br> 江憑闌倒是有意還嘴,卻忽覺一陣暈眩,整個人像被打了麻藥似的,四肢發軟毫無知覺,更別提使什么氣力。 傷口不至于那么深,她也不是經不住流那么點血的人,唯一的解釋就是,劍上有毒。 她突然又想罵人了,這群不讓人省心的古代人! 喻南看一眼她的臉色就明白了狀況,也不知從哪掏出一顆藥丸,直接塞進了她嘴里,扛起她就走。 江憑闌這回是當真一點掙扎的力氣也沒了,軟在了他肩上,有意提醒他方向似乎錯了,張了張嘴卻沒能夠發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