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洪萬良就是其中一個。也是那些大人物里至今最發達的一個。 刑鳴在普仁醫院里試著接觸過洪書記,不得不說,儒雅親民,印象不錯。 刑鳴本打算花一部分虞仲夜給自己的“零花錢”,用來收買張宏飛。錢通神,勢壓人,他過去無權無勢,好歹現在有錢了。 但跟人失聯以后,他又突然想到回家去探望母親——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一個非常惡毒的念頭,唐婉現在急需要錢。錢能使鬼推磨,錢或許也能使一個三緘其口的母親對兒子吐露他父親含冤入獄的真相。 刑鳴把一沓錢扔在唐婉的面前。樣子不太好看,像嫖客打發妓女。他直接了當地問,沒想到唐婉一眼不看那些錢,也不看久未見面的親生兒子,她慢條斯理地攏頭發,又慢條斯理地擺弄花瓶里的香水百合。她的臉一半在陽光下,一半在陰影中。 刑鳴注意到唐婉剪了劉海還染了頭發,一種偏棕的栗色,一下令她更年輕了。不像他母親,倒像姊妹。 唐婉說,向家那些爛事她不打算再摻和了,她已經跟向勇提出了離婚,一個教人跳舞時認識的老板一直對她很有意思,她本來嫌他說話聒噪過于熱情,從沒給過好臉,但如今一想這人還是人大代表,沒準還能幫助刑鳴在媒體圈里發展。 刑鳴處心積慮地想訛詐自己的母親,沒想到對方竟用這么避實就虛的一招輕松化解。 “你一直不喜歡老向我知道?!碧仆窠K于抬頭看了兒子一眼,目光殷殷,柔情似水,似乎想與兒子冰釋前嫌。 “向叔……挺好?!睙o所謂喜不喜歡,人家有親生兒子。 “我也不太喜歡,”唐婉嘆了一口氣說,“以后咱們娘倆就能好好的了?!?/br> “你、你這……你這個女人真是……無可救藥了……”刑鳴結巴,一個以口齒犀利著稱的主持人竟然結巴。 婚姻家庭,責任承諾,對這個女人而言統統一錢不值。 他摔門出去。 在新一期直播開始前,刑鳴抽空去看了一回向勇。刑宏死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所有美好的記憶都被消磨殆盡,他總是感到自己無處可去。向家算是為數不多的一個去處。 向勇現在又重新做起了餐飲生意,但不再是過去那個腰纏萬貫的飯店老板,他現在中午賣盒飯,晚上開夜排檔。他是有大廚手藝的,以前唐婉在家從不做飯。 高利貸那邊派人來找事,踢翻了向勇的盒飯攤,滿地都是被踩爛的獅子頭。 這年頭沒人行俠仗義了,路人都躲得遠遠的,刑鳴也在一旁看著。以前的向勇是老板,現在的向勇是攤販,一天一塹似的差別。好在高利貸只為求財,不為奪命,撂下狠話以后就走了。 刑鳴聽明白了。向勇動用早年做餐飲生意積累的人脈關系,東拼西湊,其實已經替向小波酬了一筆還債的錢。但向小波偏生一門心思扎進賭里去了,把老子湊給他的幾十萬又拿去地下賭場,本想再搏一次回本,結果又一夜間輸個干凈?,F在利滾利,債生債,粗粗估算,連賣房子都還差著些。 刑鳴走上去,替向勇把倒地的餐車扶起來。 “鳴鳴,你能不能……”向勇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忽然就沖刑鳴跪下來。 跪在一地的油污泔水上,作勢就要磕頭。刑鳴及時伸手搭了一把,到底是以父親名義養了自己這些年,受不起。 “算叔跟你借的?!毕蛴聨缀跬纯蕹雎?,“等房子賣了就還?!?/br> 刑鳴垂著眼簾看著向勇,平靜地說:“你今天替他還了,他明天還會去賭,這樣無休無止,哪天才能還清?” “哪天咽氣哪天還清?!毕蛴聯u頭,嘆氣,“我也知道嗜賭這癥是死癥,治得了標治不了本。但還不清也得還啊,誰讓上輩子欠了他,他這輩子當我兒子來討債呢?!?/br> 向勇膚黑,但一直紅光滿面的?,F在人潦倒了,那種令人艷羨的富態也消失了,原先挺飽滿的臉頰忽然垂出褶兒來,顯得老態龍鐘。 刑鳴的記憶里一直有一個父親的形象。十年前向勇就跟刑宏的形象相去甚遠,如今一遭摧殘,愈發不能相比。但他竟在此刻向勇的臉上看見刑宏的樣子。 這些年向勇待自己確實不薄。其實也就差著這么一口氣。刑鳴發現自己有點嫉妒。 向勇望著刑鳴,流著眼淚嘆氣:“錢沒了能再賺,小波不賭就好了?!?/br> “我來想辦法?!毙跳Q掉頭要走,沒走兩步又回頭看了自己的繼父一眼,見向勇還跪著,他微微皺眉,“地上涼?!?/br> 刑鳴從向勇那兒買了幾十盒盒飯,開著寶馬送進明珠臺,打個電話給阮寧,說讓大伙兒來他的車前領盒飯。 離直播開始還有四十分鐘,刑鳴坐在化妝間里弄頭發,他的頭發長了些,主持娛樂節目這樣的發型沒問題,主持新聞節目就顯得不夠精神正氣,化妝師一邊給他用發膠定型,一邊好意提醒,該剪一剪了。 門外頭還在吃盒飯的幾名工作人員正聊著八卦。 關于虞臺長的性取向問題,很長時間都是明珠臺的禁忌。主持人大賽正在緊鑼密鼓的前期籌備中,也不知哪里傳出了消息,說南嶺已經是內定的冠軍。 南嶺只是一個花瓶,空有百萬粉絲,卻連普通話都說不標準。網上流傳著一個南嶺在校晚會上朗誦的視頻,他拿腔拿調一抖三顫地念著“母愛是茵茵夏草,碩碩冬陽”,臺下哄笑一片。 這樣的冠軍當然是很蹊蹺的。 流言這東西可能是帶菌的,很快就在臺里傳染開了,一開始大家都說南嶺爬上了虞臺長的龍床,后來又覺南嶺資質平庸膽識缺乏,應該入不了虞臺長的眼。最后謠言止于駱優。虞仲夜這兩天又帶著駱優出去了。 居然沒人覺得兩個男人搞一塊兒有什么不對的,反倒都覺得他們天造地設。他們說,駱優就是虞叔送去東亞培養的,不是心肝上的人,不會這么上心;他們說,虞叔是真喜歡駱優,那份珍而重之,明眼人都看的出來;…… 刑鳴想起虞仲夜說的那聲喜歡。他不放過回憶里的細枝末梢,一點點地在腦海里勾勒。 他記得那天湖天一色,四周風景特別瑰麗,虞仲夜可能由物及人,捎帶著看他這個床上的小玩意兒也喜歡了。 說了喜歡他,可事情似乎比之前更糟了。 虞臺長在床上向來暴力,但那幾天格外暴力。他勒他的時候使狠手,推他的時候下死力。刑鳴覺得自己墜下去的那一刻虞仲夜是真想殺了他。 拿鑰匙扣上掛著的瑞士軍刀開糖水橘子罐頭,在虞宅被強迫著灌了點藥,他這兩天都嗜甜的。但外頭人又說了一句什么話,他的手指一不留神撞上刀尖,破了一道口子。 化妝師打理完刑鳴的發型,又開始修飾他的脖子。遮瑕膏抹了厚厚一層,勒痕還是若隱若現?;瘖y師朝她的主持人投去意味深長的眼神。刑鳴視而不見。他轉身交待現場導演,這期節目少推近景。 小慈的父母戴著面具出場,他們都是初中學歷,沒辦法面對數億觀眾說話不磕巴,也記不熟稿子上的臺詞。刑鳴讓他們背熟一些跟紅衛兵口號似的句子,然后教他們怎么應付現場諸多專家學者的詰問,他說,你們無話可接的時候就大聲嚷,剩下的交給我。 夏教授那期節目之后,這位法學老教授大概就跟刑主播結下了梁子。節目剛開始他就發難,說不支持慈溪出臺的《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人員信息公開實施辦法》,因為這與現有法律相悖,《監獄法》明確規定,刑滿釋放人員也是公民,享有公民隱私權。 罪犯都不值得同情,尤其是性犯罪者。刑鳴自己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重刑主義者,主張小錯重罰,待人待己都很苛刻。 刑鳴揚起手中一疊報告紙:“這里有兩份同是今年上半年發布的報告。一份犯罪心理學家出具的調查報告,報告顯示性侵幼童的再犯率為各項犯罪之首;另外一份是中國婦女兒童保護基金會發布的一項統計報告,報告顯示性侵兒童案例連年明顯上升,而一人性侵多名兒童的案例超過五成?!?/br> “作為一項地方出臺的‘辦法’,能否真正起到震懾、預防犯罪的效果,目前還沒有定論。事實上美國韓國推行這個法律以后,都沒有明確數據可以顯示性侵未成年人的案件因此減少了……”老教授用一雙隼似的眼睛盯著小慈父母,“我也不是很贊同你們這種案子還沒判就先找媒體的行為?你們圖什么呢?” “就是想給自家小孩一個交代,我們小孩雖然是一個人,但也可以……”小慈的母親拔高音量,她應付不了教授尖銳的提問,開始嚷起來。 “梅根法案出臺的意義更多在于,個體遭遇的不公推動了相關制度建設,慈溪出臺這項辦法,無論是否真有成效,都具有借鑒意義?!毙跳Q做了個手勢,示意小慈母親平復情緒,“小慈家人面對傷害不選擇沉默而是挺身而出,意義也在于,以個體的遭遇警醒并保護其它個體免受同樣的傷害?!毙跳Q微微一笑帶動現場觀眾,“讓我們為這樣勇敢的一家人鼓鼓掌?!?/br> 老教授聽不得現場掌聲,繼續指責刑鳴:“‘一罪不二罰’‘一罪不永罰’的道理你難道不懂嗎?公開性犯罪者信息,等于利用輿論的力量對犯人進行了二次判刑,這與國際上日漸輕刑化的趨勢也是不符的?!?/br> “那么我們就在這里做個探討,能不能循序漸進地在中國推行‘梅根法案’,比如檔案信息只對學校、醫院、游樂場所等未成年人更易接觸的特定人群公開,又比如在一定時間內未曾犯案,可以撤銷已經公開的檔案信息,既是激勵,又避免造成‘一罪永罰’,這是不是中國語境下司法能動性的體現?” 老教授句句話都夾槍帶棒,刑鳴淡定控場,不緊不慢。 在線互動環節,他看著led大屏上觀眾的實時留言,在線人數不斷增長,這期節目如他所愿地又爆了收視率。 前期營銷到位,網民集體憤怒,這則新聞爆炸似的發酵。人們總是熱衷于扯下偽善者的假面具。搗爛揉碎。多么快意。 刑鳴滿意地微笑,臉部肌rou卻在某一瞬間不由自主地崩緊。他注意到有個匿名的觀眾在瘋狂刷屏:為什么我們都以為小孩子就不會說謊? 為什么代表國家的媒體要勾連說謊者一起炮制冤案? …… 血紅的大字,在不停滾動的留言中分外醒目。 第79章 導演也注意到了血腥醒目的大紅字,及時掐掉了鏡頭,現場觀眾能看見,但電視機前的就看不著了。任何棘手的問題在明珠臺的導播與延時設備面前都不再棘手,掐掉錯誤部分或啟動緊急預案都是解決問題的法子——刑鳴炮轟藥監局那聲沒被掐掉,實在得感謝虞臺長當場一錘定音,慣著。 節目還在錄制,嘉賓唇槍舌戰,各持立場。刑鳴抽空自省了一番自己在方才直播中的措辭,他沒有捏造,沒有夸大,劉勞模被刑拘是真,小學校長被革職也是真,案子最后如何定性如何量刑自有公檢法三機關,但他從頭到尾只是恪盡一個新聞工作者的本職。 從蒙昧中睜開眼睛,在喑啞里發出聲音。 他沒有錯。 嘩眾取寵,這是刑鳴給這個刷屏匿名者的評價。 節目錄制結束,這期《東方視界》順利爆了收視率,策編導們都在慶祝,只有刑鳴一言不發,一直盯著小慈的父親張巖。 張巖是個老實巴交的村漢,起碼旁人乍一眼見他會得出這個結論。黑而精瘦,明明年紀不大,卻是一笑臉上幾道滄桑的褶子,一口潔白的牙。張巖的整個形象完全符合這個社會對農村人的側寫,夜伏晝出,打食耕種,一生都過得四平八穩,凋敝而淳樸。 但他手上戴著一只金戒指,戒面比大拇指指甲蓋還大一圈兒,黃燦燦的,非?;窝?。這是他要求節目組用錄制經費買的。 小慈跟著父母一起來的,齊頭簾,大眼睛,節目組出于保護未成年人的考慮沒讓她出鏡,她就一直在后臺蹦蹦跳跳的,直到錄制結束也不消停。 刑鳴走過去,單膝下蹲在女孩身前,平視她的眼睛。 “哥哥你可真好看呀?!迸⒉槐牟惶?,一眼不眨地望著刑鳴。 “乖?!毙跳Q伸手摸了摸女孩的頭發,問她,“你告訴哥哥,劉老師真的摸你了嗎?” “我偷拿了同學的餐費,他打我手心?!迸⑽財偝鲆浑p小手。 “除了手心,還有呢?” 小慈還沒回答,張巖意識到刑鳴正跟自己女兒說話,馬上走了過來。 張巖先是挺有禮貌地謝了謝刑鳴的款待,然后表示自己不知道張宏飛為什么會突然調崗離開,也一直沒聯系上。對于這位城里的親戚,他頗有幾分敬畏,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通,說兩家人雖是遠親,但老張自己還沒第三代,所以一直很疼小慈這個侄孫女。 最后說這二天還要去爬長城,就牽著女兒走了。 女孩一步三回頭,一直擰著眉頭噘著嘴,望著刑鳴。 刑鳴被噩夢纏了一晚上。 他前一秒鐘還被眾人譏笑是強jian犯的兒子,后一秒鐘又被虞仲夜推入水中。 冰冷的湖水沒過頭頂,嗆入氣管,他在瀕死的絕境中徒勞地掙扎。他溺在那種自少時就熟悉的恐懼里。 一切都將被重塑,一切都將被洗刷。 第二天例行開會,表彰優秀,檢討不足。組員們坐成一個圍著幾重的圈兒,重要的人物在前排,不重要的在后面。 刑鳴挑出《東方視界》的播出片段重新觀看。節目中播出的短片剪進了韓國性侵兒童題材的影片《熔爐》,也剪進了川大女生為防范校園性侵害寫給校長的聯名信,虛虛實實的,很有噱頭。 一開始采訪當地人,幾乎沒有人愿意相信記者的話,他們的理由很簡單,劉老師的衣服上常年打著補丁,他太辛勤,太樸素,他傾盡所有供貧困孩子們上學,他是“感動中國”年度人物。 節目中也曾播出這段,這會兒又播了一遍,有人搖頭嘆氣,有人吃吃地笑。 刑鳴問他們,為什么嘆氣又為什么笑。 嘆氣的和笑的都是一個理由,老百姓太愚昧,也太容易被表象蒙蔽。 刑鳴于是又問,你們憑什么就覺得自己比別人高明呢? 大家都夸這期節目做得好,偶爾有提意見的,提出的意見也大多不痛不癢,最犀利的一個說刑鳴控場得有些緊巴巴,不是他自己,而是讓現場嘉賓無法充分發揮。 刑鳴再次陷入沉默,良久才問:“真的沒有別的問題了嗎?” 大伙兒也沉默,面面相覷。剛才那點意見已經是雞蛋里挑出的骨頭,媒體圈也講究成王敗寇,那么高的收視率足以抹除一切缺陷。 直到一個聲音突然從最后排的角落里傳出來:“沒人提那些刷屏的紅字嗎?” 聲音真的很好聽,偏亮的音色,但又不會太薄。所有人都回頭看著他。 二十出頭的樣子,一身休閑打扮,一副從美帝歸來的氣質。比照片上更招人的一張臉,尤其是眼睛。 刑鳴的目光掠過一眾人頭,直接對上那雙與虞仲夜十分相似的眼睛,問:“你姓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