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不哭
葉爭流跟著這只出城的隊伍, 繞城跑了一周,花費了整整一個上午。 最開始的時候, 還會有士兵壓抑不住心里的好奇,偷偷回頭,裝作無意地去瞄站在隊尾的葉爭流。 跑到半程,大家就紛紛氣息紊亂下來,再沒有什么八卦的閑工夫。所有人都盯著前面人的后背,拼命往前跑, 稍有落隊,騎在馬上的監督官甩手就是一鞭子。 等跑完最后十里地, 整個隊伍都被拉長成了稀落落的數截,即使有鞭子也不好使了。軍士的氣喘聲從前到后已經連成一片,呼吸之間,每個人的肺和耳道都火辣辣的疼。 葉爭流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濕透,幸好身上有那件寬松的皮甲擋著, 看起來沒有太不體面。 葉爭流挪動自己灌鉛似的雙腿:跑到最后, 她幾乎連精神都渙散了, 能堅持到現在,完全是憑借著人類合群的本能, 咬死了跟著前邊的士卒跑, 這才保證自己沒有脫隊。 也幸好這支隊伍里都是些唇上連胡須都沒生, 年紀不過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 要真是換一隊精兵上來, 葉爭流縱然跑死也跟不上, 只能拿拿卡牌作弊這個樣子。 等一行人回到城外大營,一個個早就耷拉如死狗。 幸好營里的后勤工作跟得上, 他們一進營門, 便發現兩側架著四口熱騰騰的大鍋, 幾個火頭兵手持大勺,威風凜凜,見到他們就一人舀一碗雜魚湯。 大鍋飯做出來的東西,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肯定談不上,但暖呼呼的湯水也并不難吃。葉爭流這輩子從不浪費一粒糧食,一碗滋味微咸的鮮魚湯下肚,她頓感自己活過來了一半。 她抬眼一看,只見那灶上的火頭兵正對著她笑,勺子咔嚓咔嚓地刮了刮鍋底:“還有半勺,你要不要?” 葉爭流記得,前面的其他人好似都沒有添過湯,這大概是給她的特殊待遇。 咽下最后一口魚湯,葉爭流終于喘勻了氣,她微笑道:“不了,多謝你啊?!?/br> 那個火頭兵亦憨厚地笑著,對葉爭流點了點頭:“你不要也正好,別被稀湯占了肚子,中午咱們吃干的,據說你們還有rou呢?!?/br> 一聽這話,葉爭流頓時目光微閃。 她腦子天生閑不住,但凡遇到事情,心里就忍不住琢磨。打飯的火頭兵說者無意,葉爭流自己卻聽者有心:“光我們有rou嗎,這不好吧?!?/br> 火頭兵隨口道:“你們都是伢仔,就中午一頓吃好點,大家也不會說什么的?!?/br> 葉爭流只是一笑,并沒說什么。 火頭兵的理由聽起來很有道理,但葉爭流卻并不這么想。 有一件事,她從站到隊伍里那一刻就在琢磨了——怎么這支隊伍里,凈是些沒長大的毛頭小子啊。 一般來說,征兵都有征兵的規矩。比如說十六歲以下的一般不收——這種孩子還沒長大呢,多半沒有娶妻,身下無后;再就是年紀小力氣也薄,收進來也只能當半個人使。 當然,這是太平年代的習慣。倘若當真戰事一起,實際執行的時候必然顧不得那么多了,只要是個男丁就要,老頭和孩子也有一個算一個。 可滄海城背海而居,富饒繁華,鎮守一方,尚不至于到那個程度。 葉爭流在向烽軍營里一進一出,所見都是身量已足的盛年兵卒,這就導致她的這支隊伍特別打眼,過路的士兵總忍不住朝他們這個方向看看。 葉爭流很理解他們的行為:畢竟,在一整塊抗倒伏的農田里,就這么一片矮子,她遇上了也要多瞅幾下啊。 所以,這隊伍是怎么來的? 向烽總不可能在征兵的時候專門說“你們家年紀不夠的我也要”,然后特意招了這么一支人吧。 比起上述的那種可能,葉爭流倒更傾向于他是把營里所有年紀小的孩子都單獨挑出來了。 她這個大師兄這么做是要干嘛呢,難道要在軍中推廣未成年兒童保護法嗎? 葉爭流心里隱隱有個猜測。 而在吃過午飯之后,她的那個想法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下午的訓練比上午要輕,一共三項,分別是舉石鎖、爬桿,還有吹哨子。 沒錯,吹哨子。 軍里常用戰鼓聲做指令,鼓聲長短都各有其意義。比如短短短就是催促行軍,長短長則意味著要停下來駐扎。分化到各小隊下,隊長則會用竹哨指揮,算是一通簡化版的戰鼓。 葉爭流對此事略有耳聞,今天則結結實實地上了一課。 年輕的隊長先是帶著整支隊伍溫習了一下常識性的哨聲——主要是講給葉爭流聽,再然后,他的講述范圍便擴展到了更復雜的哨聲范圍。 這一回不止是長短了,他把低音哨和高音哨也加了進去,還親自下場指導士兵們吹。 一時之間,圍坐的隊伍里哨聲四起。新鮮的竹哨之音高低錯落,連綿不絕,總之是十分的催人尿下。 葉爭流瞬間明白了,為什么在講課之前,隊長要提醒他們盡量去蹲個茅坑。 一堂課下來,葉爭流不但學會了吹哨子,而且還學了個把哨子壓在舌根底下的小技巧。 不過,教他們的隊長倒是格外強調,平時不要含著哨子。因為他們一分神或者一緊張,可能就把哨子給咽下去了,若是背運,被生生噎死都有可能。 ———————————— 當天晚上,葉爭流去找向烽打卡簽退。 軍營重地,沒有令牌不容出入。葉爭流早晨是由向烽親自領進來,晚上想走卻出不去了。 這要是別的地方,她找個地方混一晚便算了,柴房也不是不能睡。但軍營這種只有雄性生物的地方,葉爭流實在存在感太高。再加上月黑風高,總會有幾個人腦子不好。 向烽要是不想軍紀有失,就得在這七天里把她安排明白了。 聽親兵通報葉爭流前來,向烽面上并無征詢之色,顯然是明白葉爭流的來意。他收起桌上的軍要,抬手示意葉爭流坐下。 不等葉爭流發問,他便開門見山道:“左側偏房已打掃過,你去看看,可能住得?” 葉爭流當然沒什么挑的,她不用看,立即笑道:“那多謝大師兄了?!?/br> 向烽若要留她在軍營,肯定要分她個單間。這個單間在哪兒,周圍的士卒心就散在哪兒,保不準深夜還會有人拼著挨軍棍摸進來。 所以向烽隔壁是她的最佳選擇。他是將軍,身份夠高,又是葉爭流的師兄,名義也通順。誰要是色膽包天摸進來——那他完了。夜窺主將住所,從古到今都是重罪,就是一個死。 只要向烽沒有監守自盜的心思,葉爭流可以放心得睡到吐泡泡。 領會到這份安排的好處,葉爭流微笑著將目光投往向烽的方向,心想這位師兄真是好一個鎮宅神獸,其作用堪比貔貅。等她有錢了,就找人打一個等身縮小版的向烽放在床頭。 向烽交代過正事,便要下逐客令。不等他示意葉爭流該走了,便聽對面的少女隱晦問道:“說起來,大師兄,那個竹哨我也跟著學,沒關系嗎?” 向烽抬眼看了看葉爭流,一低頭便提起筆來:“無礙?!?/br> 他語氣平靜,只有字眼里透出森森殺機:“若有泄露軍機之輩,下半輩子只能用那枚竹哨當他的舌頭,所以沒關系?!?/br> 葉爭流:“……如果真的情報泄露,誰傳出去的我不知道,反正一定不是從我這兒?!?/br> 停頓一下,她又委婉地提示向烽:“以后下午的每一門課,我都需要跟著上嗎?像是竹哨那種課,我也未必要學吧?” 向烽這兒的便宜實在不好占,學多了沒準要上軍事.法庭的。葉爭流覺得,自己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安全。 向烽剛剛提起筆來,一聽這話反而又把筆桿放下。他瞳仁極黑,目光落在葉爭流臉上,仿佛沾染著北國的雪氣。 “你怎么知道,除了竹哨課還有別的課?” 葉爭流緩緩眨眼:“唔,順口說的?” 向烽不為所動,冷冷追問道:“你知道那個隊伍是干什么的?” 對視十秒鐘后,葉爭流見瞞他不過,便自發敗下陣來:“能猜到。這應該是師兄的一個嘗試吧。至于做什么……我想大概是個,軍隊職業化技校人才培養方案?” 沒錯,葉爭流在隊伍里呆了一天,就大概猜出了向烽要做什么。 這些少年,要說他們是作為羽林近衛或者正規軍校培養的,那肯定不可能,因為他們一無背景,二沒經過嚴密的考核。 這些士兵多半出身平常,因此言語通俗,舉止隨意——上竹哨課的時候,大家盤腿坐著,還有人悄悄脫鞋摳腳丫子呢,別以為葉爭流沒看見。 但要說這些士兵就是普通的小卒子,那可真是欺負葉爭流沒當過公務員。 別的不說,帶他們的隊長就不是一般人。 在當今的社會環境下,一個說話時邏輯清楚、言辭條理分明、為人幽默而不酸腐、還會在士兵休息的時候給他們講歷史小故事的存在,當個隊長實在屈才了。 可見向烽對隊伍寄予希望。 是希望而不是厚望,是培養而不是嚴加培養。這種特殊的培訓方式,很快讓葉爭流聯想到現代的技校。 換而言之,向烽就是覺得搞個黃.埔軍校太困難,因此先做個攀枝花軍事學院試試看。 其實關于向烽的這個嘗試,連營里的一些將領都覺得有些云里霧里,只當是將軍心好,分給小崽子們一些輕巧活兒。沒想到葉爭流才跟著隊伍拉練一天,就被她直接看出端倪。 這也沒辦法,誰叫在葉爭流的時代里“特種兵”這個名詞早就不是秘密,九年義務制教育又那么稀松平常,人人有份呢。 她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難免占一些學識上的便宜。 聽到葉爭流的回答,向烽那張一向說好聽是波瀾不驚,說難聽是死水不起的面孔也有些變化。 葉爭流回答時故意用了一堆這個時代的生詞。但無需細辨其中含義,只看她的眼神,向烽便知道,她理解了。 實際上,不止是葉爭流,在這一刻,向烽似乎也有了些微的理解—— 他恍然理解了,為何解鳳惜座下徒弟九百八十一個,只有這一個被師父另眼相看,能讓師父點名來讓他教。 葉爭流還在揣摩向烽的臉色,就聽這人問她:“那你知道,我為何要讓你隨軍訓練?” 這個……葉爭流也知道。 她嘆息道:“我基礎太差了?!?/br> 因為此前的經歷,葉爭流耐力是足夠的,但是她的力量卻不足。 換而言之,在荒原上忍饑耐渴,頂著毒辣的日頭一走一天,她可以。 但要她爆發著跳起來,把胳膊舉高高去碰姚明的鼻子,她不行。 關于自己的這個缺點,她在和殺魂對練時也感受到了,在向烽身上就體會得更明顯。 所以向烽把她扔進軍營里,是為了訓練她的基礎力量。 向烽點了點頭,又突兀地問了一句:“今天累嗎?” 這種關心的話,一旦經他冷淡的語氣問出,怎么聽怎么帶著不祥之意。 葉爭流的右眼皮突然開始不受控制的瘋狂蹦迪,她咽了口口水,斟酌著回答道:“挺累的,但我一定能堅持下來?!?/br> 向烽便明白了:“還是不累?!?/br> 能在訓練的間隙里想這么多事,他也覺得葉爭流應該不累。 葉爭流:“……” 不啊,很累的!快累死了!她繞城跑后半程幾乎是爬回來的??! 還有那個爬桿,她大腿都磨破了你聽她說??! 向烽蘸了蘸硯臺里的墨汁,這一回是真的逐客:“我明天叫人送沙袋給你,你自己綁在四肢上,不夠再來找我要?!?/br> 葉爭流:“……” 見葉爭流還不走,向烽有些意外:“莫非你現在就要?” 葉爭流:“……” 葉爭流一言不發,如同催命厲鬼一般,幽幽地飄出了向烽的房間。 左側偏房被打掃的很干凈,被褥看起來都是新的。要是沒有之前向烽的那一番話,葉爭流一定在滾上去的第一時間,瞬間陷入秒睡。 然而如今,她心里只有一片凄凄,簡直毫無睡意。 葉爭流安詳地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像黑貓警長,直直地看向天花板。 忽然,她的卡冊微微一振,仿佛里面有什么動靜。 葉爭流強打起精神,拿出自己的卡牌一看,發現起幺蛾子的卡牌原來是張籍。 張籍卡的二技能是個被動技能,“吃杜詩一日三匙”。之前她抽出卡牌的時候,上面就浮現出了一個不字。 而這一回,在“不”字的斜下方,卡面上又隱隱地浮現出了一個端莊的字跡。 那個字是“哭”。 連起來讀——“不哭”? 葉爭流瞪著自己的卡牌看。 要是張籍卡不安慰葉爭流,葉爭流倒也就那么辦了。但現在發現張籍卡的二技能居然是個“不哭”…… 葉爭流嘴角微抽。 她怎么這么想猛女落淚呢?! ※※※※※※※※※※※※※※※※※※※※ 啊啊啊啊這是14號的,因為是肥章所以更晚了。 隔壁文正在寫。 .感謝在2020-10-12 12:37:40~2020-10-15 00:56:1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周公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裴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桃花與鱖魚 50瓶;水暖暖 21瓶;樓錦、離夜櫻雪、緋之纏 10瓶;嘿嘿嘿嘿、顏三繪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