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不抱睡不著?!?/br> “可我要去上朝?!?/br> “……那早點回來?!闭f完還是沒撒手。 “秦傕,你再不放我動手了?!?/br> “放放放……”他立刻就把手松開了,滾回床上躺著了。 衛子楠看看越來越黏糊的他,無奈搖搖頭,對鏡理了理被他弄皺的衣裳,快步出門上了馬車,一路朝宮門而去。 卻是就在她剛出門的時候,坐在床上打瞌睡的秦傕突然站了起來,眸光清亮,兀自低語:“不抱真的睡不著呀,夫人?!?/br> 繼而不滿足的笑了笑,只穿著中衣,推開房門迎來一股醒人瞌睡的涼風??纯催€未亮的天,又感慨一句:“夫人真是辛苦?!?/br> 他方話畢,從屋頂躍下一名黑衣人,抱拳半跪在他面前:“屬下見過王爺?!?/br> “嗯?!鼻貍嗖辉乘?,只打著哈欠問,“要你辦的事,都辦好了?” “回王爺,屬下已在木大人飲食中下了巴豆,今早已見他跑了三趟茅廁,并著人告假,今日必然上不了朝了?!?/br> “嗯,下去吧?!鼻貍嗌炝藗€懶腰,抬頭往了眼深藍色的天,露出清淺一笑,關上房門,在一室安靜中自言自語,“木永忠這老不死今天上不了朝,為夫已為你除了一大阻礙,剩下的就看夫人自己的了?!?/br> 天蒙蒙亮,百官入朝已等候多時,今日還未開朝,殿上已經是黑壓壓的一片,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著今天將要發生的大事。 所謂大事,便是大昭立國以來,將有一女子登上朝堂,以大將軍的身份,位列太尉之下。對于老舊一派來說,女子參政乃是大忌,不論多大功績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封了賞了也就罷了,還想上朝?開什么玩笑。 然則對于另一部分較為寬容的文官來說,倒也不反對,只是怎敢在前輩面前暴露想法,非要去爭也沒意思。至于武官么,大多信奉實力,大將軍打了勝仗,誰敢不服氣!女子男子又如何,打贏了就是本事。 老一派本以言官木永忠為首,其次乃是大儒侯立,反對女子入朝者大多指望著這兩位站出來說話。 木大人府邸離皇宮最近,平日必是早早來朝。但今天等了又等,不見他出現,眼看著衛子楠就要上朝來了,領軍人物居然傳來消息說腹瀉不止,這可如何是好…… 倒不是說別人不行,只是木永忠名聲最盛,德高望重,說起話來底氣也足,把這位妄想登上朝堂的女子說退應是輕而易舉。 而侯立,到底是缺了點聲望。 衛子楠前腳跨進聚安殿時,已經強烈地感覺出了這種分化。 “哎喲,大將軍到了!”一看她現身,武將們幾乎是立刻晶亮了眼睛,上來躬身行禮,一個個服服氣氣,尤以她衛家在朝任職的宗親最為喜氣。 她飛快地掃了幾眼,把笑容掛在臉上。 站在武官首位的太尉,并無太明顯的排斥,也不十分熱情,只朝這邊看了看,沖她點了個頭便轉身與別人說話去了。衛子楠心頭清楚,太尉素來瞧不起女人,大概也不會給她好果子吃。 “終于一睹大將軍的風采了,您這幾個月來閉門不出,軍中也不來視察,我們都還擔心將軍的傷反復了。今日一見,原來是白擔心了?!币晃辉黄鹂箶车凝R姓將軍,笑言道,滿臉真誠,最是健談。 她回以輕笑,解釋道:“兵權已交,陛下未讓我代為領兵,我怎好越俎代庖。因是沒事可做,傷才養得快不是?!?/br> “瞧瞧,大將軍還學會笑了呢!嘿,我在軍中幾年,就從沒見過將軍如此親和?!?/br> “要我說,嫁了人就是不一樣!哈哈哈——” “……” 與武官們說了一會兒,文官那邊竟無人來打個招呼。她掃了眼顧琛,發現顧琛老神在在,誰也沒有搭理,站著閉眼在休息。似乎感覺到她投過來的目光,他才睜開眼朝這邊略一頜首,動作十分輕微,不等她回應便又合上眼皮,再無其他。 這顧琛,是秦傕的人。除了顧琛還有哪些,她并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她今日要想站穩朝堂,恐怕還要靠秦傕的手下幫腔。 而秦傕,出于他的目的,肯定也會讓她立足朝堂。 這界限……還有什么存在的意義,根本就……唉,不說也罷。 三皇子站在文官首列,向她看來,點頭一笑,頗為友好。兩人心照不宣,并未交談,只粗粗打個招呼便就作罷。 隨著大監一聲“陛下駕到——”,滿朝文武大臣齊齊高呼“陛下大安”,皇帝龍行虎步而來,在龍椅上端端坐下。 “眾愛卿起吧?!?/br>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大監一語畢,往日必要熱鬧一陣的朝堂,竟啞然一片?;实酃戳斯醋旖?,瞥瞥站在太尉后面第一次上朝的恒王妃,目光一凜:“怎么,我大昭已經國泰民安,四海升平了嗎?” 大監徐旺順著皇帝的意思問:“各位大人,難道無事啟奏?” 侯立立馬就被人戳了背,當即冒了一身虛汗——怎么這事兒就落他頭上了,木永忠也病得太是時候了吧。有些話木永忠可以說,他來說卻是效果不同。 眼下丞相和稀泥,太尉不開腔,御史大夫也裝糊涂,就等著身為言官的自己出來打頭陣。他要是敢退縮,回頭還不被罵死。 “臣、臣有事起奏?!?/br> “哦?”皇帝捋捋胡須,語氣平平無甚詫異,“侯愛卿有何事啟奏?” “臣有一事,不得不說?!倍嗌俟賳T就等著他說下去呢,侯立感覺如有針芒扎在背后,定了定心神,繼續說道,“自古以來男尊女卑,后宮不得干政,女子不得為官,否則亂了綱常倫理,有違圣人教誨,不利國家長治久安。今恒王妃已嫁作皇家婦,且戰亂已平,其又無才學致用,見識淺薄,焉能上朝為官。女子相夫教子才是正道,恒王妃當功成身退,享盡清福才是。再者,恒王妃深得民心,若天下女子皆奉恒王妃為圭臬,效仿其行為,則世間大亂,家國不安。臣斗膽請求陛下,罷免恒王妃大將軍一職?!?/br> 他方說完,數位大臣紛紛站出來,甚至包括丞相這樣的領頭人物,皆認為其說得在理,此起彼伏的附議聲讓武官這一列想插個嘴都插不了。 武官又多是嘴巴笨拙的,太尉不發話,搖擺不定者也就不敢吱聲。畢竟這個大將軍之位又不是非得恒王妃來坐,大家敬重她,可不一定會為了她強出頭。 衛子楠心下凜然發笑,不予回應?;实鄣男乃济?,她猜想,必然是希望她留下的,借她在外的威名,重振鐵甲雄獅,否則缺了主心骨,這面大旗決計豎不起來。況且,皇帝嗜權如命,一介女流領兵,沒那等野心思,必比男子穩妥,相當叫他放心。 但在皇帝開口問她之前,她卻還想再聽聽其他的聲音。 “臣以為,大將軍拼死為國,剿滅心腹大患高北一國,為我大昭開疆擴土,居功甚偉。其功績非我等小將可以相比,卻與開國諸將可堪一比,如今豈能拘泥于男女之別,令明珠蒙塵!” 先前第一個跟她打招呼的齊峰,也是第一個站出來為她出頭的。 侯立不等其他武官附和,便當仁不讓搶過話頭:“齊將軍所言甚是,對立下這等戰功之人,我等心服口服。然女子就是女子,自古以來女子禍國可在少數?” 意思就是,對,衛子楠很有本事,但我就是不服女子拋頭露面搶人風頭。 齊峰大怒,眼瞪如銅鈴,指著侯立恨不得沖上去揍他一頓:“好你個侯立,大將軍浴血沙場之時,侯大人恐怕在府中與姬妾享樂吧。如今竟扣下一頂禍國的帽子,簡直其心可誅!一個享清福,一個拿命拼,孰是孰非大家都有眼睛,老天爺也不是瞎的!” 他方說完,便有幾人站出來附和,紛紛指證侯立府中姬妾眾多,其人言行相悖,他口中的話不可聽信。 衛子楠把他們一一記下,仔細琢磨著有哪幾個會是秦傕的人。 侯立府中確有美妾,但還沒荒唐到整日里和姬妾混在一起??赡切┬U橫不講理的武官站出來,亂扯一氣說得跟真的似的,真相如何已非他能夠澄清。 眼見侯立不行,丞相這只老狐貍難以繼續裝好人,不得不站出來了:“陛下,臣有話說。恒王妃任大將軍乃是危難之時的非常辦法,本就不該為官,如今戰亂已平,當回歸正道才是。人食五谷雜糧,天災時也食樹皮草根,此乃不得已而為之。若賑災得力有了糧吃,豈有再吃樹皮的道理。同理,恒王妃如今也該功成身退,走回正途了?!?/br> 丞相之言頗有道理,衛子楠是臨時頂替的,如今沒了用,就該舍棄才對,畢竟她本就得了她不該得的東西。不是你的東西是,你還來搶,忒沒有自知之明了。 丞相之言不僅有道理,還有份量,武官們這邊本就不善舌戰,紛紛偃旗息鼓,一是之間竟有丞相一語定乾坤的架勢。 ☆、第54章 朝堂之爭(二) 丞相一句話堵得人不好發作。 齊峰敢怒不敢言,倒不是懼怕丞相,而是此話很有一番大道理,只能憋出一句:“這不是過河拆橋嗎!”。 至于衛子楠,只是默默地把丞相劃到了太子一系,依舊不急著為自己說話。 太子在朝中的聲望果然夠高,籠絡人心的手段十分了得,怪不得皇帝非得抬三皇子出來與之相爭。 齊峰這句話簡直戳痛了皇帝的心,皇帝最怕人說他過河拆橋,當即眉頭緊鎖,目光落在衛子楠的身上,卻見她毫不慌亂,眉間平平不見褶皺,遂輕咳一聲,正欲讓她為自己辯解幾句卻又聽三皇子秦坤站出來有話要說。 “父皇,兒臣以為,如今高北初定,尚在安穩降民之時。且西南諸部落蠢蠢欲動,大有聯合之勢,已隱約成為氣候。若此時朝廷罷免大將軍,必缺少震懾,令夷族敢犯。為今之計,當保留恒王妃大將軍之職,以為震懾。若日后四方皆定,再請恒王妃離朝不遲。想必恒王妃乃大義之人,斷不會計較?!?/br> 他這話沒有說死,給他自己留了后路,將來罷免與否還有緩沖之機。其實他的想法和皇帝的想法不謀而合,皇帝哪里又是真心想留衛子楠在朝,不過是看她目下還有用罷了。 這父子倆的心思,衛子楠自認是非常清楚的。父親彌留之際,把這里頭的彎彎繞繞全都給她分析了個透徹。她自己也不笨,哪會單純的以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三皇子幫她,無非是在給太子使絆子。如今太子尚在禁足之中,若他在場,今日太子一系必然擰成一股麻繩將她拖出朝堂。 可惜,太子不在,木永忠那老家伙也不在。 她隱隱發笑,沒想到預料中的架吵得一點都不激烈。那木永忠沒有來,只恐怕又是某人的手筆,她便不相信木永忠早不拉肚子晚不拉肚子,偏偏這時候拉肚子。先前程氏病倒,大抵也是他干的吧。 三皇子此話一出,附議者眾多,一時間衛子楠的去留成了太子與三皇子之間的競爭,先前還在觀望的官員,但凡是在三皇子麾下,也都紛紛站出來說話。 皇帝似是贊同三皇子的說法,輕點了下頭,終于滿意了現在雙方持平的局面,遂偏看向衛子楠:“恒王妃,你可有話要說?” 終于到她了。 衛子楠此時寵辱不驚,被點了名便上前一步,回話道:“回父皇,兒臣自問對我大昭無愧于心,更有資格身居大將軍之位。但若兒臣執意要留將引起朝堂不穩,民心不向,兒臣愿即刻離去。是去是留,全憑父皇決斷?!?/br> 皇帝蹙眉,龍顏微冷:“朕不也得聽諸位肱骨之言,豈能專斷。你便當真如此作想?” “兒臣不敢讓父皇為難,故而不愿辯駁。但,一日為人臣子,便當一日恪守本分,以興我大昭為己任。今日過后,兒臣恐不能再履行己任,故而,有事起奏,不敢拖延?!?/br> “哦?”皇帝淺淡一笑,“恒王妃所奏何事?” 衛子楠定了定,開口不疾不徐,每一字咬得清晰有力,透徹人心:“兒臣要彈劾一人?!?/br> 她要彈劾人?!沒有聽錯吧! 百官之中頓時有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亦有人不懼反笑當她要鬧笑話。 這位恒王妃,傳說中不過是個軟柿子,只能窩里橫,要不把恒王管得服服貼貼,要不就是和太子妃母女斗爭到底,最后在戰場不讓寸土而已。放到其他地方,其實是個好說話的主,半天憋不出個屁來,尤其不擅長口舌之爭。且她班師回朝之后就上交兵權,火急火燎解決人生大事,難道不是個俗人女子么。 譬如那次接風宴,連場面話也不會說,別人問一句答一句。 這樣的人,她居然要彈劾別人? 有人看笑話,有人膽子小,亦有反應快的,頓時心就涼了半截——這回怕是輕敵了。 “你要彈劾何人?” 衛子楠目不斜視,眼睛低垂依舊盯著地磚:“兒臣要彈劾的,是丞相王臨王大人?!?/br> 一語畢,滿朝嘩然。 朝堂頓時如同一鍋沸水,各官員交頭接耳不知她鬧的是哪出。彈劾丞相豈能是小事,這位居然張口就來,真當上朝是兒戲了不成! 不及丞相站出來,已有人在她話音剛落之際,就發生質問而來:“恒王妃莫要把朝堂當兒戲,彈劾當朝丞相,空口白牙可不行!” 附和聲此起彼伏。丞相斜眼瞥她,壓根兒沒當她是根兒蔥,倒是三皇子晶亮了眼睛,只等她往下繼續說。 皇帝在龍椅上,只是輕咳了一聲,朝堂霎時又都安靜下來:“恒王妃,你且說清楚,為何要彈劾丞相?!?/br> 她要彈劾丞相,并非一時興起,歸來的四個月里,她根本就不曾閑過。她需要的信息,某些人的把柄,都在很小心地搜集。只是苦了她,還要裝成一個目光短淺,側重后宅的人。不僅丞相,她還要彈劾木永忠呢,不過這老家伙今天不在,算他走運。 在一片質疑聲中,衛子楠不慌不忙,并未因滿朝質疑而有一絲一毫的退縮:“茲事體大,非一本奏折可以明說,故兒臣今日趁上朝之機特來明說,免得實情再度不達天聽。丞相大人為國cao勞近二十載,是我大昭中流砥柱,然聽到的贊美多了便容易忘記本心,實在遺憾。時年高北之戰中,有一押糧官乃是丞相妻弟,姓袁名固,因玩忽職守致使糧草被劫,我前線將士不得已分兵救援,死傷百余人。彼時仍是先父領軍,按軍規要斬了袁固,不料被丞相多番阻攔,勸說父親大事化小。父親卻是不肯,隨后向父皇上奏多次,請陛下殺雞儆猴,保障前線有糧迎敵,卻不想請愿石沉大海,杳無回音。后來才知,奏折盡數被丞相攔截,不曾上報父皇。幸而此后再無糧草被劫的情況出現,否則大昭不敵,各位大人哪里還有機會站在這里議論女子是否可以為官。丞相大人包庇重犯,令我將士白白犧牲百余人,此乃一罪?!?/br> 丞相老臉比墨汁兒還黑,聽衛子楠鏗鏘有力地歷數他的罪狀,想要辯解卻礙于皇帝要聽未敢阻攔。 她說的,倒也是實話。 衛子楠繼續說:“兒臣接管恒王府中饋之際,因核查田產莊園,偶爾得知恒王名下某一處莊子與丞相名下一處臨近,故而稍有留意。后來,兒臣發現丞相莊子中住的皆是幼童,瞧著像是一家書院。然兒臣覺得奇怪,便著意查探一番,發現這些孩童竟都要賣給城中老鴇充作小倌,幕后主使乃是丞相大人的幼子李寬。不論這些幼童是否良籍,來自何方,我大昭官員□□已算重罪,更何況縱容私養小倌,做人口買賣!此乃二罪?!?/br> 朝中安靜地能聽見一根針落下的聲音,不,還能聽到抽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