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陸陽走上前去,高高大大的黑影罩在他頭頂,老人瞇著眼,很是費力地瞧著他,似乎是目力不大好。 “這位公子是……” 他問道:“容螢呢?” 對方顯然頓了一下,然后又望向別處,喃喃自語:“啊,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真有幾分懷念?!?/br> “她現在在何處?” 老者并未回答,只是細細端詳了他一番,含笑道:“細細看來,公子和我的一位故人長得有些相像?!?/br> “容螢她……” “挺好的,挺好的……”不等陸陽問完,他負手在后,提著一只裝有金毛鼠的籠子,慢吞吞的往里走,“她還給他留了個后,挺好的……” 宅門吱呀一聲合上,陽光成一道方形灑在墻面。 繁華的京都,只有他獨自立在大街之上,身邊路過的人們,衣袂飄飛,面帶笑容,他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 陸陽尋了個花臺坐下,身側就是裴天儒那間簡陋的宅院,他仰望蒼穹,藍天白云,景色依舊,無論是在何時何地,看這片天都是一成不變的,而腳下這片土地上來來去去又有多少人生多少人死? 人這一輩子,算來也就幾十年的光陰,彈指容顏老,想起方才的所見,背后竟生出絲絲涼意。 他也會老,容螢也會老,老了之后便是死亡。 仿佛瞬間明白了什么,十指緊緊扣著。 他不能留在這里…… 他還得回去找她,一定要找到她,一定會找到她。 “回去吧?!标戧柍炜兆匝宰哉Z,“這一次,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 他合上雙目,溫暖的陽光從臉上漸漸褪去,人們的談笑聲越來越遠,終于消失不見,周圍復陷入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聽到清脆的鳥鳴,呼吸間,有清新的空氣涌進肺腑。 陸陽睜開眼,地上的雪已經化了,綠草探出土層,他抬手遮了遮炫目的陽光,發現凍掉的指甲已經長了回來,身上溫暖柔和。 夢醒過后,春天到了,萬物復蘇。 也不知在這深山中睡了多久,等他再回永都縣時,已經是一個月之后了。 京城既然落入端王之手,難保他不會下令追殺自己,陸陽只能買了個斗笠遮面。一路尋到縣衙后門,伯方正收拾東西準備離開,見到他時無比欣喜,忙找了個隱蔽之處說話。 陸陽頷首問他:“你這是要去哪兒?” 伯方掂了掂行李:“這邊任期滿了,我得去揚州赴任,還是個知州呢?!彼α藘上?,表情又嚴肅起來,“倒是你,之前大理寺還把我找去問過你的下落,你自己千萬要當心,這京城還是別來了?!?/br> 他聞言皺眉:“他們可有為難你?” “這倒沒有,我說我和你不熟,只是同在一個地方任職,平時禮節上的會喝兩杯,對方聽我這么說,也就沒再問了?!?/br> 他松了口氣,但在得知裴天儒和岳澤皆留下書信離開后,陸陽神色又變為凝重,他隱約明白了什么。 他們三個人一起消失,這已經不能算是可疑了。 如此回憶之前種種,迷藥、被劫、血跡,越想越覺得漏洞百出。是她不想見他?不會的,這樣的主意,絕對不是容螢想出來的,到底……還是裴天儒! 想到此處,那一股腥甜堵住喉,胸口仿佛被巨石所壓,幾乎喘不過氣。 她跟著他走了! 她還是跟著他走了! 和從前一樣,他到底沒能阻止得了。 陸陽心頭怒不可遏,又涌出一種無力之感,隨后便寬慰自己。 不過也好,至少她還活著,他慢慢找,總是能找到的。 他以為他能找到她,但事后看來,這一切并非他想得那么容易。 知道容螢不可能朝北走,陸陽就一路向南,沿途所有的鎮子、村落,他都一一問過,舉著她的畫像,比劃著,描述著,然后得到整齊的一片搖頭。 他把所有容螢能去的地方都找過了,甚至去了淮南。 周朗當日正在城門巡查,帶著遺憾地語氣對他道:“小郡主沒來過我這兒?!北具€想說些什么,看見陸陽憔悴的神色,他又嘆氣:“你好好珍惜一下自己的身子吧……你若病垮了,就更沒辦法找人了?!?/br> 周朗將手頭的事情交代好,打算派了幾個人隨他一同去找,陸陽思索良久,終究還是推辭了。 他在淮南待了半月便啟程北上,那時離容螢的失蹤已過了一年。 陸陽走的當天,周朗回到府邸里問那個小姑娘:“我看他清瘦了不少,你何必不見他?” 珠簾之后,有人走出來,她身邊還跟著兩個少年,神色間風輕云淡,波瀾不驚。 “見了他,他只會又為我的事勞心勞力,還是不見為好?!?/br> 周朗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他其實想說,你眼下沒見他,他一樣在為你勞心勞力。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在這些漫長的時間里,陸陽去過許多地方,見了許多人,許多事。 他一開始是在尋找容螢,到后來似乎一半是找,一半是在消磨人生,中原大片的土地他都走過了,山川、河流,從百花遍野一直走到冬雪漫天。 漸漸地,也習慣了沒有她的日子。 最初的那份難受與輾轉反側,在不斷流逝的時光中慢慢被磨得腐朽,像是已結了疤的傷,盡管痕跡猶在,但卻沒有了疼痛。 只是偶爾路過黃昏下的城郭,聽那些孩子唱著童謠,心里也會不自覺地哼起那首歌。 春天有燕雀飛過, 秋季是西風瘦馬。 我問枝頭啼叫的寒鴉啊, 何處是歸家。 在邙山的盡頭,海角與天涯。 …… 一年又一年,他沒有細數究竟過了多少年,似乎不長也不短。 端王繼位后,腳下的江山并不太平,有不滿他惡行的朝臣與將士紛紛離京南下投靠定王,幾年中兩軍有數次交手,或輸或贏,都沒有哪方占到了大便宜。 如此一來,以淮河為界南北相持對峙,足足持續了好幾年。 陸陽記得在那個七年,明德皇帝病逝后,也是端王與定王兩軍對峙。沒多久,定王找上了他作為內應,他得手之后便投靠了定王,率軍一舉殺入京城。 而現在,一切又回到了當初。 容螢跟著裴天儒走了,戰火再度燃起,冥冥中有種宿命難違的感覺。 他在想,是不是老天有意讓他不去更改這些歷史? 那他此生重來一次的意義呢?又是什么? 南北方都沒有容螢的蹤跡,陸陽想以她的性子或許會去大漠看看,于是又曾經跑了一趟西北。 彼時胡人正和端王大軍交戰,那一年他借助匈奴勢力破城奪位,本是許了半壁江山的好處,但等坐上了那個位子,皇位在手,又心疼自己的大好河山,臨時反悔。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這是歷來的規矩,他殺了匈奴的使臣,大單于怒發沖冠,當即揮師南下。 西北的胡人,在從前是陸陽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才驅逐出境的,而今鎮守關外的將領是個半吊子,仗打得很是辛苦。 機緣巧合,他偶然提點過對方幾句,這位將軍倒是個豪爽之人,當即與他拜了把子。 為了躲避端王,此時的陸陽已經隱姓埋名,四海為家,居無定所。他想起那一年容螢曾稱他為浪人,如今回憶,像是一語成讖。 起初他還不敢在北邊時常走動,后來不經意在鏡中看到自己的模樣,那張臉早已憔悴得辨不出原貌來,連他都感到有些陌生,便再沒顧忌過。 元豐三年。 轉眼又是一年深秋。 ☆、第44章 【形容瘦】 鎮州,是去京城的必經之地。 陸陽從西北往南返回中原,在城中買補給的時候正好遇到了上次那個不過幾面之緣就已結拜的將軍。 此人姓錢名飛英,不拘小節,又多話,向來是有什么說什么,他見到陸陽倒很是親切,拉他去酒肆吃酒。 爐子上小火溫著,錢飛英抿了一口,緊皺的眉頭才松開了不少。 “哎,好酒啊,好酒?!?/br> 陸陽微微一笑,“你不是在同昔關鎮守的么?如何來了這里?” “說來話長啊,容兄弟,你是不知道……”陸陽在外自稱自己姓容,故而他有此稱呼,“咱們這些武夫,打仗的時候辛苦,這不打仗的時候,也辛苦?!?/br> 聽他這話,陸陽不禁好奇:“錢兄的意思……莫非匈奴已退?” 錢飛英搖頭說沒有:“不過這么些年下來,他們也吃不消。咱們皇上又惦記著南邊的那位亂臣賊子,說什么‘攘外必先安內’,與胡人議和了?!?/br> 想不到那個一向不輕易對人示弱的端王爺也會有低聲下氣同意議和的時候。 “這不是好事么?” “好事也輪不到我啊?!卞X飛英直嘆氣,“這匈奴人別看五大三粗的,花花腸子可不少,還想效仿從前呼韓邪和咱們大郕聯姻,而且他這人倒挑剔,非得要公主,皇室正統血脈才行,找個漂亮的宮女兒他還不肯?!?/br> 手上的酒水放涼了,他一口喝完,接著道:“咱們圣上才繼位,膝下的公主不多,適齡的早就出嫁了,剩下的年紀又不合適,好不容易找到了從前寧王爺的遺孤,二話不說就封了公主。這不,我就是奉命前來送她進京面圣的……” 酒杯沒有拿穩,酒水灑了一桌,只見他轟地一下站了起來,錢飛英目瞪口呆:“兄弟,你沒事兒吧……” 陸陽手摁在桌面,拿不準自己方才聽見了什么,他呼吸略顯急促:“你、你說什么……寧王爺的遺孤?” “是啊是啊,從前的南平郡主,皇上這次直接提了她做公主,封號改為成安,就等著幾個月后送去塞外與大單于成親的?!?/br> 心口難受異常,他伸手揪住衣襟,眸中盡是不可置信。 和親?她要去和親? 錢飛英看他神色不對勁,忙拉他坐下:“怎么了、怎么了這是……”手指扣住他脈搏,略略聽了一陣,“急火攻心啊,你快摒除雜念,凝神靜氣,莫讓體內的真氣亂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