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主持人熬夜通宵是家常便飯,大多是彈性工作制,有節目就現身,沒節目就休息。臺里文娛中心的那些主播中午十二點之前基本見不到人影,但駱優雖是娛樂節目出身,敬業程度卻一點不比刑鳴遜色。 就這么一個從不遲到早退的駱主播竟然缺席了,刑鳴聽負責臺慶晚會的幾個副導透露,臺里最精銳的班底正在趕制新一期的《明珠連線》,打算承認錯誤,澄清真相。 關于老陳受罰的消息也聽他們提了一句,再多的就不便討論了,但不得不說大快人心。 刑鳴神態輕松地坐著等,等了一個多小時以后,他愈加神態輕松地問:“我晚上還有約,這會要不就不開了?” 刑鳴晚上約了見向勇。原本說好是一家人吃個散伙飯,結果唐婉卻不在家。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個女人的身與心又一次毫無留戀地飛走了。 刑鳴到達向家的時候,向勇正在水池子邊洗唐婉的內衣。他弓著腰,佝著背,一雙粗糙的手泡在塑料水盆里,小心攥住那些昂貴真絲內衣的邊角,一寸一寸地揉,一點一點地搓。 唐婉一貫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飯店生意最紅火的時候這事是阿姨做的,后來沒那么紅火了,就都由向勇做。 五十歲的唐婉被寵得仍鮮妍宛似少女,但寵她的那個人已經滿臉老態,哪里還有昔日大老板的派頭。 刑鳴感慨,紅顏禍水,一字不假。 輕嘆口氣,喊他一聲,向叔。 向勇告訴刑鳴的事情與他之前的揣測基本吻合,他說,你爸出事前曾跟你媽透露過,他正在調查的那起火災事件,已經找到了最新證據,事故原因不是工人吃火鍋時煤氣罐忽然爆炸,而是劣質的房屋建造材料積溫不散,發生自燃后引發大火。 這些年唐婉對刑宏的案子只字不提,可能是安于現狀,不想平靜生活再起波瀾,也可能是顧念自己的親生兒子,若冤無頭債無主,再不安分的主兒也得安分了。 刑鳴忽然想起那天盛域慈善晚宴上廖暉與衛明的反應,他拼拼湊湊這些年,一切嚴絲合縫,終于圓滿了。 向勇望著自己的繼子,嘆氣道,我告訴你的事情跟你爸當年的案子可能有關系,也可能沒關系,但我想著現在不說,興許以后就再沒機會了。 刑鳴對人性二字一直不太樂觀。他一瞬間產生一個非常卑劣而可怕的念頭,向勇一定聽見了向小波在演播廳里說的那些,也一定知道洪萬良、盛域與虞仲夜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在這個時候告訴自己所謂的真相,或許是臨別吐真言,或許只是出于某種惡意的報復。 他要報復唐婉在危境中離他而去,就要打破她多年死守的秘密,就要讓她的兒子痛不欲生。這叫一報還一報,公平。 刑鳴盯著繼父渾濁的眼睛,無比懷疑地審視,無比苛刻地端詳,但里頭僅有一個失意丈夫的慘淡與凄楚,看不出一絲端倪。 最后,他決定趨從人性中比較善的那一部分,真心誠意地對向勇說,謝謝向叔,我終于全明白了。 第88章 周六虞仲夜也沒回來,也可能回了,回得晚,刑鳴一直到睡覺時候都沒見著人。 早上起來,刑鳴恢復晨跑。被蘇清華把這關系點破之后,他現在就不太怕撞見熟人了,也不怕那些半熟不熟的人在背后指指劃劃,反正人盡皆知的事情,反正虞臺長本人也不太在意。 刑鳴在山明水秀的別墅區轉悠兩圈,又回虞宅沖了個澡。老林有他家的鑰匙,替他取了些衣物過來,就由菲比收在主臥里。 刑鳴赤條條、濕漉漉地從浴室出來,束上睡袍,推門走進主臥。他看見絲絨大床齊齊整整,虞臺長像是一夜未歸。 既然來了,就不這么急著走,刑鳴走向窗邊,向外眺視。天氣愈發熱了,環繞別墅的一些景觀樹種各爭其艷,觀花的就死命開花,觀葉的就可勁放綠,樹高層次不齊,遠看層層疊疊的,似披紅戴綠,特別好看。賞花不忘栽花人,刑鳴望見陶紅彬。 陶紅彬是個老實人,沒人盯著也辛勤忙碌。刑鳴有陣子沒來這地方了,總想著問問他家里情況,再問問老崔和他兒子崔皓飛,尤其是兒子,也不知道那惱人的肝病治沒治好。 刑鳴正一通胡亂惦記,突然聽見身后傳來聲音:“在看什么?” 刑鳴回頭,見虞仲夜自門外進來,也不知怎么就往后退了一步。 以前只是有些懷疑的苗頭,很多東西都沒往深里想,如今大火燎原了,他突然心里一驚。 連老陳都知道他爸的事情,虞仲夜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真與洪萬良和盛域有關,虞仲夜為什么還把自己留在身邊?又為什么說了那聲喜歡? 刑鳴不自覺地用手摸著脖子,想起虞仲夜性愛時總愛死死勒著他,心有余悸。 他還記得《趙氏孤兒》電影里的權臣屠岸賈,在得悉趙孤真實身份之后也曾想殺他以絕后患,只是囿于那一點點養父子的感情,最后手軟了。 這個念頭發乎電光火石一剎那,但馬上把他自己嚇著了。 虞仲夜勾了勾嘴角:“想什么這么出神?這就嚇著了?” 刑鳴強作鎮定,微仰起臉,看著虞仲夜的眼睛問:“今天干什么?” 虞仲夜走近他,抬手輕摟他的腰:“騎馬?!?/br> 那回暴雨天氣虞臺長本來說要去爬山,結果山沒爬成,反倒一整天都“爬”在了他的身上。刑鳴對這類yin佚的字眼很敏感,再說虞臺長的嗓音一直是很渾的,不是那種濁里濁氣的渾,而是一種發乎天然的引誘。 刑鳴哦一聲,開始動手去解虞仲夜的襯衣扣子。 虞仲夜眼睛一睜,一貫波瀾不驚的面孔竟微微露出吃驚之意,然后他果斷地抬起手,將刑鳴忙于解扣子的手摁在自己半.裸的胸口,笑著說:“只是騎馬?!?/br> 刑鳴明白自己會錯了意,臉刷一下就紅了。 一路上都扭著臉看窗外風景,不說話。虞仲夜與開車的老林偶爾閑聊兩句,也不理他。 馬術山莊建在郊外河畔,占地5000畝,有山有水還有青青草地,空氣沁人心脾,風景特別秀麗。 虞仲夜在這里遇見了熟人,對方一見刑鳴就雙眼放射出意味深長的光來,這張臉他是認得的,《明珠連線》《東方視界》兩檔欄目輪流捧,明珠臺風頭正勁的年輕主播。 “虞叔,這是帶臺里小朋友出來玩玩?”這人笑容詭秘,眼神奇異,心道看似道貌岸然的虞臺長原來好的是這口,嘴上還得裝模作樣地客氣。 玩玩?眼前男人既矮且挫,謝頂的腦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晃得刑鳴眼睛都不舒服起來,又礙著面子不能掉頭走人。 虞仲夜似乎看出了他的脾氣,抬手在他背后輕拍一下,讓一位英俊騎師帶著他去馬房選馬。 騎師帶著刑鳴走往馬房,邊走邊客套地閑聊。多數時間里刑鳴負責聆聽,對方負責說話,但這人五句話里三句不離虞臺長,一嘴抒情兼議論的褒義詞,顯是極有好感。騎師叫harold,看長相不是平順那一掛的,隆鼻深目,一頭微卷中長發,相當惹眼。刑鳴與那騎師并排而行,忍不住便多瞥了人家一眼,問了一句,果然,中英混血。 虞臺長身邊從來不缺美人環伺,偏偏他越冷淡挑剔,還越招美人們青睞。 想到虞宅里那張空了兩天的大床,刑鳴忽嫌菲比的早餐太過豐盛油膩,撐得他胃里有點反酸。 十來分鐘的路程來到馬房,馬房采光極佳,不愧是受國際馬術專家認可的馬術俱樂部,又干凈又亮堂。 刑鳴相馬完全是外行,雖然也聽過“遠看一張皮,近看四肢蹄”的相馬民諺,但在寬敞的馬房里東看西看,怎么看怎么覺得千馬一面,挑不出來。 也就一匹馬看著特別神駿,臉瘦頸高,修長強壯,尤其皮毛太亮了,電視里那些洗發水廣告也難見這樣的光亮,讓人摸都不敢,深怕一摸一手烏黑的油。 刑鳴以貌取馬,對harold說:“就這匹吧?!?/br> harold禮貌地搖了搖頭,對他溫柔一笑:“這匹不行?!?/br> 刑鳴犟脾氣上來,還非這匹馬不可了:“為什么?” “這是虞臺長的馬。虞臺長喜歡烈一點的?!県arold又笑一笑,抬手撫摸此馬鬃毛,親昵地與馬貼面說道,“是不是,小刑?” 刑鳴“嗯”了一聲,卻發現對方不是叫自己,而是跟馬說著話。 刑鳴驚訝:“這馬叫小刑?” harold道:“原來不叫這個,上回來的時候,虞臺長讓愛于王市長,結果它把王市長甩了個大跟頭,虞臺長笑著說‘這馬太不識好歹,以后就改叫小刑吧?!?/br> 刑鳴悶下去,心里罵那姓虞的老狐貍太可惡,走到哪里都不忘拿他取樂。 harold最后給刑鳴選了一匹紅棕色的馬,也很高大,但據說性格溫順,更適合新人。在harold的指導下刑鳴慢悠悠地在馬場里轉了兩圈,虞仲夜遲遲沒來,可能跟那謝頂的男人很有的聊。刑鳴百無聊賴,不想再一個人轉圈,找個借口不騎了,也不用那位英俊的騎師跟著,自己一個人在山莊里轉悠。 馬術山莊里各項設施一應俱全,可打尖也可住店,能唱k也能桑拿,刑鳴走進一間金碧輝煌的酒店,一眼看見大廳中央有個水池,里頭養著一些魚。 做生意又信風水的,大多會養金魚催財,以前向勇開飯店,也養了一缸花花綠綠的魚,殷勤供著,就怕一不留神死了幾條,折損財氣。 但這一池子魚很奇特,不是金魚倒像鯧魚,又比鯧魚看著外貌兇惡,顎部外凸,眼睛血紅,刑鳴仔細辨認一晌,認出這是一種最臭名昭著的魚,水虎魚。 平日里除了紀實頻道就不容易見著,刑鳴對著一池惡魚入迷,身后突然冒出個人來,狠狠捏了一把他的屁股。 刑鳴回頭,看清來人樣貌,臉色一下沉重了。他沒想到會在這里撞見廖暉。 “這地方原來不是我的,前兩天跟原老板玩牌,那孫子手氣背,把整個馬術山莊都輸給我了?!眲偛拍且话咽指胁诲e,又緊又韌,廖暉動動手指,笑著“去”了一聲,一直跟隨左右的保鏢似的人物就先一步走了。 金主與金主其實不太一樣,有錢的喜歡搞明星,有權的則更偏愛主持人,前者一呼萬擁,搞上了很有面子,后者相對干凈低調,不易招惹麻煩。但廖暉就是個中特例,又或者說,越求而不得越招人稀罕。 人么,天性就愛犯犯賤。 虞仲夜在,他不敢存非分之想,虞仲夜不在,那點yin穢思想就蠢蠢欲動了。 廖暉再次貼上來,伸手要抱刑鳴。 其實盛域的廖總對男人并不十分感興趣,偶爾為之只是換換口味,但他對虞仲夜感興趣的人卻極有興趣,他以前循著一點商業利益,也沒少往虞臺長的床上送過人,但虞臺長眼光太高,從不見對那些個爬床的玩意兒這么上心。所以廖暉好奇,也不解,光看這小子皮相,確實可以,但跟他差不離的也不少見。他看不出來,這脾氣死犟的賤胚子到底哪里與眾不同。 可能虞仲夜就好這一口?但這跟御馬是一個道理,性子烈一點的是情調,是樂趣,是清湯一點胡椒面,教人食之有味,但烈過頭了,就是花椒麻椒燴辣椒,辛辣如火,反倒嗆得人一口也咽不下去。 廖暉思來想去,覺得這個秘密可能就藏在刑鳴兩條大長腿的盡頭,那獨辟一條幽徑的地方。 刑鳴巋然不動,盯著廖暉的眼睛,分外平靜地說:“虞老師也在這里?!?/br> “你真當我怕那老東西?”話是這么說,廖暉本想更進一步的手卻頹唐地自半空中落下去。再猖他也不敢明搶虞仲夜的人,倒不是真怕了明珠臺臺長,可能因為稍許沾著親故,自打那聲姐夫叫出口,莫名就矮人一截。 廖暉有些悻悻地走近水池,也低頭看那一池惡魚,對身邊的刑鳴說:“這些紅腹不值錢,真有意思的是印第安武士和辛古,兇的狠,只能單cao,不能群p?!?/br> 這魚是廖暉決定養進去的,沒覺得人來人往的酒店里養一池子食人魚有什么不對,他是惡人,惡人養惡魚,天經地義。 “不懂它們的區別?!毙跳Q不進也不退,就這么隔著一米不到的距離,跟人搭話。 “區別大了,紅腹是p屬,單條膽小,群居才猖,但如果餓一陣子,這池子里的場面就火爆了?!绷螘熗Φ靡?,他向來以糟踐生命為樂。 刑鳴又低頭看了一眼,池子里頭不少魚,尾鰭背鰭都有損傷,顯然是食物缺乏時自相殘殺所致。刑鳴感到不舒服。打從第一眼,他就不喜歡廖暉,本能地抵觸與他接近。 但可能冥冥之中亡父指引,他跟這人還有不解之緣。 孽緣。 廖暉身上那陣濃烈的香水味鉆進他的鼻腔,令他突然心生一念。他向廖暉那邊挪了挪。 虞仲夜隨時可能出現,廖暉原本不想再招這個主兒,沒想到對方主動靠近,他便又心癢起來。他拉過刑鳴的手,攥在手里撫摸兩下,然后又展開胳膊,摸上了他的屁股。 刑鳴本人十分冷感,但這緊身馬褲勾勒的軀體竟顯出一種蓬勃的rou欲,極具攻擊力。廖暉摸著摸著就罵了一聲:“虞仲夜真他媽福氣好!”他突然真心惋惜,嘆著氣說下去:“你別跟著虞仲夜了,跟著他干嘛呢,你想要的我都能給,給的還比他多?!?/br> “我想要的東西跟錢沒關系?!边@里沒有旁人,刑鳴強忍著一陣涌向喉嚨口的惡心勁兒,放開了膽子套話。 “我知道你跟在虞仲夜的身邊是圖什么?!绷螘熯€真就上套了,但也有可能他從來沒把這平民小子當個威脅,“但我告訴你不可能。盛域真正的掌門人是我姐和她先生,可他們都是看洪老爺子的臉色才有了今天?!?/br> “可洪書記就快退休了?!毙跳Q意思明顯,大樹底下好乘涼,倘若大樹倒了呢?以前人們管官員退休叫“平安著陸”,但如今退休后落馬的大官小吏也比比皆是。 “是啊,快退休了?!绷螘熗蝗晃恍?,貼上去,在刑鳴耳邊呵出一口熱氣,“即使退休了也扳不倒,拔出蘿卜帶出泥,甭管洪家廖家還是虞家,從上到下就沒有干凈的人,也就虞仲夜他兒子干凈吧,可他兒子手上還有大把盛域的股份呢?!?/br> 刑鳴微微一驚,自古官賈一家,何況他們原本就是一家。 他得意忘形,也忘了這一茬。 “虞仲夜怎么說,確實是個戰略家,眼界向來宏觀的很,否則一介小卒能混到今天這地位?中國說到底就是個‘人治’的社會,他怎么可能自鑿其船呢?”廖暉的笑容完全放大,手也更不安分了,手指下移,在那道幽徑處反復摩挲,“他要沒許諾你什么,就是想白嫖你,他要許諾了你什么,還是想白嫖你?!?/br> 廖暉說話的時候,刑鳴偶爾側頭看他一眼,他發現近看之下,廖暉的臉更丑惡了。他的臉上斑點叢生,毛孔林立,他的眼眶又烏又大,像是縱欲過度。 體表越來越燙,那是血管里的液體在翻滾,在沸騰。刑鳴的目光移向那池水虎魚,而他的目光一與那些兇惡貪食的魚類接觸,體內所有乖戾的因子瞬間都活躍起來。刑鳴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眼眶血紅,就跟那一池食人魚一樣,他鬼使神差地在廖暉背后抬起一只手。 他想把這張丑惡的臉摁進魚池里。即使以同歸于盡的姿態。 “鳴鳴?!?/br> 有個聲音及時制止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