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奇怪的是他們的聲線并不很像,虞仲夜低醇濃郁,這個實習生清亮陽光,但他莫名就能把他們聯系在一起。 刑鳴站在庫房門口,聽著里頭新人的歌聲,想象著虞仲夜淺吟低唱的模樣。 “老大,你笑什么?”阮寧目瞪口呆。明珠臺里鼎鼎有名的ice prince居然毫無道理地自己笑了,還笑得那么溫存備至一言難盡,簡直像食素的餓鬼,動情的佛陀。 刑鳴微怔,斂去臉上那點不經意間流露的笑意,又恢復往常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樣子,轉身走了。 那顆想找茬的心也又揣平了,算了,何必總跟新人較勁。愛情這東西是錦上花,他現在胸懷家國天下與個人情仇,沒工夫惦記,虞臺長……只怕也沒工夫給。 記者剛剛派出去,手上幾個備選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刑鳴難得不加班,下班路上順道去看了看季蕙。刑鳴跟季蕙保證,夏老師的藥一定能上市。 李夢圓瞪眼看他:“怎么那么肯定?” 這幾天刑鳴就沒接過李夢圓的電話,今天在季老師家碰上也純屬偶然。那個吻錯了。他有點招架不了李夢圓每次注視自己時眼睛里那份殷切與期待,于是裝聾作啞。 虞仲夜正兒八經點了頭的事情,他深信不疑。 陪季蕙吃過晚飯,出于紳士風度,刑鳴提出送李夢圓回家。 白色寶馬上,駕駛座上的刑鳴側著頭,盯著李夢圓看。 這雙眼睛太好看了,把天底下人的好處全占全了。李夢圓忽然臉紅,以柔腸百結的目光回望刑鳴。 刑鳴面無表情地轉過臉,提醒她:“安全帶?!?/br> 尷尬地沉默數分鐘,李夢圓吞吞吐吐地說,你哥最近在我們醫院住院呢。 “我哥?”刑鳴沒反應過來。 “不是你親哥哥,他姓向?!崩顗魣A說下去,“你哥哥被人打了?!?/br> “什么人?醫鬧?”問出話后才覺得不可能,普仁醫院公立三甲里也算首屈一指,流氓生事鬧醫生得了,不至于連無關路人也不放過,于是自問自答道,“應該是向小波又在外頭惹事了?!?/br> “你哥骨折估計就是那些人打的,不依不饒還追醫院里來了,好像是你哥在外頭欠了高利貸吧,可能幾十萬……” 刑鳴無動于衷。一雙眼睛注視前方,一臉專注與冷冽。根本不意外。向小波開過網吧,搞過桑拿房,甚至放過小型高利貸,也算干過百樣活,就是沒一樣能干成的??赡芤彩切膽延蟹?,不把他老子一輩子辛苦攢下的棺材本都折騰光便不罷休。 “還有你mama,也被打傷了,對方放言再不還錢,就把你們家房子燒了……剛才當著季老師的面,我不好說……”眼前出現似曾相識的街景,李夢圓意識到寶馬突然行了回頭路,輕喊出聲:“咱們行車的路線好像不對,不該走這條路?!?/br> “繞個道,這個時候高架上太堵?!?/br> 只說了這一句,無論李夢圓再說什么,刑鳴再不出聲。 說是繞個道,一繞就繞遠了。刑鳴把車停在一個小區門口,熄了引擎。也不跟身旁的李夢圓多做解釋,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地坐在那里,好像等著誰。 有人經過,有人朝他投去異樣目光,刑鳴視若無睹,也不下車。這地方他有陣子沒來了,附近的幾棟舊樓拆得昏天黑地,這座城市總在不斷地翻修重建之中。 刑鳴挺有印象的一個小賣部還在。不夸張地說,自打它立在那里,便是幾叢茅草蓋頂,幾塊青磚砌就,有幾個年紀半大不大的女人與閑漢正坐在前頭納涼,不顧小區外頭塵土飛揚,女人們拿腔捏調,閑漢們議短論長。他們是這個社會特別常見的一類人,平凡而辛勤,忙碌半生之后,除了每天巴望著共產黨扶貧濟困,終日無所事事。 她們談起一個獨居老人死在家里,被發現時尸體早已爛出膿水,臭氣熏出十里地,房子是公有的,老人死后無人繼承又得歸還國家,于是老人那些老死不相往來的家人都想找警察通通路子,試圖遷入一個戶口;她們談起被一夜被金融機構騙去八十萬的低保戶,說那人現在比死了爹娘還凄慘,成天里不吃不喝,尋死覓活的厲害…… 這些可能都是不錯的選題。刑鳴想,應該下車跟那些八卦的女人好好聊聊。但是他動不了。 他看見唐婉出現了。手里提著一個滿裝污穢的垃圾袋,應該是出門倒垃圾。 唐婉扔掉手中的垃圾袋,走路依然挺胸抬頭,如同頸項纖長的天鵝,步態無比優雅。旁人叫她唐老師,她就微笑著點一點頭。刑鳴那種事事拿勁的氣質很大程度上遺傳自母親。那種氣質不可言喻不可企及,簡單點說,跟你們這些俗物不是一類。 盡管相隔五六米,刑鳴還是一眼看見了唐婉臉上的淤傷,年過半百的唐婉依舊細皮嫩rou,所以拳頭留下的痕跡分外明顯。這些令人不忍卒睹的傷痕使她的面容也一并老了。刑鳴印象中的母親是不會老的。 這個女人小時候被爹媽寵著,長大了被男人們慣著,這輩子沒受過委屈吃過苦。 白色寶馬在黑夜中應該很顯眼,但唐婉沒看見刑鳴——也可能看見了,唐婉朝兒子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遙遙看了一眼,又掉頭走了。 刑鳴身體后仰,把自己的臉藏進黑暗之中,讓老舊建筑物的陰影遮掉一雙潮濕的眼睛。 人跟人若真能老死不相往來,倒好。 他目送自己的母親離開視野。 這地界有錢人不多,像向勇那樣的已經算稀罕了。那些乘涼的女人以前特別羨慕住復式、開名車的唐婉,也因此格外樂于落井下石。她們剛才還當面夸她是仙女下凡,現在又背著說她是紅顏禍水。 “據說他們家準備把房子賣了,眼下房價雖高,但這么大的復式不一定好出手,也不知道高利貸會不會再上門,上次那要殺人放火的架勢把我嚇死啦!” “早年老向做飯店生意,也算有幾個錢,哪知道兒子沒出息,吃喝嫖賭地全折騰光了……” “我跟老向認識有些年了,前妻在的時候就認識,小波那時候挺乖巧的,都是那狐貍精來了以后才變成這樣……” “他們家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聽說是明珠臺的主持人,又帥又出息……” “那不是老向的種,是那狐貍精帶來的拖油瓶……狐貍精老公沒死的時候就紅杏出墻搞上了老向,所以他們母子關系不怎么樣,一年都見不上幾次面……” 這回唐婉真的沒有向親兒子開口。如果不是李夢圓提及,刑鳴可能一直不會知道。 刑鳴開車送李夢圓回家,一路上沒說話。有種東西在他心里發酵。說不上來是惋惜心疼還是可憐,就跟童年時那些模模糊糊的恨意一樣。堵得慌。 回到家,刑鳴躺在床上查閱工作郵箱——以前嫌小的床,自打虞仲夜走了以后就憑空生長一圈,既長且寬,睡上去空蕩蕩又冷冰冰的。 派出去的記者匯報工作情況,說那位勞模老教師名叫劉崇奇,跟咱前主席就差一個字,老婆很早死了,留下兩個女兒,小女兒工作不在當地,一年到頭難得著家,輾轉聯系上大女兒,但大女兒一聽他們是電視臺的立馬拒不見面,但在電話里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那老東西是個盡會蒙人的變態! 這句話不僅有意思,還至關重要,刑鳴又布置了明查與暗訪的兩個任務,讓記者們把自己當刑警,務必完成。 沒一會兒季蕙來了電話,說香港一家著名的藥業集團有意繼續研究這個項目,財力背景都沒得挑,該是丙氨酸西洛尼的好去處;還說不放心劉博士口無遮攔,所以想委托刑鳴替自己去和對方談判。 沒料到虞臺長效率這么驚人,早上才點頭的事情,晚上已經有了眉目。刑鳴欣然答應,為做節目,他早把夏教授的新藥探索得一清二楚,扯皮談判敲邊抬杠,全都不在話下。 掛了季蕙電話,刑鳴對著電腦屏幕放空半晌,然后登錄銀行網站,查了查自己卡里還剩多少錢。 新聞主播雖然薪水頗豐,但他跟虞仲夜立過軍令狀,《東方視界》從籌備至開播,他一直只拿基本工資。何況一個人吃住開銷不容易,他本就是個喜歡光鮮的,所以工作至今沒存下多少錢??辞宄ㄉ系挠囝~數字,刑鳴合上手提電腦,養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沉思。 很久很久。 人心不過六兩rou。 算了,生我養我,當還你的。 打定了主意,心便微微一沉,刑鳴爬起來給虞仲夜打電話,問他,今晚上要不要過去? 一來想感謝虞仲夜這么快就把肝癌藥項目的事情辦成了,二來借錢這種事情雖令人難以啟齒,但還是當面開口較有誠意。 然而電話那頭傳來一些異樣聲響,房間里有人,而且不像是菲比。虞仲夜的聲音聽來冷淡而疲倦,明天再說。 第75章 這晚失眠嚴重,刑鳴索性坐回電腦桌前,找齊了劉崇奇以前接受訪問的新聞報道與節目視頻,挨個地認認真真從頭看到尾,臨近天亮才累得蜷進沙發,小盹四十分鐘。 按時跨入明珠園,剛一進門就看見虞仲夜的賓利停在廣播大廈樓下。 駱優從車上下來,看著容光煥發,一掃昨日那點陰霾頹唐。 十點鐘的太陽一下子毒辣起來,刑鳴抬手遮擋眼睛。 駱優是誰?人如其名,好能力好手段好皮相,方方面面萬中無一。南嶺算是難得一見的漂亮男孩子,微博只發自拍也能吸引百萬粉絲,但跟駱優一比,立馬如贗品遇上真品,從云端被貶入塵埃里。 相由心生看來是至理名言。心情放輕松后,駱優看著愈發鮮亮,燦燦如玫瑰,煌煌如鳳凰。刑鳴看著他,他卻沒看見刑鳴,跟虞仲夜笑著說了幾句話,一起走了。 刑鳴一點不感到意外。 天太熱了,陣陣氣浪把樹葉捻得打卷,長心湖波平如鏡,整個明珠園都蔫了。 晚上去直播大廳錄制《東方視界》,這期節目沒難度,就按本子寫的走,討論職場性sao擾問題與女性如何自我防護。 這樣的節目很難真正引起刑鳴的興趣,觀眾席上倒是不時掀起熱潮,因為請來教女子防身術的教練還挺帥,與更帥的男主持間火花四濺,互動親昵又頻繁。健身教練扮演兇犯性侵少女的時候格外入戲,主動要求刑鳴扮演受害者,然后摸他屁股又摟他腰,一張嘴險些真啃過來。這人看似四肢發達,頭腦卻不簡單,刑鳴知道對方是故意賣腐討好觀眾,雖然厭惡,倒也沒當場作色。 網上熱議的全是滿滿溢出屏幕的基情,收視率不上不下,就連最苛刻的評論家都保持沉默,懶得抨擊挑刺。 節目直播結束,刑鳴搜了一圈網上評論,沒看見罵的,頓時很不滿意——自嘲人還是挺賤的東西,聽人夸多了嫌膩,非來幾句刺耳的話才舒坦。 倒是那位很帥的健身教練剛下節目就開通了微博,瞬間漲了十來萬粉絲。 沒離開明珠臺就收到老林的消息,讓他馬上去哪個路口等著,虞叔要來接他。 晚上十點過后天還是熱。刑鳴那身筆挺的西裝沒來得及換下來,襯衣被汗水貼在后背上,蔫得哪兒都不想去。 不情不愿答應下來。刑鳴順手掏硬幣,想給街邊一個要飯的老太,沒掏出來,索性給了一張大票子。 賓利來了,老林笑著對身后的虞仲夜說:“還是我們刑主播心腸軟?!?/br> 上了車,刑鳴問,去哪兒? 虞仲夜不答,直接把刑鳴抱進懷里,動手脫掉他的西裝,拇指擦了擦他的眉弓眼眶,又輕輕撫摸他的臉頰。虞仲夜問:“晚上沒睡好?” 刑鳴點頭:“嗯?!?/br> 老林以為這是又要在車上辦事,特別體貼地想把擋板升起來,沒想到虞仲夜卻說,不用。 虞仲夜垂著眼睛看刑鳴,難得溫情地說,你睡一會兒,到家了叫你。 老林勸道:“虞叔你也歇會兒。昨晚上給少艾接風,客人太多,洪書記也住家里,估計你沒能休息好?!庇葜僖箙s問:“節目上那個健身教練哪兒來的?” “也就那兩家有名的健身中心吧,”老林回答,“一查就知道?!?/br> “查清楚?!庇葜僖沟?,“給最大的老板去個電話,讓他走人?!?/br> 刑鳴聽見這話,仰臉看著虞仲夜,想勸幾句。 虞仲夜抬手撫過他的眼睛,顯是示意他閉眼兼閉嘴,安心休息。 一宿沒睡,刑鳴倦得厲害,伏在虞仲夜的膝蓋上,沒一會兒就在那種好聞的煙草氣息里睡著了。 刑鳴一覺睡醒天光已經大亮,沖了把澡又推開窗子——清風徐來,眼前一片碧悠悠的湖水,才發現自己身處陌生地方。 原來昨個老林連夜開車將他帶出了城市。此地的虞宅占地面積更大,三面環湖,倒是個避暑山莊似的好去處。 刑鳴披著浴袍下樓,沒想到廳里除了虞仲夜外,還有別人。 女人,闊太模樣,不算年輕,也不太老,一臉紅脂白粉,一身珠光寶氣。但毫不俗氣,氣質擺在那里,多俗艷的扮相都鎮得住,反有一種艷烈之美。 聽那女人自我介紹,是虞臺長的老同學。 既與虞仲夜同齡,那便也早已年過不惑,但眼前這個女人皮膚又白又膩,跟水豆腐似的全無瑕疵,看著卻是一位三十出頭的翩翩美婦。 刑鳴知道這個女人名叫康樂樂,不是認識她,而是認識她先生,香港鼎鼎有名的制藥大王,身價逾百億。 刑鳴認識那位制藥大王也賴于對方頻繁見報,人前與嬌妻秀恩愛,人后卻是今天玩明星,明天泡嫩模,為博紅顏一笑常常豪擲千金,整個圈子都赫赫有名。 刑鳴知道??禈窐芬仓?。這樣的身份財勢與地位,誰還相信情有獨鐘,那真是好傻好天真。 “這是少艾?”康樂樂的印象中的虞少艾才六七歲,這會兒想當然地認錯了人,“沒想到一晃眼那么大了?!?/br> 虞仲夜也不否認,只是拉過刑鳴坐在身邊,微笑著問:“像嗎?” 康樂樂細細打量刑鳴,然后嘖嘖贊嘆:“帥得不行,像你多過像他mama,青出于藍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