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奔馳已經駛離了明珠園,連影子都瞧不見了。 刑鳴又喝了一口紙杯里的咖啡,抿著,含著,細嘗其苦,直到實在抿不了含不住了,才將這既苦又澀的液體艱難咽下去。 “以后不要清咖,”他冷臉,皺眉,“太苦?!?/br> 周四早晨給dy檢查新剪出來的短片,完全依照對方所言,該刪的地方刪了,該改的地方改了,因為素材攝錄得足夠,這個題材又大有文章可做,短片內容還算豐富,總算魚與熊掌兼而得之,既照顧了金主的喜好,又對得起一個媒體人的cao守。 但刑鳴仍不滿意。不滿意盛域咄咄逼人,更不滿意自己,沒能一犟到底,慫了。 然而直播開始前兩小時,盛域方面又出幺蛾子,dy說廖總不放心,不希望劉博士與季女士出現在直播鏡頭里,怕這一對瘋男女會在十億觀眾面前胡言亂語。 刑鳴更不滿意了。他對自己的場控能力很有信心,最不濟也可以暗示導播切換廣告,何況季蕙不是劉博士。他和她一大清早就開始對稿子,季蕙甚至比任何工作人員來得都早,她難得薄施脂粉,雖病態猶在,但看上去令人眼前一亮。她說起話來條理清晰,亦莊亦諧,你很容易忘記她是一個重病纏身之人,也很容易被這樣一種樂觀與堅強的精神所打動。 但dy堅持要換人,字字跟楔釘子似的兇蠻強硬,絲毫不給轉圜余地。 刑鳴沒跟dy爭,而是跟自己爭。腦海里刀光劍影,什么念頭都有,有一瞬間他也想起虞仲夜——人說大樹底下好乘涼,誠不我欺。 悔不悔?不好說。 牛鼻繩落人手,最后刑鳴拗不過的還是自己,決定順著廖暉的意思換人。季蕙通情達理,含笑推托自己身體不適,本就不太有心力上節目。 藥廠還有別的領導,但藥廠宣告破產以后,幾位高層或移民或失聯,還有心灰意冷拒不見面的,頂在前頭的只有一個最慷慨激昂的劉博士。南嶺到底機靈,多方聯系打聽,總算在直播開始前帶回來一個人,說是劉博士的侄子,也在藥廠里任職,級別還不低。 南嶺帶來的人叫劉朝,遞上了身份證和名片,說是劉博士的嫡親侄子,長得濃眉圓臉,跟劉博士頗有幾分相像。劉博士的頭銜是總經理,劉朝的名片上寫著“醫學總監”,按理說應付藥監局評審專家與網友的質疑應該綽綽有余。 組里還有幾位負責外聯的記者,但這回都鎩羽而歸。南嶺自覺立了大功,笑得花明柳艷,跟刑鳴說,昨天虞叔讓我準備參加臺里舉辦的主持人大賽,得麻煩師父你給我寫個推薦語。不過這個不急,等你節目播完我們再細說。 刑鳴收下劉朝的名片,還回身份證,也不說行或不行,只是看著南嶺。 這目光里堆疊著太多懷疑、挑剔與不體諒,冷冰冰硬邦邦,南嶺被刑鳴盯得心里發毛,嘴角抽了一抽,甜津津的笑容被抽去大半,一張顏色頗好的臉瞧著也不艷了。 離直播開始僅剩二十分鐘,總導演在刑鳴身后催促,趕緊讓新來的嘉賓對對稿子。 刑鳴暫且同意,但剛問了劉朝兩個問題,卻發現對方語焉不詳,雖不出錯卻籠統寬泛,不能力究細節。劉朝解釋,公司內分工明確,自己并未全程參與這個肝癌藥丙氨酸西洛尼的研發試驗??倢а輩s道問題不大,這個選題太貼近生活,而觀眾們又大多外行,他們想看的是情與理的激勵交鋒,是自己的健康權與生命權如何在與法律倫理沖突時得到保障,而非冗長枯燥的醫學演講。 這話乍聽之下合情合理,而時間所余無幾。 刑鳴猶豫不決,轉而去問季蕙的意思。 季蕙瞧著油將盡燈將枯,了這個節目才撐到今天,那僅剩的一點氣力已經xiele。她仍在笑,一絲絲、一綹綹,從浮腫蠟黃的臉上強擠出來。刑鳴不忍卒睹,又把目光移開,他聽見季蕙說劉博士倒是有個侄子叫劉朝,只不過在不在公司任職她不知道,他們之間也從未有過正面接觸。 直播前五分鐘,劉朝跟著導演走了過場,基本了解了節目流程,正準備上場。 刑鳴突然攔下他:“你不用上了?!?/br> “怎么不上了?劉博士沒獲準前來演播廳,季女士又礙著咱們金主的面子不能上場,唯一的新聞當事人再不上,這節目還怎么做?現場不僅有名校的法學教授與藥監局的評審專家,還有線上那么些磨刀霍霍的網友,本來好端端的唇槍舌戰勢均力敵的場面,不就變成單方面的血洗與屠殺了嗎?”導演急得心火躥上頭皮,險些大罵刑鳴不明事理,“死刑犯還有指定辯護呢,受訪人的席位無論如何不能空缺,這個時候不管來的是人是鬼,都得上!” “確實不能空缺,但劉總監準備不夠充分,不是這樣一個專業選題的最佳人選?!毙跳Q回頭看了季蕙一眼。奇怪的是,無需多言,他們師生間竟有默契,當從季蕙突然迸發亮光的眼神里獲得許可之后,刑鳴微微一笑,“我上?!?/br> 結束開場白之后,節目播出了一則短片,這是全組組員熬夜修改的,雖不是有心為盛域做宣傳,但卻行了硬廣之實。 巨大的logo停留于顯示屏的中央,短片播放完畢,作為主持人的刑鳴還沒與嘉賓聊上兩句,同在嘉賓席上的盛域首席醫學官居然截過話頭,信誓旦旦地說了些什么平民也能用上天價藥,會力爭讓盛域的肝癌藥進入醫保,捍衛廣大患者的生命健康權云云。 場下觀眾十分捧場,掌聲雷動。 盛域財力厚,路子廣,自然氣勢盛,底氣足,該cmo一番話壯懷激烈,還真當是他們公司的新藥推介會, 也不說新藥仍在試驗階段,好像板上釘釘就會獲得審批。 刑鳴目光瞥到臺下,坐在觀眾席頭排的dy沖他努了努嘴,面貌丑惡無比,神態洋洋得意。 新聞當事人的三個座位空無一人。 刑鳴也沖dy笑了笑,確信此刻鏡頭正對著自己,他便脫掉了西裝,扯掉了領帶——進不能進,退無可退,他被卡在這么個位置上,一口氣郁結了好幾天,終于有了點氣門不再受堵的跡象。 動作很快,但導演已在場下沖他打手勢,提醒他,這個行為,不合適。 解開一絲不茍扣到最上方領口處的幾顆襯衣扣子,刑鳴向前兩步,沖在場觀眾與面向全國數億觀眾的攝像機鏡頭,清晰響亮地罵出一聲:“去你媽的藥監局!” 第68章 “去你媽的藥監局!” 一句話。嘉賓臉綠了,觀眾驚呆了,導演氣瘋了,就連蘇清華都捏緊了輪椅的把兒,在心里大罵自己的學生只會逞匹夫之勇,愚不可及。整個演播大廳突然陷入死一般的靜寂,像是泄氣孔被堵住的高壓鍋,稍出一點動靜,就會“砰”一聲炸得雞犬不留,瓦礫橫飛。 留下足夠所有人震驚與醞釀的時間,刑鳴掐準了秒數,在導演強行切換廣告或替補短片之前,他用英語重復了一遍剛才那句驚世駭俗的話:“screw the fda,”這回氣定神閑,語調平穩,又擺出一個節目主持人應具的親切微笑,說,“這是美國電影《達拉斯買家俱樂部》中的一句臺詞?!?/br> 又是一句話。如抽薪于釜底,雖不至于滴水不漏,到底不會釀成直播事故,最多也就被老陳治個“言辭不當”之罪。不得不說,圓得還是相當漂亮。 “電影講述了一個絕癥患者,經歷了絕癥的痛苦與絕望的情緒之后,以極端的方式助己助人,努力求生……” 刑鳴盡量以中性的語句簡述電影劇情,電視機前的老陳都看出這小子賊得很。這會兒倒又像個大臺的新聞主播了。剔除“勇敢”“抗爭”之類旁人常用來描述該電影的正面評價,又用“憤怒”“極端”之類的字眼來撇開那句臟話與自己的干系。 不但有匹夫之勇,還有過人之智,虛晃一槍,明里是念臺詞,實則暗自泄憤,兜了你嘴巴子還不讓你還手。 “在我國,曾有‘抗癌藥代購第一人’之稱的陸某因‘銷售假藥罪’被捕,并于2015年1月由檢察機關撤回起訴,免予刑事處罰。這個新聞曾引發社會廣泛關注,被媒體稱為中國版的《達拉斯買家俱樂部》,然而時隔一年零六個月的今天,類似的劇情又再次在我們身邊上演?!?/br> 刑鳴隨意地挽起襯衣袖子,繼續說下去: “穿戴西裝領帶,我的身份就是《東方視界》的主持人,主持人理應不偏不倚,中立客觀?!稏|方視界》始終堅持既推崇理性,也尊重人性,既不為新聞當事者申辯,也不代替司法機構與社會公眾作出審判,只是盡己之能挖掘更大的一角來窺冰山全貌,還原事件真相。然而目前,關于夏教授的案子仍舊云山霧罩,而因為種種原因新聞當事人也均沒能到場。所以現在懇請在場的與電視機前的觀眾暫時忘記我的主持人身份,允許我來代替夏教授發聲?!鼻〉胶锰幰粋€停頓,刑鳴沖全場觀眾微一鞠躬,顯得謙遜、嚴肅而誠懇,“如果你們準許,不妨給我一點掌聲?!?/br> 臺下掌聲響成一片。絲毫不遜于盛域cmo方才那場言過其實的發言。 劇本走向不對,一切都是刑鳴的即興發揮。這幺蛾子一出接一出,導演已經暈頭轉向,同在臺底下的蘇清華倒欣慰,這小子有長進,知道適時拉近自己與觀眾的距離了。 “原發性肝細胞肝癌,以下簡稱hcc,是世界五大常見癌癥之一及僅次于肺癌和胃癌的第三大致死癌癥。相較西方國家,肝癌在亞洲國家更為盛行。我國每年肝癌發病人數與死亡人數均占全球同類人口的一半以上,是全球肝癌發病率最高和死亡最多的國家。由于肝癌發病初期癥狀不顯,只有大約5%到15%的病人能夠及時接受手術切除或局部消融治療,且其中仍有超過七成的復發率。對于無法接受手術切除的肝癌患者,非手術治療方法比如全身化療成了僅存的救命途徑。然而眾多臨床研究表明,全身化療對提高肝癌患者的長期存活率并無明顯作用,晚期肝癌的中位總體生存時間僅為3至7個月?!?/br> “這是目前市場上的一線肝癌藥物索拉非尼,商品名多吉美,是一種口服的多靶點、多激酶抑制劑,能明顯延長肝癌晚期患者的生存期?!毙跳Q從襯衣口袋里取出一板藥片,招呼攝像推個近景,“相信部分觀眾朋友對它并不陌生,就是這種紅色的圓形藥片,在中國大陸的售價約為2.5萬元一盒,肝癌患者一個月須服用兩盒,且不能斷藥?!?/br> “粗粗估算,1克藥相當于10克黃金,敢問在場的觀眾朋友,有哪位家庭月收入超過五萬人民幣的,能不能舉一下手?!?/br> 舉手者寥寥無幾,不舉手者面面相覷,大概都被這高昂的藥價嚇著了。絕癥與死亡似遠實近,這么冷不防地被主持人拋過來,委實叫人心驚膽戰。 嘉賓席上正襟危坐著四個人,名校的法學教授,藥監局的領導,國內最大藥企的cmo,以及享譽全國的腫瘤專家。四個人都年紀一把,大有來頭,這會兒臉也都還綠著。 盛域的cmo姓郭,此刻正一臉驚詫地看著臺下的dy,兩個人的眉來眼去沒逃過刑鳴的眼睛,不等對方發難,刑鳴倒先發制人:“對于這樣一個現實,盛域的郭總似乎有話要說?!?/br> 郭總監道:“就我所知,夏教授的這個丙氨酸西洛尼是購買的美國某醫藥公司中止研發的項目,在其基礎上進行劑型創新,目前在國內連ii期臨床研究都沒有完成,就已宣告破產。引進國外已經中止研發的、療效不確切且安全性也可能存在風險的藥品是投機取巧,而且非常危險。對于這種對患者極不負責任的行為,我司是不能認同且深惡痛絕的?!?/br> 落井下石不止,還不忘給盛域打廣告,刑鳴勾了勾嘴角,又取出一板藥片:“這是夏教授生產的丙氨酸西洛尼,黃色,長圓形,雙凸薄膜衣片劑,售價一盒幾百乃至幾十人民幣,患者一個月的治療費用不足千元?!?/br> 刑鳴話還未完,郭總監再度發聲,就“中止研發”這點緊揪不放:“該藥已在美國研發失敗,豈不是讓我國患者成為歐美劣質藥的傾銷地和消化廠?即使價格便宜,但若效果不明,極有可能延誤患者病情,后果不堪設想?!?/br> 在場觀眾開始小聲議論,國外中止研發,國內二期又未完成,乍聽之下確實唬人得很。 國人“內斗內行”看來既是本能又是天賦,刑鳴暫不回應咄咄逼人的盛域cmo,只說:“在夏教授所生產、出售的藥物是否為歐美劣質藥這點上,有一位場下的李先生有著切身體會,他是一位自夏教授處長期購藥的患者,我們來聽聽他是怎么說的?!?/br> 隨主持人話音落地,一個中年男子從臺后走到了臺前,坐在了受訪者的位置上。刑鳴問罷了他的姓名、年齡、從事職業與家庭收入,便讓他深入自我介紹。 李先生向鏡頭展示了自己的病例:“我是一年前查出患了肝癌,晚期,手術切除已經遲了,當時醫院推薦多吉美,也就是索拉非尼,但是我沒用?!?/br> 刑鳴走到李先生身前,問:“為什么不用?” “太貴了。我一個國企在職工人,一個月收入五千多人民幣,上面有兩位老人要供養,下頭有一個小孩要讀書。實在用不起?!?/br> “那有沒有你能承擔得起的肝癌藥物可以替代索拉非尼?” “沒有了。醫生說,索拉非尼是目前市場上唯一能延長肝癌患者生存期的全身性治療藥物,不用索拉非尼,就只有等死?!?/br> “但是你剛才說你是一年前查出的晚期肝癌,在沒有使用索拉非尼的情況下,你的生存期已經明顯超過了一般的晚期hcc患者,這當中你采取過什么自救措施嗎?” “肯定采取了?!崩钕壬袉柋卮?,點了點頭,“我想這是人的本能吧,看到癌癥診斷書的時候,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活下去。我們的那個病友群,全是吃不起索拉非尼的晚期肝癌患者,在遇見夏教授之前,我們當中不少人已經傾家蕩產、妻離子散,但還是想要活下去。我們想過很多別的法子,托人購買印度仿制的索拉非尼,甚至自己動手合成原料藥?!?/br> “自制原料藥?”刑鳴微微皺眉,“除了稱量、配比,還得加入醫用淀粉等輔料進行灌裝,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問題,都是非常危險的?!?/br> “很危險,但是沒辦法,只想活下去唄?!崩钕壬鷩@氣,“其實印度仿制藥還是比較粗制濫造的,而且我們在網上找人代購,很容易就誤買假藥。后來聽一位病友介紹加入了夏教授的病友群,提供診斷書從夏教授那里購藥。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擔保,夏教授的藥絕對不是劣質藥,我們這個群所有病友都活過了肝癌晚期患者的中位生存期。我女兒高二的時候我被確診為肝癌晚期,醫生說最多再活三個月,但現在還有一個月我女兒就要入學了,我不僅陪她走過了最艱難的高考的日子,還能親眼看見她走進大學校園了……”多延長的幾個月生命對這個男人而言彌足珍貴,李先生眼眶濕潤,真情流露,他從兜里掏出一個折疊的信封,伸手遞給刑鳴,“這是我們病友群自發的聯名請愿書,還有一些慕名而來、并未從夏教授這里購藥的肝癌患者,我們都希望對于夏教授一案,法院能夠酌情從輕處理?!?/br> 刑鳴接過請愿書看了看,白紙黑字的簽名千人有余,他再次面向鏡頭,展示手中的請愿書:“截止至目前,全球已有3項iii期臨床試驗比較了丙氨酸西洛尼與索拉非尼治療肝癌的療效,證實丙氨酸西洛尼的抗腫瘤活性優于索拉非尼,但耐受性稍差。由于美國藥監局規定新研發的藥物必須明顯優于同類型現有藥物,才能獲得審批,所以最終美國醫藥公司中止了此項研究。然而多項臨床研究表明,肝癌的發病機制存在著廣泛的地域差異,亞洲人群的藥物耐受性普遍好于高加索人群……” 刑鳴頓了頓,向全場觀眾提問:“一個擁有良好治療前景并更適用于亞洲人群的藥物,只因沒有明顯優于美國已有的藥物,就能被定義為研發失敗或者劣質藥嗎?” 第69章 不等在場觀眾有所回應,嘉賓席上的那位法學教授已經坐不住了,他將嘉賓臺拍得砰砰直響,顯然氣憤到了極點:“老實說,看到夏教授的案子在網上引起熱議我是相當氣憤的。那位代購印度仿制藥第一人被網民稱為‘藥俠’,還有這位李先生與肝癌患者們聯名簽署的請愿書,這種行為就是毫無理智與法律常識的網絡暴民,還是你們媒體刻意誘導煽動的!你們到底懂不懂法呢?!我國《刑法修正案(八)》第二十三條規定,生產、銷售假藥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罰金;致人死亡或者有其他特別嚴重情節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夏教授這個藥即使是好藥,也不可能適用于所有肝癌患者,何況它還只是一個連臨床二期都還沒有完成的新藥,不能單憑李先生或者他的病友們多活了幾個月,就說明藥物有效,而且僅憑病例購藥,如果患者出現嚴重的不良反應該怎么辦?” 老教授頓了頓,打量著坐在他對面的李先生,又問坐在他身邊的腫瘤專家:“請問王教授,李先生手部潰爛嚴重,有沒有可能是服用夏教授那個藥物導致的?”現場導播絕不偏私,立即切換鏡頭,李先生的那雙手暴露在屏幕里,引起觀眾席里一片驚呼。 李先生的手上確實潰瘍嚴重。他將雙手藏到身后,一臉歉疚地望著刑鳴。 晚了,那位腫瘤專家王教授已經看見了,很肯定地點了點頭:“服用丙氨酸西洛尼確實會產生不良反應,據我目測,李先生就患有手足綜合癥,表現為手足出現濕性脫屑、潰瘍、水皰,嚴重時皮膚痛感劇烈,功能全失?!?/br> 老教授又拍桌子,啪啪響,將嘉賓臺上的一支筆震飛出去:“夏教授的行為既侵犯了國家對藥品的管理制度,又侵犯了不特定多數人的身體健康權利,就是明知故犯,就是草菅人命,必須追究刑責,而且不是從輕,是從重!” “是藥就有毒副反應,不能這么說……”鏡頭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李先生的慌張,他像被人當眾扇了一耳光似的面紅耳赤,語無倫次。他將雙手藏到背后。他是來這兒為夏教授請愿的,不成想倒幫了倒忙,反成了指責夏教授“草菅人命”的禍首。 刑鳴沖其點了點頭,以目光安撫示意,都交給我。 “手足綜合癥是主要表現為手掌足底感覺遲鈍或肢端紅斑,腫瘤病人在接受化療或分子靶向治療的過程中確實常會出現這種皮膚毒性?!边@種時候,一般的主持人非顧左右而言他才能化解尷尬,偏偏刑鳴醫科出身又兼準備充分,應對起來倒顯得從容不迫?!案伟┧幬镅芯?,生存期是硬指標。臨床表明,hcc晚期患者只要活著,就能耐受較為嚴重的不良反應,按照美國國家癌癥協會nci部分常見毒性標準分級,對目前已有的丙氨酸西洛尼研究進行累計,任何等級、最常報告的不良事件是疲倦、腹瀉、厭食與手足綜合癥;所有研究中最常報告的3/4級不良事件小于4%,基本與索拉非尼相似——” 唇槍舌戰的火藥味正濃,老教授乘勝追擊,毫不客氣地打斷刑鳴:“你這還是在狡辯!刑法規定生產、銷售假藥罪是抽象危險犯,而非結果犯,也就是說無論夏教授的主觀意愿如何,無論這藥是否真的具有良好的療效,他都應當入罪懲處,毫無還價余地?!?/br> 老教授醫學不精通,法律卻在行,接下來的一番話音量拔高,義正辭嚴:“明珠臺是象征國家品牌的電視臺,你身為明珠臺的主持人卻在這里給罪犯洗白,在動搖‘依法治國’的根本!” 闡述新聞事實被曲解為脫罪洗白,這話完全是倒打一耙。事態的發展已經徹底脫離腳本,現場導演為這老惹事兒的主播捏著一把汗,蘇清華為這不安分的徒弟揪爛了一顆心。 不比先前游刃有余,演播廳內刀光劍影,刑鳴一臉嚴肅。 直播發展到這個地步,這老教授只有一句話說得特別貼切,明珠臺代表著國家品牌,場內觀眾幾百人,場外觀眾好幾億,他若招架不力,那只姓虞的老狐貍絕不會姑息縱容,他的主持生涯基本也就完蛋了。 刑鳴沉默了,皺著眉,抿著嘴,沉默的時間太長了,甚至可能有一分鐘。然后他面向鏡頭,整理出一個笑容:“依法治國是根本,司法為民也是宗旨,夏教授這個案子的吊詭之處,并不在于夏教授本人是否因善意觸犯刑法,隱藏其后的是‘一人得病,全家返貧’的醫療困局,是一面是執法司法的公正嚴明,一面卻是貧困患者生命健康權無法得到保障的倫理糾紛?!?/br> 俗話說得有道理,在其位,便要謀其政,盡其責,一個法學教授在面向數億觀眾的公開場合,自然要盡可能地維護司法公正與法律權威。對此,刑鳴很能理解,也就神態平和地沖老教授點了點頭:“您既是法學專家,肯定知道《憲法》第四十五條對公民生命健康權具有明確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年老、疾病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的情況下,有從國家和社會獲得物質幫助的權利。國家發展為公民享受這些權利所需要的社會保險、社會救濟和醫療衛生事業?!?/br> 到底不是為令夏致遠出罪的律師,刑鳴提醒自己,以醫學論,以法律爭,以夏教授的案子破題之后,到底還得回歸節目本真,起講入題了。 趁那老教授還沒琢磨過勁兒來以法律條文還擊,他鎮定望著鏡頭,說:“這就好比把一個人埋在地震廢墟之下,這個時候他不在乎食是否精,膾是否細,只憑求生本能,想求一杯水或一口糧。我們常說‘好死不如賴活’,不身在其中的人可能無法體會,然而這個社會上總有一部分人,每天都在束手待斃與鋌而走險中進行著兩難的抉擇?!?/br> 這個世界上從來不缺“無獨有偶”。刑鳴吩咐導播播出一段事先準備的不足三分鐘的視頻——視頻里是一個穿著星星圖案連衣裙的七八歲女孩,正追扯著一位執法人員的褲管,頻頻哀求,嚎啕大哭。執法人員們手中搬抬著一臺老舊的透析機,而女孩的母親則束手束腳地站在女兒身旁,滿面無奈悲傷。 這令人心酸的一幕發生于09年的江蘇省太倉市,年近八歲的小星星患上了尿毒癥,因無錢負擔高昂的透析費用,她的單親母親自行購買了透析機、透析粉等設備與必需品,開設了一間自助透析室,不但為小星星透析,也給同樣身患尿毒癥的外來務工人員進行透析治療,收取少量費用。小星星的母親原想擴大透析室的影響,主動招來媒體,然而經媒體一番渲染報道,引起有關部門注意的自助透析室卻被依法取締了。 人們看見,小女孩一路追著執法人員央求哭泣:求叔叔不要收走這個機器,沒有它我和這里的叔叔阿姨們都會死的…… 然后留下一張哭泣的臉孔作為最后定格的畫面。 有些記者留下照片,有些記者拍下視頻。事件一度引起轟動,也令《東方視界》演播廳現場的觀眾唏噓不已,小星星的遭遇教人揪心,同時又無可奈何。 法律與人命擺放在天平兩端,孰輕孰重。 “可能一部分觀眾還對這張照片留有印象。照片上是一個身患尿毒癥的八歲女孩,因與病魔抗爭樂觀勇敢,這位女孩被網民親切地稱呼為‘小星星’。2009年9月,江蘇太倉的民間自助透析室被依法取締,小星星的母親因‘非法行醫罪’被捕;2014年7月,抗癌藥代購第一人、網絡人稱‘藥俠’的陸某被沅江市人民檢察院起訴,案由為‘妨害信用卡管理’和‘銷售假藥罪’。兩個案子看似相隔時間甚長,毫無關聯,實際上卻都是公民的生命健康權與司法律例的殊死博弈。盡管兩個案子的當事人最后都免于起訴,但根據《憲法》對公民生命健康權的定義,像小星星這樣的貧困患者有充分理由提出疑問:你們說公權權威不容置疑,那我的生命權誰來維護?” 刑鳴難得放緩主持語速,他目視眾人,每個字都落地有聲。嘉賓席上的藥監局領導適時插話:“這種事情的發生,實際上也是一件很令人惋惜又無奈的事情,我國一直在整頓藥物審批流程,也一直在推進醫療體制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