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閉嘴?!庇葜僖共豢蜌獾卮驍嗨?,“別好了傷疤忘了疼,上回群演的岔子我還記得,再有下次,你也一樣?!?/br> 一樣什么?一樣賠上青春,搭上真情,最后一無所依地被掃地出門?人是病了,但卻不傻,刑鳴果斷地閉嘴了。 見這小子雖然閉嘴卻仍是一臉不服氣,虞仲夜笑了笑,伸手摸摸他的臉,說:“瘦了?!闭葡碌钠つw冰涼細滑,像極好的緞子,虞仲夜的手指滑入刑鳴的衣領,揉捏他后頸的柔軟肌膚,他的氣息灼熱,眼神曖昧,“委屈了?” 誠實地說,老狐貍很能撩人,但刑鳴卻不配合地往后躲了躲,突然伸長胳膊,拍響了床頭的呼叫鈴。 很快就會有人進來,礙著身份的虞臺長只得擺正坐姿,沒一會兒跨門而入一個小姑娘,不是值班護士,卻是一位身披白大褂的女醫生。 圓臉圓眼,特別顯小。她見人就笑,一笑兩塊甜美的蘋果肌,一臉要溢出來的膠原蛋白與青春朝氣。 “這是我大學同學,李夢圓?!毙跳Q以目光介紹李夢圓,轉而又介紹虞仲夜,“這是我……我的領導……”伶牙俐齒的主持人難得結巴,還得他的領導自我介紹。 “虞仲夜?!庇葜僖箍粗」媚?,面帶微笑。 李夢圓也笑,一雙大圓眼睛彎成了月牙狀,甜甜地叫了一聲,虞總。 刑鳴的本意是讓李夢圓把虞仲夜趕出去,沒成想,這倆竟還聊上了。虞仲夜態度親切,問李夢圓工作忙不忙,目前輪轉至哪個科室,帶教老師是誰? 李夢圓一一作答。兩人相談甚歡。 “你們院長還有科室主任我都挺熟悉,實習醫生留院不容易。你是小刑的朋友,有需要盡可以找我?!?/br> 虞仲夜臨走前,這么對李夢圓說。 刑鳴在醫院里住了近一個月,《東方視界》率先打破沉默,別的主流媒體也不再緘默,全國上下一心,共度難關,mav的感染比例已呈明顯下降趨勢。 提前錄播的幾期節目已經差不多快播完了,刑鳴閑來無事便扒拉手機玩兒,但心里想的還是盡早回到演播室。 那個一直以黑他為樂的批評家終于夸他了,也不是夸,只是說《東方視界》總算能看了,因為主持人終于謙卑了,從容了,像mav這么大的新聞很容易陷入戲劇化報道,盲目樂觀或過分煽情,但刑鳴表現得竟然十分得體。 全篇最后終止于一句大概還算期許的話,意思是路漫漫其修遠兮,你丫繼續求索吧。 刑鳴嫌這人屁話太多,又去視頻網站溜達一圈。白天聽護士們談起最近一部熱劇 ,演員陣容不錯,男主無論長相還是配置都像打了七八折的駱優,但故事老套又狗血,講得是貧民丫頭逆襲高富帥,歷經一見傾心、再見波折的老路,最終峰回路轉,皆大歡喜。 女人們太容易被這種低廉又不負責任的愛情打動,她們管那叫夢幻,刑鳴管那叫天方夜譚。因為有些人你攀不上,有些感情你求不得。 心臟隱隱又疼了。 李夢圓基本每天都來看他,有時嘁嘁喳喳,有時卻只是靜坐在他的身邊,一直托腮看著他,目光綿綿的,一聲不吭。 虞仲夜走后便再沒來過,刑鳴對李夢圓的態度也冷下來,他不帶溫度地睨著她,問,你怎么還不走?學生那會兒落下的毛病延續至今,通俗點講就是自戀,他總覺得女生們盯著自己是有yin心有所圖。 李夢圓笑笑:“我沒申請成功,你倒先我一步去了,九死一生撿回條命,感覺如何?” 刑鳴放下手機,閉上眼睛,一副關門謝客的樣子。 李夢圓仍賴著不走,說自己一早就知道對方主動聯系是為了套出崔皓飛的病房號,你刑鳴是帥得人見人花癡,但我也不至于那么犯傻。 刑鳴睜開眼睛,看著對方。 李夢圓說:“你還記得教過我們的夏致遠夏教授嗎?” “那位太太罹患肝癌的夏教授?”刑鳴點頭,“記得。怎么了?” “我有一件關于他的事情想請你與你的節目組幫忙。但這事情很容易得罪人?!崩顗魣A停頓片刻,小心翼翼地補充,“得罪你們節目的冠名贊助商?!?/br> 事情是這樣的。 夏致遠受一家藥企外聘主導新藥丙氨酸西洛尼的研發,屬于創新型仿制藥,購買的美國某醫藥公司中止研發的項目,主要針對肝癌的治療。但偏偏這家藥企的老板一直跟廖暉不對付,又碰巧撞上盛域手上也有一個針對肝病與肝癌的大項目,與美國頂尖腫瘤中心合作,目前臨床實驗已做到三期,不出意外將成功獲得批文上市。 盛域新仇舊恨一并清算,有意實施天價壟斷,惡意競爭阻撓,逼迫已經談妥的風投撤資,使得投產研究多年的藥廠在二期實驗中就被迫接受整改,現已面臨破產。 “其實這藥在美國已經進行到臨床三期實驗了,療效與安全性均與現有的肝癌藥物索拉菲尼相似,但一旦能成功上市,藥價可能只有索拉非尼的十分之一。夏老師自己根本不可能有幾億資金繼續做臨床實驗,自然也拿不到藥品批文,但他又不愿意這么好的項目白白終止,他與我們的幾個同學在實驗室自行制藥,以接近成本的價格出售給已經確診的肝癌晚期患者?!崩顗魣A說著,從兜里掏出一盒由白色硬板紙包裝的藥片,遞給刑鳴。 刑鳴接過來看了看,這是自制藥,包裝盒雖顯得簡陋,但藥品的藥效、使用方法與注意事項等倒也一應俱全,清清楚楚。 李夢圓繼續說下去:“夏老師在網上建了個論壇,還有一個qq群,除了他自己的病人,還有口口相傳慕名而來的中晚期肝癌患者,他們從夏老師這里購入自制的低價藥,大多反映服藥之后,病情惡化減緩,生存時間延長。但紙包不了火,兩個月前網上論壇被人舉報,夏老師也以非法制藥的罪名遭到逮捕?!?/br> 學醫出身的刑鳴當然知道,中國肝癌發病率占全球第一,目前市場上治療肝癌的手段十分有限,尤其晚期肝癌的生存率只有37個月,病人的生存期是硬指標,倘使病人能延長壽命幾個月,便足以證明藥物有效了。夏教授的藥能夠投產上市,毫無疑問將是小分子靶向精準治療肝癌的一項創舉,惠及千萬患者。 懸壺濟世。普救眾生。 刑鳴依稀記得,那位老教授既帶學生又搞科研,面貌清癯儒雅,雞皮鶴發卻手無寸繭,他給學生們講的第一節課便說了特別引人發笑的八個字。 臺下不帶惡意地、熱熱鬧鬧地笑作一片。刑鳴也跟著大伙兒勾了勾嘴角,這位老醫者的一顆仁心,太炙熱,太稚氣。 “有困難找政府,有冤屈找警察?!毙跳Q神態冷峻,口吻冷淡,“新聞工作者的責任是報道事實真相,不是為民伸冤,更不能干預司法公正。如果你覺得這是個新聞點,可以向《東方視界》在線投稿?!?/br> 他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再惹是非。如果《東方視界》出了這么一期專題,即使小心避開與盛域牽扯的敏感部分,他也非被那個廖暉殺了不可。 何況還有虞仲夜。惹不起,躲著總行吧。 什么愛情,什么理想,言情劇騙女人,武俠片誆男人,殊不知快意恩仇的劍客往往死得早,茍且偷生的小丑倒能活千年。他決定,這事兒愛誰管誰管,自己得堅守本分,四大皆空。 李夢圓道:“可夏老師現在面臨的是十幾年刑期——” 刑鳴冷聲打斷:“那就找律師?!?/br> 李夢圓一臉委屈,似乎還想辯白什么,但刑鳴已倒回病床,背過身,掀起被子蒙住腦袋。 說是四大皆空,結果卻是一夜輾轉反側。 這個選題能切入的地方很多。有醫保卻難報銷、國家對研發新藥的中小企業扶持力度不夠、藥品審批環節苛刻冗長、制度成本使得天價藥居高不下……哪一點都大有可挖掘之處,刑鳴在黑漆漆的病房里睜著眼睛,直勾勾盯著頭頂上方看也看不清的天花板,血管里跟有無數小蟲子搔爬似的,又燥又癢。 反正睡不著,索性天剛蒙蒙亮就爬起來,刑鳴瞞著護士護工們強行下床,偷偷溜去高干區的閱覽室,想查查資料。 閱覽室裝修得極雅,打掃得也干凈,壁上掛著諸多名家國畫與書法,桌上地上都一塵不染。沒什么人,只有一位老先生正在晨光下看書,兩名年輕護士陪伴左右。 老先生瘦且不高,雖穿著松垮垮的天藍色病號服,但瞧著精神矍鑠,眉慈目藹的。 曾有過一面之緣,所以刑鳴一眼就認出他來。 他是虞仲夜的老丈人,洪萬良。 [1]目前市面上并沒有比索拉菲尼藥效好的靶向肝癌藥物,我國的藥品研發也無法與國外相比,這個細節屬于為劇情服務的杜撰,懇請諒解。 第47章 洪萬良讀了一會兒自己手中的書,又讓身邊的護士替他取一本新的來,書名叫《大國醫改》。 護士沒找著,倒是刑鳴,眼明手快地在排排書架中迅速定位,把書取了下來。他走上去,遞給了洪萬良。 洪萬良讀書讀得專注,接過書時也不抬頭,只客客氣氣說了聲“謝謝”。直到去取書的護士重新回來,他才意識到身邊多了一個人。 刑鳴主動自我介紹,說自己來自明珠臺,叫刑鳴,是一位新聞節目主持人。 沒想到這翁婿說話的口氣竟然如出一轍,洪萬良和藹一笑說,看過刑鳴主持的《明珠連線》,年輕人很有想法,自己算得上是他的粉絲。 《大國醫改》的作者也是記者出身,語言犀利,句句都是拷問的姿態,他在書中強調“無論是財政買單,還是醫保保底,中國窮人應該有免費藥”。關于這件事,刑鳴與洪萬良進行了深度探討,兩人大觀點基本保持一致,但就細節問題展開了辯論。 主持人吃飯的家伙是嘴皮子,但公務員吃飯的家伙是心眼,嘴卻不能太利索,刑鳴大逞口舌之快,一舒心中所想,然后乖乖巧巧地自拾臺階而下,道歉說對不起,洪書記,我太年輕太狹隘,我偏激了。 但洪萬良一點沒有被頂撞的不愉快,還笑著問刑鳴會不會下圍棋。刑鳴坦承會一點,但只能算是臭棋簍子,小時候被父親逼迫著學過幾年,說是能夠開發智力。他一開發就開發出了業余三四段的水平,但仍舊不專心,五花八門的都想沾染,刑宏常批評兒子“博不精,專不透”,但他估計這點棋藝拿來?;@舷壬赡苁菈蛄?。 想到刑宏就想起那塊浪琴表,繼而又想起虞仲夜,他心如刀割。 洪萬良沒意識到眼前的年輕人臉色忽然變了,他技癢難耐,吩咐護士去找一副圍棋來,還主動跟刑鳴談起虞仲夜,他說早二十年,你們臺長經常陪我下棋,但我現在老了,快退休了,遭你們臺長嫌棄了。 下棋的時候就更能放開聊了,多數時間是洪萬良問,刑鳴答,從工作到生活,事無巨細,話題有時也扯到虞仲夜的身上,盡管刑鳴滿腹疑惑,但他不敢問。 棋盤上兩人將將打個平手,洪萬良意猶未盡,約著第二天再戰。 刑鳴以一聲“洪書記慢走”送走了洪萬良,心里頗有些感慨,都說人活一口氣,氣這東西如夢又似幻,但活到洪萬良這個份上應該算是值了。一個本身毫無背景的男人,從區區一個國營企業工人到工會主席、黨支部書記;從地級市市長到省委書記、政治局候補委員,還有一年就能功成身退。不管這老先生的平易近人是真是假,至少令人第一觀感不錯。 刑鳴連著陪洪萬良下了三天棋,棋盤上的乾坤是很講究的,他得絞盡腦汁只輸半目,還不能讓對方瞧出這點心思。每天回病房都已精疲力盡,還得應付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向小波。 向小波來了。刑鳴能趕走養父與生母,卻趕不走這個狗皮膏藥似的便宜哥哥。他買了水果還有花,水果看著不新鮮,花像是路邊摘的。 頭兩天向小波表現尚可,打發走刑鳴本就看著別扭的護工阿姨,噓寒問暖,黏了吧唧的。但撐不了三天就原形畢露。他其實是來借錢的。 電話接通,向勇支吾,唐婉也支吾,向小波在一旁催著喊著:你們快跟他說呀。 向勇終于開口了,他說你哥想開間酒吧,已經找了專門的資質代辦公司,營業執照什么的很快就會下來,現在就差一點裝修的錢……叔盤出飯店的錢都給他了,你哥難得做點正經事,算叔跟你借的,行不行。 刑鳴叫了一聲“向叔”,面無表情地耐心聽著,兒子到底親的好,想起向勇探病時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只想發笑。 向小波原以為搬出向勇唐婉,刑鳴就會乖乖掏空口袋。沒想到如意算盤打歪了,電話里刑鳴客氣有禮,但掛了電話之后,他仍一口咬定自己沒錢。 向小波嚷起來:“就你住的那個地段,開的那輛車,你說你沒錢,誆孫子呢?” 刑鳴聳聳肩膀,房子是租的,車貸還沒還清,口袋里就幾百,要抵用你就拿去。 向小波勃然大怒,跟上躥下跳的猴似的,開始口無遮攔:“這年頭電視臺不搞政審,不搞連坐?就你那家庭背景居然也能當主播?你要今兒不給我錢,信不信我把你爸那點破事兒、還有你跟我那點破事兒全捅到你們敵對臺去?!” 護士們一擁而入,護工們也藏在門外偷聽熱鬧。向小波要錢不要臉,扯著嗓門大喊大叫,刑鳴態度輕蔑又強硬,就是一個子兒都不愿意掏。 “你能不能閉嘴——”醫生千叮嚀萬囑咐,像他這樣的急癥心肌炎患者切記情緒激動。刑鳴自己也知道,剛剛吼出一聲,便覺呼吸不暢,胸口跟遭了一記重錘似的疼了起來。 向小波卻突然閉嘴了。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病房里出現了另一個男人。刑鳴也不知道。 氣場太強了,像被強光晃了眼。向小波雖雙商常年欠費,但獨有一點能耐,能識人,還識得很準,只是一眼,他就認定這個男人身份不一般。 向小波問:“這位看著……好像是領導?” 虞仲夜微微頷首:“我是明珠臺臺長?!?/br> 掂量了一下這位一把手的行政級別,向小波的心思瞬間活了,繼續問:“我弟弟節假日的時候倒在工作崗位上,算不算工傷?” 虞仲夜微笑:“算?!?/br> 向小波借桿上爬,無賴相十足:“那我們做家屬的能不能得到補償?” “勞動局有工傷鑒定標準,臺里也有相應的賠償措施?!庇葜僖共豢此?,卻只看著刑鳴,“但出于我個人的歉意,可以給你一點補償?!?/br> 虞仲夜讓向小波去找自己的司機老林,向小波顛兒顛兒地出去以后,就沒再回來礙眼了。一場大戲沒看著,群眾們都散了。病房里就只剩下兩個人。 虞仲夜問刑鳴:“你繼父的兒子?” 刑鳴點頭:“人渣?!?/br> 虞仲夜又問:“你說過自己少不更事,也是跟他?” 事已至此,想著方才的話虞仲夜該是都聽見了,刑鳴狡賴不得,再次點頭:“嗯?!?/br> 虞仲夜瞇了眼睛,雖不說話,但瞳孔里透出寒意,像那類兇殘的掠食者。 “我家的情形有點復雜……算了?!毙跳Q不想承對方的情,但眼下胸悶氣短,實在沒精神就那些都發了餿的過往還嘴,只說,“這錢,我還?!?/br> 虞仲夜看了刑鳴一眼,倒難得順著他那點死撐著的骨氣,也不強施于人:“還得上就還吧,還不上也不急?!?/br>